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现无征兆的大批人群占道聚集,警察来得很快。

    徘徊者的目镜闪过几道视觉脉冲,提醒他危险迫近。当然这样的警告很鸡肋,毕竟警车头顶不断旋转的警笛比叫驴还吵闹,任何有耳朵的人都不会忽略他们的到来。

    属于市民们的草根演唱会还未开始就卡了壳,麦克风奇怪地发出被干扰的啸叫,吉他手拨弦的指甲刮到了错误的和弦,就连大道隔壁的中央公园里狗都惊得狂吠起来。拍非洲鼓的黑人抬起头,紧张地望向声音的来处:“他们要驱散我们了。”

    这毕竟不是真正的骄傲节游行,市政未曾准备交通预案,人们在行车道上摆出乐器堂皇地坐下或站,阻塞的车流瞬间如同遭遇血栓的血管,一路堵到昆斯博罗大桥——鉴于纽约有一半的桥还断着没修,这座大桥显得愈发重要,它一歇菜曼哈顿就近乎成了孤岛。

    警车被堵在长长的车队后面,巡逻警员拍上车门提着腰带走过来。还有骑着摩托的警员,他们动线更加灵活,穿梭于停滞的车流之间,很快就遇到了集会最外围的星星散散的人,他们率先推搡起来。

    “我想警察过来可不只是为了疏散交通,”络腮胡乡村音乐人摇摇头,“他们要抓蜘蛛侠,我们却准备在这给蜘蛛侠唱赞歌。”

    “热爱音乐怎么啦!”弹电子琴的妇人理直气壮。

    “我是挺害怕的,”有个抱吉他的小个子年轻人打算把肩上的背带取下来,“已经够坏了,我不想被拘捕。再说如果他们开枪怎么办?”

    旁边有人嗤了他一声:“懦弱的软蛋。义警为你冒过那么多风险,你却没胆子为他们唱一首歌?”

    不畏惧抓捕的人试图继续演奏,但拨弦的人才弹奏几个小节就发现无以为继,再度按住了震动的琴弦:“不行,这些警笛扰乱了节奏。”

    “怎么办?”路人A问路人B。

    “怎么办?”演奏者C问演奏者D。

    “怎么办?”歌手E问歌手F。

    被问题糊了一脸的歌手硬着头皮对着立麦:“不如我们还是……”

    “你们不用放弃。”

    声音是从头顶传来的。众人乍听到时脑子缓缓开机了几秒,意识到那是徘徊者在说话——徘徊者几乎从不说话!比起蜘蛛侠,他就像个哑巴,以前有网民怀疑过是不是蜘蛛侠实际上是大海里的女巫,哄骗徘徊者把声带卖给了她,否则他们两位的台词量怎么会如此不均呢?总之鉴于徘徊者出言过于罕见,就连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无所不包的Tik Tok上都缺乏他的语音素材,以致于大家对这嗓音陌生至极。

    似乎是为了证明说话的人的确是他,徘徊者俯身扫视了一圈壅塞不堪的拥挤人群,锁定到了距离人群核心最近的那名警员的身影。尔后众人都没看清他究竟动作了哪一处,一根伸缩绳索如同出击噬咬的黑色游蛇腾然而去,绳索的末端飒飒绕了警员腰间两圈半,然后将他从人群里扔了出去。

    绳索完成这一切甚至不到两秒,黑色游蛇迅疾地收缩回仓,众人视线跟随着追回徘徊者所处的方向。而后者依旧蹲在摄像头上(他们才注意到摄像头的镜头玻璃已经被黑色涂鸦漆喷包浆了),尖尖角的高衣领反着紫色荧光:“因为有我在。”

    歌手把手指塞嘴里吹了个口哨,口哨声被麦克风扩散得极为嘹亮。

    “Cool!”音乐人们悬着的心放下去了些,有个人得寸进尺地对着摄像头喊,“再帮我们把警笛关上!”

