“开始了吗?”偏偏徘徊者通讯频道中的艾伦对发生了什么还一无所知,他自从经历过侄子的突发失联事件后就紧张兮兮的,隔两分钟就要发信确认一次,“我把守着市政厅的紧急出入口,听说线上直播已经有信号了。”

    幸好徘徊者有应急设计。通讯频道并不要求语音回复,他在面罩上装了手动快捷回复按钮,辅助他在不方便诉诸言说的环境下向队友发出安全讯息……可惜,徘徊者不动声色地瞥了眼自己的右臂,他的手被球卡着,还抽不出来摁按钮。以后得把这套功能直接植入虹膜手势,他想,毕竟一个人对自己会被逼到何等绝境是防不胜防的。

    好在蜘蛛侠并不磨蹭。她对准内弯灯管罩未遮挡的缝隙,情绪眼的光圈噌噌切换了几个模式定格,然后重新舒展了身体,贴着管道壁匍匐而下,离徘徊者尽可能远。当然,那又能有多远?

    “迈尔斯?”艾伦迟迟没等到回信,语调沉了下去。

    “我在,”徘徊者匆匆回复,他扫了眼管道下的议事厅,“市长进门了。”

    谢菲尔德市长是个有些瘦弱的老头,并不高,被一群乌泱泱的特勤局人员保护在人群中央时,褪了色的灰色发顶像枯萎花盘中凹下去的一撮扁扁的蕊。除了保护市长安全的特勤人员外,与之同行的还有几位市政各部门部长,以及一位盘起了金发的女士。

    “格劳瑞亚·墨菲。”徘徊者默念出了她的名字,这就是雷诺提及的那位在举办听证会上起了重要推动作用的市长顾问。

    蜘蛛侠也在全神贯注地打量着她。格温曾经向雷诺询问过这位市长顾问的出身——主要是好奇为何她能得到雷诺的背书,她又何以比之警方或媒体更值得信任。可以说,在谢菲尔德的消极态度下,几乎是这位墨菲女士以一己之力促成了这次风险与收益都极大的发言平台。如果没有她的游说,台下的这些人就算打足腹稿声如洪钟,也无处提交这些代表着他们声音的文件与资料。

    而现在的墨菲女士正如雷诺描述的那样,看起来相当冷静、睿智又谦逊。似乎因为曾经在大学中任职的缘故,她即便打扮干练看上去也毫无距离感,甚至主动退了两步扶在一位使用轮椅的市政部长其后,帮助她绕过台阶。

    为了第一时间察觉议事厅中的异样,徘徊者调整了面罩信号接收模式,能巨细靡遗地将整个议事厅中所有细微动静都筛纳进他的视觉与听觉系统。而副作用便是,离他越近的人,她的一举一动他越了解,甚至连出风口偶尔漏出几道陈旧的气流,气流沿着兜帽的弧迹柔软地绕道畅行,这股风又如何顺着管道的四壁回荡到了他的身上,他都完全无法忽略。

    她不在乎么?徘徊者忍不住侧目。他印象中,被辐射蜘蛛提升过感官的超能力者在感受周遭人与事方面只会更敏锐。即使他们之间的间隙都不过半肘宽,她却一副完全不受影响的模样。比起将他当作陌生人,她的态度更像他完全不存在。

    原本安静专注地趴卧观察的蜘蛛侠忽然动了。

    徘徊者警惕地偏过头,只见她掀起了一角面罩,露出清晰的下颌,停在鼻子以下。

    他看见她不知从哪掏出来了一盒小东西,手指点数出来三片。

    她拆掉了小东西的包装。徘徊者目镜自动放大取景框、调整了清晰度,认出来那是几片口香糖。

    蜘蛛侠把三片口香糖一口气塞进口腔,嚼得飞快,像冬眠后久未进食的松鼠。

    然后吹了一个泡泡。

    一个巨大的泡泡。

    泡泡膨胀生长,遮住了蜘蛛侠的下巴,遮住了面罩堆叠的下缘,遮住了硕大的情绪眼,阻隔了他的视线。

    他仿佛看到泡泡上写着一串字。

    “别盯着我看了。”

    “咳咳,”市长拉高了主席台麦克风的音量,他的声音和身板一样像一团虚弱的纸,比起清嗓,听上去更像一场大病后真实的咳嗽,接着他笑了两声,干巴巴地哂笑,不仔细听还以为是呜咽,“有点吵对吗,女士们先生们?”

    他的幽默掉在地上无人欣赏。只有后排的眼镜男人后知后觉意识到市长的开场白只是个活跃气氛的寒暄,觉得该捧场地应和两句(虽然他不知道什么语气词才适合这种场合的应和),然而又发现身边的其他出席者都不接茬,于是把刚咧开不到一秒的大牙又收了回去。

    “这是一些必要的安保措施,”不论是否有人应答,谢菲尔德市长都指了指头顶,仿佛在场的人意识不到他们耳中持续的轰鸣来自市政厅上方低空盘旋的直升机,需要他额外介绍,“我也很苦恼。毕竟他们说是为了保障听证会参与人的安全才有此安排,却没考虑到我这种老头子已经开始耳背了……可时代不同往常,所以恳请接下来的发言人们,最好说话嘹亮些,让大家听到你们的声音。”

