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遇见雨天,胡庇煌也会像今日,撑着伞背一个自制的竹篓上街捡被打湿的笨鸟。

    然后用家里的吹风机帮它们吹干羽毛,雨一停便又全部放走。

    李绍琛举起酒瓶对着窗外弯腰不起的胡庇煌,仿佛是在进行一场错乱时空的碰杯。

    他想一口气喝光,以便借着酒精小憩片刻。

    可就在他吹瓶的时候,大雨骤停,乌云散去,房间登时明亮了起来。

    “好怪的天气!”李绍琛不禁感叹一句。

    他还是把整瓶葡萄酒全喝了,而后调整好姿势,闭上眼睡了过去。

    酒精并没有达到他预期的效果,反倒叫他格外兴奋。

    加之天气放晴,院子瞬间又热闹了起来。

    孩童的追逐嬉闹声,以及大人们不时的说笑,几乎没有给他任何进入梦境的机会。

    痛苦挣扎许久,李绍琛索性不睡了。

    他脱去睡袍,换上短裤和背心,墨镜一戴,径直往酒店前台走去。

    讨要到钓具后,他扛着小板凳来到了湖边。

    由于刚雨过天晴,空气格外的湿润,较之不久前的燥热,这种舒服的感觉让李绍琛不禁原地伸了个懒腰。

    哈欠声一停,紧接着响起鸟儿振翅的声音。

    而后是叽叽喳喳的鸟叫声。

    就仿佛置身于早市,此起彼伏的鸟叫声,从远到近,以近乎三体环绕的形式在耳边循环播放。

    李绍琛放下椅子,在调整其稳定性时,偷偷循着声音看了看。

    果真是胡庇煌的鸟。

    这小子不知何时用纸壳做了一个选票用的箱子,而后把鸟全都放了进去。

    只见他熟练的将鸟握在手中,先是用纸巾擦拭羽毛,紧接着用吹风机吹,最后放生。

    如此不断重复。

    李绍琛装作没看见,自顾坐下,给鱼钩上好饵,便将线甩了出去。

    水面上的浮漂很快就有了动静,应是有鱼在吃饵料。

    可每当他准备收杆时,头顶就会飞过去一只鸟,然后把鱼儿吓跑。

    慢慢的,李绍琛开始有些恼火了。

    他干脆把杆子扔在脚下,翻看起了连同钓具一块拿来的《红楼梦》

    看到王熙凤出场,他不由得笑出了声来。

    于是便有人伸长脖子把脑袋凑向他,欲要探个究竟。

    那一瞬,李绍琛吓得不敢乱动。

    他闻到了消毒水的气味,可在这之外,是陈夕所特有的淡淡的牛奶体香。

    感觉就像是打翻了的奶粉不慎洒入落满玫瑰花瓣的温泉池。

    陈夕很是自然的翻页,边看边说:“你屏住呼吸干嘛?”

    李绍琛习惯性的装糊涂:“什么?”

    陈夕没应声,等再次翻页时,她又说:“你心跳声好吵啊!”

    李绍琛想站起来,却被眼疾手快的陈夕抓住了胳膊。

    她仍旧定定地盯着文字,不紧不慢地说:

    “我蹲着不太方便,你帮忙拿着点书。”

    “椅子给你,”李绍琛扭捏不安了起来,“书也给你,我要回去了。”

    “你有老婆了吧?”陈夕把书页折了个角,看着李绍琛说,

    “有老婆的男人,在跟陌生女人近距离接触时,都会这么害羞吗?”

    李绍琛再次尝试起身,可陈夕仍旧紧紧抓着他的胳膊不放。

    尽管陈夕根本拦不住他,可就是这么微不足道的力,却成了压住他的山。

    “你不懂要跟陌生人保持距离吗小姐?”

    “你早点来教我,我就懂了。”

    “那现在懂了?”

    陈夕把折角翻过来,继续往下看,继续自说自话:

    “你觉得我漂亮吗?”

    李绍琛斜眼打量了两眼:“嗯。”

    “你都没看我。”

    “美丽的东西不靠眼睛看。”

    “那靠什么?”

    “感觉。”

    “你就是这样泡到你老婆的?”

    “什么意思?”