    ……并不适应。

    徘徊者有些后悔与市民们互动,这不是他习惯的距离。

    但他还是照做了。绳索目标精准地夺仓而出,这次是两根,它们同时振向一辆警车与一架警用摩托,径直卷走了车顶与车头上嗷呜乱叫还旋转不停的红蓝警灯。警灯下一秒如同两颗被摘走的桃子落入徘徊者爪中,他咔咔两下捏瘪,众人的耳朵就清净了。

    市民们舒了一口气,抚摸着胸脯:“这下不用担心被打扰了。”

    很难说这场演唱会怎样才算正式开始。总之当前奏的旋律走完,拨弦乐手们向周围的人点头时,人群最中心就有了歌声。那歌声起初薄弱又毫无信心,向燃气灶上烧开的旧水壶,最先开口的人紧张兮兮地盯着搜出来的歌词,生怕自己踩错了节拍,但仅仅一句词之后,其他人便陆续放开了嗓子。

    《Fall》很不好唱。如果是腕带乐队的旧听众,他们一定知道这首歌最迷人之处是它有种孤伶伶的听感——是的,即使腕带乐队把这首歌编得很满,琼的人声被前卫的合成器音效、蓬勃的鼓点、不断爬升又下落的重低音环抱,按理讲只会令听者觉得吵闹,它也仍是空落落的。

    “这和纽约的气质很像,”在纪念梅茜·琼的翻唱活动打开了腕带乐队的知名度以后,有乐评人做了她们歌曲的reaction视频,他在听完《Fall》之后如是评价,“它是如此繁华,有混凝土和钢做的弦,有四通八达的拥挤地铁和幢幢的低音贝斯,有无数足以囊括近千万人口的冲天怪厦和多变的多风格键盘,还有全球领先、足以承载现代人一切需求的便利设施与接得住任何现场即兴的架子鼓,但你真的属于这座城市吗,这座城市需要你吗,你需要它吗,这很存疑。”

    乐评人鼓动着腮帮,最后放言:“我觉得蜘蛛侠一直在想这些问题。”

    然而,当这首歌被市民们集体唱出来的时候,它就全然变了模样。

    每个人的声音都很不同,懂得歌唱技巧的音乐人和大白嗓们混在一起,老头老太们唱得两颊下侧的覆着斑的皮都凹陷了下去,年轻人咬牙切齿地往外喷口水,年龄太小的孩子把所有的半拍都拖长了,跑调的人很刺耳,音准好的人在努力往回拉……可是每个人都唱得很大声,他们没有犹疑,也毫不觉孤独,大合唱中哪里有孤独?

    拥堵的车流里,有人从车窗里探出头听了一阵,然后钻出驾驶座坐在了引擎盖上,先是打量着唱歌的人们,很快也加入了合唱的队伍。

    相比音乐人们,两手空空的普通市民们人数更多,一开始有人发现鼓点总被盖住所以用脚掌打节拍,接着就演变成了跺脚与鼓掌。他们跺脚和拍手得如此用力,就连人行道上未清理的垃圾桶上堆积的含汽饮料塑料杯都被震了下来,中央公园里休憩的鸟被惊得一阵一阵飞起。他们再大声一点,曼哈顿岛要被踩塌,岩柱断裂海升陆沉。

    如果说腕带乐队用这首歌写出了蜘蛛侠孤独的精神内核,那么现在市民们就将这首歌硬生生唱成了“我们都爱好邻居!”,并且还是铿锵大军训版。

    与这个令人眼热又稍显滑稽的场面相衬的是,如果有人不那么沉浸于音乐之中就会发现,在这团攒动的热切人群之外,他们的头顶总是时不时传来簌簌的响声——每当有巡警靠近人群试图控制局面时,黑色的绳索就剑出鞘般自摄像头立座上弹射而出,将破坏气氛的条子们挨个卷起来打包扔远,再迫近就再扔,没有任何试图打扰的人能中断这场演唱会。