    徘徊者原本想观察蜘蛛侠对此如何反应,又硬生生收回了目光。

    “好烂的双关。”蜘蛛侠并不像徘徊者那样安静,就算缺少对话对象她也能自言自语。这市长的无聊程度或许能排进她造访过的所有纽约的前三。

    然而市长这些试图拉近和在场人们距离的客气问候并非无端。议事厅虽然门窗紧闭,隔音效果却很不理想。直升机旋翼持续震破空气带来的噪声如同夏夜贴着耳廓的蚊蝇,恼人不散,在场的所有人都不得不提亮嗓门,举着麦克风和嗡鸣的机械一争高低。

    根据听证会的既定流程,在市长的开场发言结束后是各部门部长的陈词——考虑到市长和部长们在位置上已经坐了两年却连个屁都没解决,前两部分都可以视为官腔废话阶段,紧随其后的民众建言环节才是听证会的核心所在,也是重头戏。

    台下大多人抱着的想法都很相似,他们清楚这场会议正在公开直播,因此即便他们无法说动台上的人立即落地处置邪恶六人组的公司的方案和政策,他们接下来的话也不至于失去意义。此刻的声波会随着无线电传响纽约每一个装有电视和连得上网的角落,触达每一个目明能视、耳清能听的普通人,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不会毫无回响。

    在没有这场听证会时,他们撕扯着嗓子呼号奔走,用口舌、海报、音乐乃至自己的伤疤将动员市民的理想发到路过的每一只手上,而现在有人将这只能说给所有人听的麦克风放在他们面前,他们就握住了一枚通往未来的钥匙,插入锁孔转动它,他们就会直达每一个良心尚存者的内心。

    为了不错过任何可疑的细节,徘徊者不得不承受着听觉受损的风险继续忍耐这些安保措施带来的乱七八糟底噪,在垃圾背景音中努力听清楚台上台下的所有细微声响。

    一位坐在最前排的女士抢先摁亮了标志发言权的麦克风灯:“我谨代表所有在章鱼博士、秃鹫和神秘客针对城市的破坏性袭击中流离失所的人呼吁各位关注住房重建与伴生的安全隐患……这些超级反派必须为他们的累累恶行承担责任。”

    这些超级反派会隐藏在何处?像他一般寻个角落伺机而动,还是几秒后大喇喇地碾过大街对市政厅开火?徘徊者想起艾伦报告的建筑物周边暂无异动,他头一回对一场早有预谋的突袭毫无预判与头绪。

    “超级反派的罪责罄竹难书,这几乎是人人都懂的道理,不需要……”被女士点到名的相应市政部长一脸“又来老调重弹”的头痛模样,眯着眼睛将刚才发言人面前的名牌字母拼了拼,“伯恩女士,不需要您再重复。纽约城向来携手同心抵御犯罪分子的侵袭,对这些极端的恐怖主义行为从始至终都毫无忍耐的余地。提出问题是再轻易不过的事,我坚信这场会议不是为了让各位相聚一堂互舔伤口才举办的。关键在于如何才能将这些神出鬼没、无人知其真面目的犯罪分子们绳之以法呢?”

    装饰性内弯灯管后,两道隐秘的视线齐齐汇聚在雷诺的座位上。那个巧克力色头发的大学生出门前大概抹了点发油,然而收效甚微,他的头发在之前的等待中已经被抓揉成了一团巧克力溶液,又油又造型奇怪,此刻他正在焦躁地翻找着什么。

    “不会吧……”蜘蛛侠的自言自语根本没出声,但徘徊者的耳朵分辨出了唇形的碰撞。

    雷诺不会在这关头把证据资料弄丢了吧?徘徊者几乎同步冒出了想法,他不自知地发力,爪尖抠进了管道的下壁,轻巧得像孩童将手指插入淀粉堆。

    蜘蛛侠猛转头瞪了他一眼。如果藏身之处因为被徘徊者一时不察抓破而暴露,那抓邪恶六人组的听证会也不用开了,特勤人员先把他俩抓了得了。

    不料台下似乎真有人这么想:“我认为现在邪恶六人组中还有三人活跃至今,恰恰是因为纽约人民没有下定铲除犯罪分子的决心,”熟悉的中年男性声音夺过发言权的同时也夺过了蜘蛛侠和徘徊者的目光,他说话带着某种呼吸道疾患的苍哑,胖大的体型将他的鼻音架得格外浓,“不论是执法机构还是普通市民皆是如此。我知道有人要反问何以见得,或许大家都觉得将邪恶六人组定性为犯罪分子甚至恐怖主义者就已经足够划清界限一表仇恶,但我想要问的是,到底如何定义犯罪分子?”

    徘徊者在加德森议员开麦的那刻就感到不妙。面罩上两圈紫色的焰光陡然亮了亮,回敬刚刚瞪他的人——加德森还有命在这叭叭分明是她的遗留问题!

    “或者说,‘邪恶六人组’这种称呼过于狡猾了,它本来就不对,”加德森议员表现得像被圣光照过脑门那样踌躇满志又自认洞察,“一旦你接受了这个命名,就会顺其思路认为纽约的威胁就来自于其中的这六人,从而对他们之外的、同样身负着超前技术装备的其他蒙面人毫无警惕之心……甚至对另一些蒙面人感恩戴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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