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洲码头。

    岸上乌泱泱的全是人,在距离四五海里远的位置,欢呼声便已经在邮轮上沸腾了。

    李绍琛站得笔直,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前方。

    他手里的烟只吸了一口,一直到将要燃尽,指缝间的温度骤升,他才吃痛反应过来,而后将烟扔到地上,用脚尖碾了碾。

    他偏头看向左侧,陈夕正俯身整个趴在围栏上。

    她额头前的碎发不时被海风扬起,可她眯着眼全然不顾,以一种暮年老翁离家半生终归故里的平和状态,静静伫立着。

    “你没忘自己的身份吧?”李绍琛冷不丁地说道。

    陈夕闻声转头,她呆呆地看着李绍琛,半响,她点头嗯了一声。

    “找个时间我让曹正坤带你在岛上四处转转。”

    “不用。”

    “你需要知道我家的位置,然后尽量不要在附近出现。”

    陈夕耸了耸肩,不由得苦笑两声。

    “好,”她紧紧抿着嘴唇,故作乖巧的笑道:“我会躲得远远的。”

    李绍琛没回话,他掏出烟盒自顾往嘴里送了一根,低头找打火机的时候,他发现游轮马上就要靠岸了,于是又悻悻的把烟给塞了回去。

    “你还挺怕老婆的。”

    “应该的。”

    “那你……”

    李绍琛没听陈夕说完,火急火燎的走向了正在摇椅上打瞌睡的曹正坤。

    “别睡了,”李绍琛踹了一脚摇椅。

    曹正坤一个鲤鱼打挺直接站了起来。

    他四下看了看,边揉眼睛边打哈欠:“这么快。”

    “骨灰盒呢?”李绍琛问道。

    曹正坤还有点懵,反应了片刻才回应:“在我保险柜里。”

    “拿出来。”

    “噢。”

    曹正坤伸着懒腰往前走了几步。

    “谢持呢?”他突然停下问道,“这小子到底怎么处理?”

    “你把他,和骨灰盒一起带出来。”李绍琛双手抱胸,用略带警告的口吻说道,

    “然后,忘掉谢持做过的事,他不是导致这一切的任何一环,是刘允莹,明白吗?”

    “可他背叛了我们。”

    “去做你该做的事。”

    曹正坤叹了口气,很不情愿的走开了。

    他先是把骨灰盒送到李绍琛手里,而后折回去把谢持给扛了出来。

    谢持的脸透红,宛如刚从温泉里捞出来的一般,身上又热又湿。

    他屁股刚碰到凳子,便整个人向后倒了下去。

    李绍琛招呼曹正坤过来,凑在他耳边低语道,

    “待会你直接把谢持扔给上官睿。”

    “这小子,”曹正坤歪着脑袋打量道,“保不准是得了什么大病。”

    “不死安家就行,”李绍琛双手抱着骨灰盒,直起身子站在原地。他大声喊着:

    “准备上岸!”

    与此同时一声长鸣旋即划过长空。

    待声音戛止,邮轮靠岸。

    岛上翘盼许久的众人不约而同的发出阵阵欢呼,似乎消失的这几日,邮轮上的这一行人又给元洲打下了新的大陆。

    他们抻着脑袋踮起脚尖,等着安邢年上岸,等着他与之前的每一次远征归来一样,给元洲带来喜讯。

    菲菲紧紧拉着安娜的手,仰着脑袋在原地疯狂蹦跳,嘴里不停喊着爸爸。

    可当李绍琛面如死灰,捧着一个冰冷的方形木盒来到码头上时,所有大人的躁动便都瞬间沉寂了。

    菲菲不明白这突然的沉默意味着什么,她只知道马上就要见到爸爸了,她很开心。

    “爸爸!”菲菲趁着安娜陷入思虑,松开手冲了出去。

    她一路小跑,最后张开手抱住了李绍琛的大腿:“爸爸,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想你。”

    李绍琛垂眼,他强忍着想要抚摸孩子的冲动,冷冷的说道:“把孩子抱走。”

    身后的曹正坤闻声蹲下,随即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根棒棒糖,很是温柔的引诱道:“菲菲,来曹叔叔这里。”

    菲菲侧脸贴着李绍琛,全然无视。

    曹正坤静等片刻,怕李绍琛等得着急,只好上手去拉,结果菲菲直接就放声哭了起来。

    她不懂爸爸为什么不抱自己,甚至还要装作没看见,她很委屈。

    “菲菲,”李绍琛仍旧僵僵站着(这时赵延的人格已经上线),他心疼地落下了几滴眼泪:

    “爸爸手里抱着一个很珍贵的东西,等爸爸将它安置好再来抱你,行吗?”

