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绍琛嗯了一声。

    张媛侧头盯着被风吹起的窗帘继续说:

    “至于我爹张佰,他是个十足的混蛋。明明都已经被我爷关在地牢了,还是费尽心思逃了出去,然后因为在街上打架被征兵的相中,这才导致我娘嫁给大伯,继而让张家彻底崩散。”

    李绍琛不解:“既然你爸都被锁在地牢了,那他到底是怎么逃出来的?”

    张媛突然心头一颤,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如果张佰真的是被人有意放出去的,那后面的事也许都是被设计好的。

    她不禁陷入了沉思。

    李绍琛见张媛迟迟不肯说话,加之马上就要七点了,他并没有剩下多少时间,只能暂时跳过这个话题,主动问说:

    “你能不能给我讲讲你爸逃出部队之后的事?”

    没有想通的问题明显让张媛的脸色变得难看了起来,她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说:

    “我爹从部队逃回来的第二天,就又被我爷关进了地牢。之后市里派兵来家里搜查过很多次,他们成群结队的,院子几乎都要站不下他们了。他们每次都要把家里翻个底朝天,所有能藏东西的地方都得找一遍,街坊邻居也因此吃了不少苦。但他们讲义气,没有人往外透露过丁点儿信息。”

    “而且,他们一来就是四五天。”想起这些痛苦的往事,张媛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家里值钱的东西越来越少,来抓我爹的人也越来越嚣张跋扈,他们甚至目无王法到敢当着全村人的面去抢我大伯的金戒指。我大伯不肯,于是就被人压在地上,戒指被抢走的时候,他的无名指也活生生地被折断了。我当时在我娘怀里听见了这辈子最凄惨的叫声……”

    李绍琛瞧见张媛的眼睛里有泪光,便抽了两张纸递过去。

    张媛接过纸后说了句谢谢。

    她胸口的起伏很大,感觉稍微再来一点难过的事,就会崩溃到嚎啕大哭。

    李绍琛没敢催促,而是静静的等待,他甚至把呼吸的频率都降低了。

    一直过去了三五分钟,张媛的情绪渐有好转,她用沙哑的声音继续往下说:

    “金戒指被抢走后,本就整日无精打采的大伯,最后一丝能够支撑他的信念也随之被抽走了。他再也没有去过我娘的房间,而是跟着长工下田,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如此半年过去,他一个瘦弱的读书人变得比整日在太阳底下曝晒的农民还要黝黑。

    “他的腰杆比之前挺拔,胳膊和大腿粗了一圈,肩膀也更结实了。我再坐在他的肩膀上,不会被骨头硌得屁股痛,他扛着我走路也更稳了。他的身体确实要比之前强壮,可他还是无精打采。我最后一次看见他笑,是他去给我爹送完饭,从地牢里出来的时候,他两只手背在身后,从我娘的房间走到客厅,再穿过院子来到门口,他低着头一直在笑,笑得我娘躲在床上不敢下来,笑得我家下人扔下扫帚就往家跑,吓得我家的鸡鸭猫狗都不敢在院子里玩。

    “我奶当时在房间里缝补,我爷坐在客厅的太师椅上抽旱烟,他往常都只抽两杆,抽完就去田里巡查,看看长工有没有偷懒,可那天直到我大伯笑得躺在地上昏过去,他的烟杆都还在冒烟。我是在笑声停止后,挣脱我娘从床上跑下来的,我刚推开门探出头来,就被我爷爷发现了。他一看见我就被烟呛到了。他一边咳嗽一边把烟枪放下,他笑着招呼我过去,然后把锁住我爹的钥匙给了我,还把他藏私房钱的地方告诉了我。”

    李绍琛听得很认真,他定定地看着张媛,有好几次张开嘴都要出声了,但又变成了欲言又止。

    张媛转过头去,用手背擦去即将滑落的眼泪,紧接着深吸一口气。她再次转过身来:

    “原本给我爹送饭的,从来都是下人,但那天我爷突然就同意让我大伯去了,具体什么原因没人知道,我爹给大伯说了什么也没人知道,只知道大伯在疯笑到昏厥的那天晚上就消失了,再有他的消息是三天之后,警察开着警车把他的尸体给运了回来,说是被货车撞死的。”

    张媛深深地叹了口气。她不停地搅动勺子,然后盯着旋转的茶叶陷入了沉思。

    李绍琛没忍住问了一嘴:“你大伯走后,你就把你爹给放出来了?”

    张媛摇头:“我爷我奶中毒死的那天,我娘才把我给爹给放出来。”

    李绍琛:“所以是你娘把他们……”

    “不是,”张媛猛地抬起头,她打断了李绍琛的话:“我爷我奶是被我大伯药死的。”

    李绍琛懵了:“可你大伯是先死的,按理说他没办法下药才对。”

    张媛笑了笑:“下毒的我家厨娘。”

    李绍琛跟着重复道:“厨娘?”

    张媛点头:“我爷我奶死的那天,她也死在了厨房,三个人的死因一样。”

    “也许她也是被人下毒药死的?”

    “不可能。”

    “为什么?”

    “因为我们在厨娘的房间里找到了大伯写给她的信。”

    “信?”

    “嗯。”

    “所以你大伯和厨娘是什么关系?”