    如果甘克在这里,他一定要感叹说这样很像黄金矿工,徘徊者是身处高处摇舵的矿工老头,他的伸缩滑索是采矿绳,至于警察,他们或许算得上鼹鼠。

    即便一次次发射绳索并不是他对付条子们效率最高的方式,徘徊者也始终就那样蹲着从未挪窝。迈尔斯发现他的位置简直是演唱会的最佳收听席,谁会愿意放弃免费的VIP待遇?反正不是他。

    也恰是因为站得足够高,他比其他人更早观察到了最外围那两个试图挤进人群中间的人。她们到得有些晚了,显然是在看到“大批市民聚集于第五大道”的新闻后匆匆赶来。最靠近聚集路段的地铁口没安无障碍设施,于是她们背着琴与贝斯,双手提着满满当当的设备线和合成器硬生生爬楼梯上来。

    可是聚集的人比她们想象中多得多,她们望着乌泱泱的人头呆怔在原地,仿佛在观看一场仅属于他人的盛事。市民们肩挨着肩背贴着背,已经没有她们挤入的空闲。

    但这明明是她们的歌。

    “真奇怪。”鲁索对斯图尔特说。她的声音几乎被她们自己的歌曲所埋没,她有些茫然,又觉得如入梦境。

    斯图尔特更实际一点:“你说我们现在大喊一声‘原唱来了’他们会不会让路放我们挤进去?”

    “难。”鲁索撇嘴,想起从昨夜起她和斯图尔特就因为被迅速地挖出是“蜘蛛侠的乐队队友”而遭到陌生来电的轮番轰炸,她们绝对跟着出了名。可惜就算打起精神乐观地看待这种“出名”,她们又不至于有名到足以光靠刷脸就让人们分道相迎。知名度就是这样不遂人愿且矛盾的事儿。

    “那怎么……Sh!”斯图尔特还在犹豫,下一秒话卡在了脖子里。她腰间一紧,低头看,恍然间她和鲁索身上就多了几圈两指粗的黑色滑索。

    黄金矿工这次终于抓到了鼹鼠以外的对象。他尽职尽责地承担了一位守护者该做的事:让这场演唱会的核心人物、乐队的两位成员都双脚腾空,一把将她们提溜到人群正中央,甚至选好了她们的落脚点,放在插电麦克风和延长插排正前方。

    斯图尔特忍住突如其来的天旋地转后差点喷出来的呕吐欲瞪了徘徊者的方向一眼:“天啊,我讨厌他。”

    鲁索左脚踩右脚歪了两下稳住身体,环顾四周,与那些沉浸歌唱到一半突然被打断的人们你看我我看你。

    “欢迎,”把着麦克风的乡村乐手反应很快,他认出突然出现的两张面孔,抬了抬眉毛笑起来,然后让出话筒,“该归你们了。”

    其他人也挪了挪,为新加入的原键盘手和贝斯手腾出位置。然而很快他们就发现了问题:“没有多余的排插了,乐器供不了电。”

    “那就拔掉另外几台乐器……”有人立马蹲下去。

    鲁索皱眉。她刚要说“那算了”,几根伸缩绳索又不知打哪儿从天而降。这次滑索离奇地缠到了她们的琴和合成器上,绳索末端的金属爪噌地张开接入了电口,几道寄生藤蔓般的蓝白色电光跳跃地顺着绳索脉冲般闪了闪。

    “……”不会吧。鲁索瞠目结舌。

    斯图尔特也没见过这样的。她好像懂了怎么回事,试着拨了拨贝斯弦。

    ——一阵劲爆的贝斯!

    斯图尔特塞住了双耳。

    一石激起千层浪。另一边看不到发生什么了的人:“刚刚那是什么乐器?”

    旁边路人笃定:“吉他。”

    反驳的人:“那不贝斯吗?”

    “什么是贝斯?”

    “谁家贝斯声儿这么大!”

    斯图尔特:好家伙,放大器都不用了。

    什么黄金矿工,分明是黄金电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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