    菲菲仰头,那个方形盒子正好在她头顶,挡住了所有的太阳。

    她一贯相信爸爸,相信他只要放出承诺就必定能做到,于是也不再询问求证,带着哭腔退到旁侧去了。

    另一头的安娜终是没等到安邢年从邮轮上下来。

    结合李绍琛的表情以及他对菲菲的态度,那盒子里到底是何物,她心中已经猜到了十之八九。

    她站在原地,看着李绍琛慢慢逼近。

    此刻她心中拔起了一座火山,那个死气沉沉的黑箱子正是让火山重获生机的密钥。

    她根本不想得到它,可她清楚,这座火山已经开始爆发了。

    李绍琛停了下来,两人对视,紧接着安娜惨淡一笑:“幸苦了老公。”

    李绍琛面无表情。

    安娜深吸一口气,随即上前两步。

    她抬手拨开挡住眼睛的碎发,盯着雕满花纹的盒子,嘴角微微颤动。

    她哈了一声,歪头看向李绍琛,哽咽着问道:

    “爸爸……是怎么走的?”

    “脑梗。”李绍琛说,

    “刚到龙巢就晕倒了,等送到医院,人已经没救了。”

    安娜的眼睛忽地翻白,往后踉跄两步才勉强站住。

    “妈妈!”菲菲刚好看见这一幕,咬着糖果就跑了过来。

    她绕到安娜身后,斜着身子用肩膀做支撑:

    “你怎么啦?”

    安娜的嘴唇此刻已经煞白,她强忍着眩晕,侧身将菲菲搂进怀里,随即露出母亲独有的慈祥笑容:

    “妈妈没事,只是有点头晕。”

    菲菲求助似的看向李绍琛,见他仍旧抱着盒子,便再也忍不住,焦急地喊了起来:

    “爸爸,你一直抱着这个盒子干嘛,你过来抱着妈妈呀,她都要晕倒了。”

    安娜摸了摸菲菲的头,欣慰的笑了。

    “扬了吧。”她故作轻松地睁大眼睛,将在场的人全都扫视一圈:

    “麻烦各位,送我爹一程。”

    最后,她把视线落在李绍琛身上,停顿片刻才又出声:

    “把盒子打开吧。”

    李绍琛顿住了,直到安娜二次提醒,他才扭扭捏捏的将盖子掀开。

    菲菲以为盒子里真装着宝贝,便踮起脚尖,将脖子往天上伸,可由于身高的限制,最后只能无奈的放弃了。

    “宝贝,”安娜蹲下身子将菲菲抱了起来,她走到李绍琛面前,若无其事的说道:

    “你去盒子里抓一把,我们把它扔到大海里去。”

    菲菲倾斜着身子往盒子里看,发现既不是金银珠宝,也不是稀奇古怪没见过的玩意儿,倒像是家里家里常备的面粉,便很是失落的叹了一声:

    “爸爸,这是什么宝贝呀?”

    “这个,”李绍琛透过菲菲看向安娜,而后搪塞道:“大海最近生病了,鱼儿好多都死了,这是给它们治病用的。”

    菲菲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声,她伸进去两只手,想着给手塞满,可她稍稍用力,粉末便从指缝溜走了,最后只是掌心存留了些许。

    安娜抱着菲菲走向岸边。

    “各位,麻烦你们也来送送安领事。”李绍琛抱着盒子,朝着众人深深鞠了一躬。

    先是上官睿走了过来,紧接着几个小孩被大人推搡着拥到了前面,而后一条长队凭空出现。

    只三五分钟,盒子便空了。

    原本集中在一处的骨灰,早已随着暗流和海水融为了一体。

    曹正坤见仪式结束,便将众人驱散,而后领着上官睿上了邮轮。

    谢持那时仍旧昏迷不醒,脸上的红疹子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变大。

    “他怎么了?”上官睿捂着嘴问道。

    “不清楚。”曹正坤摇头,“我们吃住都在一起,但独独他出现了这种怪症。”

    上官睿试图喊醒谢持,几声试探无果后,他蹲了下去,而后在曹正坤的帮扶之下,将谢持扛到了岸上。

    他甚至没来得及说再见,便步履不停的走远了。

    安娜抱着菲菲站在岸边,隔着一条铁网,看着海水不断拍岸又退散。

    李绍琛把曹正坤喊到身前,将手里的盒子递给他,低下头与之耳语道:

    “你带着陈夕走,给她找个住处。”

    曹正坤身上有伤未愈,他很想好好的睡一个昏天黑地,于是捧着盒子迫不及待地来到陈夕面前:

    “赵教授现在要处理家事,我们走吧。”

    话音刚落,李绍琛紧着将视线移到了陈夕身上。

    这种无言的示威很快就让陈夕想起了自己的承诺:

    坚决不卷入到安家的家庭纠纷中去。

    她依依不舍的离开了。

    许久,李绍琛和安娜就这样在自己的位置站着。

    直到菲菲口中的糖果完全融化,她开始耐不住寂寞,开始不断喊爸爸。

    李绍琛未曾迟疑,来到安娜身后将菲菲给接了过来。

    “爸爸!”

    “对不起,爸爸刚才没有第一时间抱你。”

    “没关系的,我原谅你了。”

    菲菲把头埋进李绍琛的脖颈处,两条腿紧紧夹着他的侧腹,像袋鼠似的整个挂在他身上。

    安娜仍旧背身站着。

    半响,菲菲突然问说外公去哪了,安娜这才猛地回过头去。

    她与李绍琛快速对视一眼,而后解释道:“外公去找外婆了。”

    “外婆在哪里?”

    “在很远的地方。”

    “那外公还回来吗?”

    “当然啦,不过得等外公把外婆哄好,他俩一块回来。”

    “我希望外公早点把外婆哄好,因为我都还没有见过外婆。”

    安娜含着泪笑了,她亲昵地抚摸着菲菲,说:“我和爸爸也是这样希望的呢。”

    李绍琛主动拉起安娜的手,领着她往家的方向走去。

    路上安娜一直询问父女俩晚上想吃啥,说是要大展身手。

    她神态极度轻松舒展,言语要比平常更加俏皮,仿佛她父亲的死没有给她带来任何挫折,反而心中火山的爆发真的给她带来了新生。

    可这一切都不过是披着开朗外衣的假象。

    回到家中,安娜便冲进了厕所。自她进去,水龙头的水就没停过。

    李绍琛知道她在里面干嘛,也清楚她需要这样一个环境去宣泄,于是不做干预,默默领着菲菲去了厨房。

    俩人一个洗菜择菜,一个负责翻炒加工,等安娜找到厨房来,三个简单的小菜就都已经做好了:

    韭菜鸡蛋,油焖茄子,紫菜虾仁汤。

    “媳妇儿,”李绍琛努着嘴点了点灶台,“厨房热,你赶紧把菜端出去,领着孩子先吃,我把锅一刷就出来。”

    安娜靠近李绍琛,踮着脚抬手擦去他额头上的汗。

    “幸苦啦,”她微笑着说道,而后端起两盘菜往客厅去,到门口时她回过头来看了看菲菲:

    “宝贝儿,洗手上桌,准备吃饭啦。”

    菲菲正蹲在角落和桶里的鱼玩,听见召唤,也来不及去找抹布,弹起身子一边往外跑,一边甩动湿漉漉的手:

    “来啦妈妈!”

    安娜回过头去,瞧见菲菲模样慌张,便放下菜盘取了两张纸迎了上去。她蹲在菲菲面前,将她的两只手握在掌心里,而后十分温柔的询问道:

    “宝贝,妈妈之前教过你,如果你正在做自己的事,妈妈又在找你,你可以怎么和妈妈说呀?”

    菲菲顿了两三秒,紧接着眉眼笑开:

    “可以说‘不好意思妈妈,等我把这件事做完好吗?’”

    安娜满意的点了点头,又问:“如果下次还遇见你在厨房和鱼玩,而妈妈要你出来,你要怎么说呀?”

    菲菲的两颗葡萄一般大小的眼睛盯着安娜:

    “可以说,‘妈妈,你等我把手擦洗干净,好吗。’”

    “真棒宝贝,”安娜摸了摸菲菲的脑袋,而后起身牵着她往厕所去:

    “当然你也可以继续做你正在做的时,不过你还是得询问爸爸妈妈的意见,只有等你长大成年了,你才可以直接通知爸爸妈妈。”

    菲菲仰着脑袋:“长大了就不能询问你们的意见了吗?”

    “当然可以,只是那时候,你会比爸爸妈妈更聪明。”

    “我还是会跟你们一起商量的”

    “为什么呀?”