    “你说的话,让我心跳很快。”

    “咱俩可以不用交流的。”

    “可我怎么感觉,你挺想跟我说话的。”

    “我只是不想起身的时候把你拽倒。”

    陈夕松开手,面带笑容地看着李绍琛。

    他顿了两秒,而后当真合上书站了起来。

    “等一下,”陈夕跟着起身。

    李绍琛像是关机键给人摁了,直接就定在了原地。

    “把钓具拿走,”陈夕走到李绍琛面前,指了指他身后,紧接着抢过他手里的书:

    “书,明天中午再还你。”

    李绍琛长吁一口气。

    他走到湖边,快速收拾好钓具,而后抱着朝圣的决心径直往前走。

    书在哪里还他不在乎,椅子有没有人收他也不在乎,待会怎么跟酒店前台交代他更不在乎。

    他只想赶紧离开。

    陈夕的突然出现着实给了李绍琛当头一棒。

    她不像胡庇煌那般,带着很强烈的盘问目的而来。

    她更像是一个很健谈的陌生路人,突然遇见你,然后突发奇想的就决定坐下来跟你聊天。

    没有任何目的,甚至还带着些许暧昧的挑逗。

    而这种交谈方式,在李绍琛的印象里,绝不可能跟之前的陈夕扯上任何关系。

    可今天却真实地发生在了他面前。

    越是难以理解,便越是让李绍琛心里不安。

    郁闷之际,也要去后院的曹正坤和谷悦,在门口和李绍琛撞了个正着。

    闲扯几句后,本打算去游泳的曹正坤要走了鱼竿。

    “对了老赵,”曹正坤忽然想起一件事,抵着门回忆道:

    “刚才我撞见刘允莹了,她好像找你。”

    “行,我现在过去。”李绍琛点了点头。

    他先让前台给刘允莹的房间打了个电话,确认对方有空,这才往101去。

    大概等了两分钟,刘允莹才将门打开。

    “不好意思,”她扶着门站在旁侧,解释说,

    “屋子有点乱,刚才简单收拾了一下。”

    李绍琛站在门口没往里进:“刘小姐,我们去酒店大厅谈吧?”

    刘允莹笑了笑:“进来吧,不要紧。”

    想到本来就要找机会去跟刘允莹单独聊一聊,李绍琛也就没再故作推辞,道了声打扰,便过门而入了。

    “你想喝点什么?”

    “白开水就行。”

    “我前段时间刚收到一罐上好的茶叶,尝尝?”

    “求之不得。”

    “行,那就先找个地方坐吧。”

    李绍琛四下看了看,这间房起码要比他的大上两倍,光是堆放的这些杂物,书啊,鞋子,以及各种运动器械,就要占去三分之一的面积。

    其它的配套设施倒也无异,不过是多出来一件老式唱片机。

    刘允莹用脚关上冰箱,捧着茶叶和一罐碎冰来到李绍琛面前。

    “有一个柜子是专门用来放唱片的,”刘允莹摁下注水键,紧接着转身向后指了指书柜,“有很多上个世纪的歌,你可以去看看,有钟意的可以拿来放。”

    听见有老歌碟,李绍琛瞬间就来兴致了。

    “那我还真得参观参观,”他起身径直走向书柜,习惯性的蹲下,而后逐排逐个的翻找过去。

    很快,他就看见了倒数第二排第三张的《千千阙歌》

    李绍琛没有马上就拿去放,而是继续寻找,直到几乎把张国荣所有的歌碟都找了出来。

    “都能放吗?”李绍琛按捺着一颗狂喜的心问道。

    “当然,”刘允莹扭过头去,见李绍琛如捧着一堆宝贝似的高兴,她哼笑着补充说:

    “但仅限在我的房间里放,还想听的话,你可以常来。”

    “行,”李绍琛把怀里的唱片小心翼翼的放到书桌上,挑选一番后,他选定了《风继续吹》。

    播放之前,他特地去厕所将手洗了一遍,擦拭干净水分后,这才小心翼翼地将碟片取出。

    这种唱片机,李绍琛几世前给富豪当管家时,使用的频率很高,因此无需请教,他很是熟练的便操作好了。

    前奏缓缓响起,他竟跟着轻声哼了起来。

    “没想到,赵教授一个天天跟仪器打交道的人,竟会有如此浪漫的爱好。”刘允莹笑道。

    “就是因为仪器太冰冷,所以才需要一些有温度的东西去调剂。”李绍琛说。

    “茶好了,来尝尝。”

    “多谢。”