    张媛双手捧着茶杯,朝着李绍琛挤出一个很难看的微笑:“那个金戒指是我大伯送给厨娘的,但是后来大伯娶了我娘,所以厨娘就还了回去。”

    沉默。

    张媛叹了口气,又说:“如果我爹没被抓走,我爷我奶没有从中作梗,大伯和厨娘应该结婚的。”

    李绍琛屈肘搭在桌面上,手指不停的敲击桌面。他将所有的线索全都串联在一起,最终对张千的动机做出了一个猜测:

    张千应该是觉得只要自己爹娘还在世,他就没办法和黄阿丽离婚,继而无法和厨娘在一起,加之他可能对张佰有所亏欠,于是为了弥补他,这才有了自杀和下药的惨剧。

    李绍琛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因为他先前的所有猜测全都被推翻了。

    张千是自杀而非他杀,害死张媛爷爷奶奶的也不是张佰和黄阿丽,而是张千和厨娘。

    他开始感到害怕,他担心自己的预感已经出现问题了。

    ——张媛并不是凶手。

    尽管昨日在去二重天的路上,张媛已经十分隐晦的承认了某些事实。

    两人沉默的坐了许久,不时对望,却相顾无言。

    最后又是李绍琛的闹钟打破了宁静。

    张媛笑着问道:“你设这么多闹钟,到底是为什么?”

    李绍琛关掉闹钟后再次将手机倒扣:“休息日嘛,闹钟能够提醒我少做点无聊的事。”

    张媛意味深长哦了一声:“那我赶紧往下说,以免浪费你的宝贵时间?”

    李绍琛尴尬的笑了笑:“不着急的。”

    张媛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她定定地注视着李绍琛的眼睛,笑道:“嘴里说着不急,可眼睛里却写满了期待二字,你们男人还真都是口是心非啊!”

    “既然被你看穿了,”李绍琛努了努嘴,摊手道,“那我就不装了,你赶紧说吧,我其实很急。”

    张媛冷笑了两声,旋即放下茶杯,盯着地上的阳光又回忆了起来:

    “我爹在地牢里被关了两年,被放出来的时候听说自己爹娘死了,他连脖子上的锁拷都没来得及拆,脚上的锁拷也只拆了一个,便拖着十几斤铁从地牢里跑回了家。摆在客厅的两台棺材让他还没进门就跪了下去。他每往前挪一步就叩一下地板,等他来到院子里,像是闷雷一般的磕头声变得愈加的震耳欲聋。他的额头变成了红红的一片,像是被烧红的铁烙。

    “等他磕头磕到将要进客厅的台阶上时,脸颊两侧已经有了两条又宽又粗的血痕,一直汇聚到下巴,然后流到地上。他的额头开了一个很大的口子,像是二郎神的第三只眼,只是他的眼睛没法射出光柱,反而一直在血流。

    “他磕头的时候,像是在我面前摆着一架鼓,咚咚的,清脆的很。他跪在棺材前连着磕了三下,最后一下的声音像是重重的呼在我脸上的巴掌,我来不及喊疼,就看见他晕倒了。然后就听见我娘歇斯底里地喊了起来……”

    张媛看了眼李绍琛,继续往下说:

    “下葬完我爷我奶之后,他卧床不起了小半个月天。就是在这期间,我娘被我外公和黄杰哄骗,然后假借还债之名,我娘把我爷的房产证偷了。黄杰拿到本子后,为了掩人耳目,他特地叫了很多外人来家里,甚至对外宣称说,是我大伯在外头欠下赌债,这些都是回来讨债的债主。

    “房子彻底变成黄杰的之后,他开始驱赶原本住在这里的人,包括我爹娘。那时我刚过七岁,加之我爸是个逃兵,带着我不方便,于是他和我娘就把我扔下跑了。当时我特喜欢黄杰,他每天都给我吃鸡腿,而且他哄我说,说我娘很快就会回来,因此我也就没有大哭大闹。

    “又几年过去,我外公死了,他把我爹的房子一卖,拿着钱领着我上市里买了一套小房子。我十一岁生日那年,黄杰把那东西塞进了我嘴里,他让我含着,一边动一边使劲夸我。起初我很抗拒,可他一直骗我说会带我去见我娘,我没法不相信这个,所以只能任由他摆布。

    “只是我一直都没有见到我娘,而他折磨我的频率也越来越高了,每次都给我嘴里留一堆很难闻的液体,像是臭鸡蛋,我闻多了就开始恶心,我跟他说:

    “‘舅舅你带我去找妈妈吧?’”

    “他说:‘你不喜欢吃它吗?’”

    “我说:‘不喜欢,它很恶心。’

    “然而令我没想的是,自那以后,黄杰真的有两年没再动过我。一直到我上初中,在我十三岁生日那天,他带了三个人回家。女人是我二姨,男人是我姨父,还有个小女孩,是我表妹孙屿。我和她很少见面,不是很熟,所以几乎没怎么聊天。可在后半夜饭局结束的时候,她突然说想在这里过夜,想跟我呆在一起。我当时还莫名其妙,结果黄杰想都没想就替我应下了:

    “‘明天周末,要不就让这两个小姐妹熟络熟络?’

    “我二姨十分爽快的答应了,领着我姨父扭头就走。他俩走后,黄杰开始收拾客厅,孙屿则和我在房间写作业。将要凌晨的时候,黄杰把孙屿给叫了出去,然后过去了大概一个小时都没有回来。我很好奇,便悄悄给门开了一个缝,结果客厅是暗着的,亮堂的是厕所,里面不断传出黄杰的声音,那些话他很多年前也曾对我说过。”

    张媛被牙齿摩擦的声音给打断了,她扭头望去,只见一张严肃到马上就要吃人的脸。

    她苦笑了两声,说:“你也觉得黄杰不是人,对吧?”

    李绍琛紧紧咬着牙,脸颊两侧的嚼肌格外凸出。他眼睛里隐隐透露着杀气,愤愤地说道:

    “这狗娘养的,真该千刀万剐。”

    张媛满是欣慰的笑了。

    这一瞬间让她知道,自己是能够被人理解、被人心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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