    “刘老师说,三个臭皮匠顶过诸葛亮,咱们仨加在一起,才会更聪明。”

    “哈哈哈那行,以后不论什么事,我们都一起商量……”

    吃过晚饭,安娜捧着碗去了厨房,李绍琛则抱着孩子回屋睡觉了。

    往常菲菲只要一碰到枕头,几分钟就能呼呼睡去,可这次,李绍琛在床头把童话故事书都快念完了,她还是平躺着不肯闭眼。

    李绍琛把书放到床头,身子前倾,小声问说:“你不舒服吗宝贝?”

    菲菲摇头。

    李绍琛又问:“那你怎么不睡觉呀?”

    房间只点着一盏微弱昏黄的床头灯,可当菲菲缓缓转过头来时,从她脸上滑落的泪珠却异常清晰。

    李绍琛瞧见这,瞬间就紧张了起来,他跪在地上,上身压着床,用手轻轻擦去菲菲的眼泪,问说:

    “宝贝,爸爸不在的这几天,是不是有小朋友欺负你了?”

    菲菲往门口看了眼,确定门紧锁着,这才强忍着悲伤的情绪,哽咽着,一字一顿的说:

    “妈妈是不是没有爸爸了。”

    李绍琛尴尬的笑了笑:“怎么可能呢,你别听人胡说。”

    “是你说的,”菲菲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你让他们去送安领事,这个岛上只有一个安领事……”

    菲菲哭得越来越凶了,身子抖动得厉害。

    李绍琛只好把她拉起来,而后拥入怀里,不停轻拍着她的后背。

    他从没想过三四岁的孩子能听懂这些,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

    好在菲菲只哭了一阵子,情绪就逐渐稳定了下来。她更加用力的抱住李绍琛,抽噎着问说:

    “爸爸,你也会被变成面粉一样的东西被装进盒子里吗?”

    李绍琛云淡风轻说道:“当然不会啦。”

    “我不想你被扔进大海。”

    “爸爸会一直陪着你。”

    “我们以后要超级听话,不能再惹妈妈生气了。”

    安娜听见哭声就跑了过来,她没进去,一直趴在门口偷听,后来她实在憋不住,就捂着嘴又跑去了厕所。

    只有借着水流声,她才敢痛快的哭。

    她在马桶上坐了很久,久到李绍琛推开门进来抱住她,她才从过往的回忆里抽离出来。

    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李绍琛身上独有的味道使她瞬间就平静了。

    “老婆。”

    “嗯?”

    “对不起,是我没有照顾好爸爸。”

    “不怪你。”

    短暂的沉默。

    安娜从李绍琛的怀里出来,而后定定地望着他的眼睛:

    “我知道爸爸的死没那么简单,所以你如果想告诉我真相,我会很感激你,如果不想,我不会逼你。”

    李绍琛低着头,他的视线早就穿过安娜落在别处了。

    如此又沉默了许久,残留未灭的人格开始在潜意识里怂恿李绍琛,要他鼓起勇气把谎言捅破:

    “安娜要恨要报仇要怎样都好,你陪着就行了,别让自己活在谎言里,那样你会很痛苦。”

    李绍琛没回应。

    次要人格继续说:“确实,如果你把异能者的事告诉安娜,她也许很难接受,可没有比此刻更好的时机了,难道要等张媛找上门来再解释吗,那时你已经坐实了骗子的帽子,你洗不白的。”

    李绍琛抬起头,直直撞上安娜满是祈求意味的眼神,他的心颤了又颤,嘴有好几次都要张开了,可还是选择了沉默。

    “算了,别勉强自己了。”安娜身子前倾,双手环绕着李绍琛的腰,整个人趴在他身上,“抱我回房休息吧。”

    李绍琛站着没动:“再给我一点时间。”

    沉默。

    李绍琛蹲了下来,轻轻擦去安娜脸上的泪:“抵达龙巢之后……”

    那晚元洲的医院一直开到了天明,原本倒班回去休息的医生,以及其它科室的医生,全都被喊了回来。

    他们翻阅了所有资料,仍旧寻不到丝毫关于这个病的踪迹,唯一能确定的是,目前元洲的将近七十名患者,其毒株全都来自谢持。

    按照发病时间及其传播速度来推断,预计到明天中午,整个元洲将完全瘫痪。

    消息传到李绍琛手上时,他才刚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转述清楚,紧接着平复了安娜的情绪,并将其哄入梦乡。

    他到此刻才想通刘允莹为何把谢持交给自己处置。

    根本就不是送人情,这不过是她想方设法控制元洲的一环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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