    李绍琛的脚步不觉轻盈了起来。

    坐回原位后,他端起桌上的茶杯闻了闻,紧接着嘬了两口。

    一股甘甜的清香,顺着咽喉直灌脑门。清香之余,是雨后泥土的回甘。

    若是闭上眼睛,更是仿佛置身于竹田之间。

    头顶有群鸟飞过,四周是升起袅袅炊烟的山野茅屋,脚下是湍急的小溪,鼻前是混合着无数种花朵的奇香。

    这一切都近乎完美的结合后,尽数作用到了舌尖之上。

    “妙!”在体验完杯中茶带来的神奇感受之后,李绍琛只讲出了这一个字。

    刘允莹自是知道这茶好,毕竟用了最好的茶叶、最好的烘培技术,以及最好的茶师。

    可好到这种地步,她却从不曾想过。

    因此怀着将信将疑的心态,她跟着又小喝了一口。

    确实美妙非凡。

    “赵教授是材料学博士,又是搞器械的专家,还懂音乐和茶。”刘允莹不禁称叹道,“所有的优点都是我欣赏且喜爱的,若是您能留在龙巢,且不说是龙巢百姓的福气,至少对我来说,绝对是一件幸事。”

    刘允莹的耿直让李绍琛突然接不上话。

    他假装品茶,喝到将要见底之际,他将杯子放下,略显委婉地说道:

    “我就是一个傻书生,学的那些都是些皮毛知识,刘小姐赏识我,称我一句教授,说实话,我不胜惶恐。倘若我生在龙巢,我必定为刘小姐燃尽余热。只可惜我的根在元洲,我若是忘本去别处发展,百年后,我怕我的魂会无处可去。”

    刘允莹没有紧咬着不放,她又把杯子里的茶给满上了,而后笑着招呼李绍琛。

    沉默片刻后,她另起了一个新话题:

    “赵教授懂医学知识吗?”

    赵延肯定不懂,但李绍琛活了几十世,朝廷的御医,民间的神医,急救室的再世华佗,他都做过。

    古往今来的医学知识,他都学,也都学得精通。真要问懂不懂,李绍琛绝对敢点头。

    可赵延不行。

    他笑着摆了摆头:

    “隔行如隔山,怪我愚笨,算不上综合性人才,对医学实在一窍不通。”

    “一窍不通也无妨,我详细些讲就是了。”刘允莹放下杯子,翘起二郎腿后,她将睡衣的裙摆往前扯了扯,以便完全盖住膝盖。

    “我们这有一位脑瘤患者,”调整好后,她继续往下说,“瘤子刚好长在小脑旁边,而且经过长时间的共生,这个瘤子几乎长到小脑里面去了。”

    李绍琛装作惊讶的点了点头,应和道:“这么严重。”

    但其实对他来说,不过就是切开脑袋将瘤子取出,再缝合的小事。

    在绝对的刀法面前,任何没有下死亡通知的手术,就都有回旋的余地。

    “为了保住这位患者的性命,”刘允莹脸色沉重地说道:

    “我们一边对她进行保守治疗,一边竭力研发更精密的全自动切割仪器,试图彻底销毁病灶。”

    李绍琛静静的听着。

    “只可惜经过两年的努力,我们耗费了大量的资源,成效仍旧不尽人意。”刘允莹不无感伤的叹道。

    李绍琛在解读刘允莹说这段话的意图。

    沉思片刻后,他觉得对方是想邀请自己参与个项目。

    毕竟赵延虽不懂医术,但绝对是器械方面的顶级专家。

    “有些惊天动地的成果,”李绍琛尽量中肯的去回应她:

    “就是需要付出惨烈的代价,以对换的形式去获取。刘小姐的团队既然走到了今天,想必马上就要迎来春来花开的日子了。”

    “我们倒是有足够充盈的时间去耗,去试错,”说到情深处,刘允莹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可怜的是陈夕,她……实在是等不起啊。”

    李绍琛瞬间脸色大变。

    “那位患者的名字叫陈夕?”他几乎毫无意识的问出了这句话。

    不过很快,在看见刘允莹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若隐若现的惊讶之后,他认识到了自己的不当。

    “好惊艳的名字。”李绍琛接上自己的话,试图对刚才的惊讶做一个合理的解释。

    可刘允莹哪里听得进去这么粗劣的掩盖之词?

    此刻她直接认定,赵延就是李绍琛。

    确定了对方的身份,刘允莹就掌握了他的弱点,自然手中的筹码就更有分量了。

    可刘允莹并不是一个有耐心的狩猎者。

    过往的捕捉经历让她觉得,只要是她射出去的箭,就会理所当然的射中猎物。

    当然包括这一次。

    “人也生得相当漂亮,”刘允莹说,

    “是个顶有趣的姑娘,好像,二十六的生日还没过。”

    李绍琛沉默了。

    “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到过完生日。”刘允莹叹了口气,继续说,

    “药物的作用效果在逐日递减,加上癌细胞迅速扩撒,她最好的状态,想来永远都会是昨天。”

    又是沉默。

    约莫两分钟过去,李绍琛忽地啧啧叹了口气,而后摇头晃脑地感叹道:

    “这么年轻的小姑娘……老天真是无情啊!”

    刘允莹定定地望着他,等待着自己心中所想的那句话出现。

    结果李绍琛将茶喝完后,竟指着唱片机问了起来:

    “刘小姐有想听的歌吗?”

    刘允莹心中顿时跑过一万匹马。

    这人肯定是李绍琛,可面对挚友,他怎么能如此冷漠无情呢?

    “不用管我,”刘允莹强压着失落,假笑道:

    “听你爱听的歌就行。”

    李绍琛听此忙放下茶杯,走到唱片机旁,重复一遍洗手擦手的动作,他又换了首歌。

    “听完这首,我就该走了。”李绍琛刚坐下,便很是歉意地说道:

    “打扰了刘小姐这么久,实在不好意思。”

    刘允莹表面说着没关系,心中却百感交集,恨不能现在就将他给绑了。

    好说不行,那就用刑。

    她还就真不信,有比烙铁还铁的脑袋。

    歌曲来到间奏部分时,李绍琛再次回到了书桌旁。

    他将这些碟片全都放回了原位,而后来到刘允莹面前。

    “感谢刘小姐的款待,”他身子稍稍向前,做了一个幅度很低的鞠躬姿势:

    “日后来到元洲,我定当让刘小姐感受一下元洲人民的热情。”

    刘允莹双手顺着后腰向下顺,站稳后也回了个礼。她嘿嘿笑道:

    “咱们俩家的交往只会愈加频繁,怕是再往后,都要在家中为彼此预留一间小屋了。”

    “一定。”李绍琛双手抱拳,缓步走到门口。他将门打开,站到门外后,做了个留步的动作:

    “那咱们晚上食堂见。”

    刘允莹点了点头:“食堂见。”

    李绍琛在往自己房间去的时候,撞见了迎面走来的陈夕和胡庇煌。

    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李绍琛赶忙拿出手机,一边打字一边做贼似的快步往前走。

    “那个……”陈夕突然回头喊了一声。

    对于这种无名无姓的叫唤,李绍琛大可装作没听见。

    可他的双脚仿佛在这一瞬有了自我意识,竟直接赖在原地不走了。

    “书我已经看完了,”陈夕走到李绍琛面前,将书递给他:

    “现在就还给你。”

    李绍琛故作淡定的双手接过,道了声好的,而后迈着悠闲的步子继续往前走。

    他故意把腰杆挺得很直,好表现出一副稳重的样子来。

    只是陈夕早就看透了他的伪装,没有拆穿,不过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机会。

    胡庇煌跟在陈夕后头追问道:“这书七十多万字,你两个小时不到就看完了?”

    陈夕哼笑道:“怎么可能,我吹牛的。”

    “懂了,你只是单纯想试试他。”

    “试什么?”

    “当然是反应咯,他刚才那么慌张,明显是心里有鬼。”

    陈夕听此,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李绍琛正好拐进了另一条走廊。

    “结婚之后呢,”陈夕踮起脚尖搂着胡庇煌的胳膊,嬉笑道:

    “你明显比以前聪明了。”

    胡庇煌翻了个白眼。反驳道:

    “有没有可能,是你之前的心思根本就没在过我身上呢?”

    “干嘛,你觉得是我埋没了你的闪光点?”

    “多少有点吧。”

    “脸皮真厚啊你。”

    “厚点好,防蚊子咬。”

    “你准备什么时候生个小孩让我玩玩?”

    “等你先跟阿琛相认再说。”

    “那你准备一下,明天我就得当后妈。”

    “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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