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二日,江芃说要去祠堂为已逝的母亲的请安。

    祠堂内依旧安静。

    外头树叶落在了地上,被风裹挟着发出声响。

    福禄今日给江芃梳妆,江芃看着镜子内沉静的自己挤出一个笑,面容里梨涡未曾涌现,她又加大了笑的弧度。

    脖颈间带上了江菲送过来的那一串多宝璎珞,宝石在日头底下闪闪烁烁,忽明忽暗。

    在她侧头看向福禄之时,那光点正爬在她的脸颊上,像极了一颗欲落未落的泪珠,而再往下一点,正好是她挤出来的梨涡。

    镜子照着照着,审视自己到了审视旁人。

    江芃抬起头来,望着江家列祖列宗的神位,上书的“追远”二字在阳光之下光耀夺目。

    她对福禄说:“我不嫁。”

    刘家不好,但即便是好,她也已经不想牺牲自己来为别人谋求利益了。

    江芃也明白为何二姐要弄她们感情的面目全非,也要算计这一出。

    因为她不愿意,而家中无法拒绝。

    她初听之时只觉得荒唐,而后又想,原来在情理之中。

    今日唇瓣上的胭脂是继母送来的,说是汴京最时兴的胭脂。

    实际上都知晓阖府皆知刘家来表忠心的,他们已经答应,三万贯做聘礼,六万贯来为江芃做嫁妆。

    那双娇嫩的唇轻轻上扬,她说:“即使那家高官侯爵,即便他家清清白白,我也不嫁。”

    “我忍了这么多年,以为只要忍耐就能维持好平静,现在发现一切非我所愿。”

    那些执拗和不服气,其实一直在她的骨血之中,被掩藏,却从未离开。

    凭什么。

    她想问。

    脖颈上的一串璎珞,只能当作她的点缀,不能成为要了她命的麻绳。

    火折子被吹出火苗之前,先燃起的是一缕并不好闻的烟雾。

    火焰在指尖冒出,她点燃着用江菲字体书写《列女传》纸张。

    开始的火苗微弱,艰难的□□着厚重的纸张,但江芃很有耐心,等待着火焰在之间茁壮,而后手腕一扬,毫无犹豫的将它投入火盆之中。

    已经长成的火焰快速而肆无忌惮的吞噬着纸张,墨色的字迹一点点被销毁。

    火焰燃烧了起来,张狂着想要突出重围,却又被铜盆拦截,无法肆意。

    江芃冷眼看着,脸上梨涡浅笑,一声叹息裹挟着火焰化成的灰烬飘在空中,飘得很远,很远。

    若是火光有灵,大概会将这一声叹息,落在她和江菲共同母亲的灵位之前,一如从前她们曾经依偎在母亲膝上,无忧无虑。

    “我要所有决定,都只因为我想要。”

    而非因为,他们想要。

    “所有的结果都不打紧的,若连死路都不怕,就不要怕最坏的结果。”

    纸张有些残存飞了出来,他们盘旋着,挣扎到最后也只不过成了余烬,再看不出从前是什么。

    祠堂里安安静静,在外头守着的两个女使也不觉会出事,轮流隔几刻钟进去悄悄,见着三娘子跪得十分虔诚的背影,又瞧瞧退了出去。

    “福禄不是跟着三娘子来的吗?怎么现在不见了。”

    “许是刚才回去了吧,双喜去二娘子那了,院子里近身伺候的只有一个老嬷嬷,还是需要福禄回去看着的。”

    女使点点头,被这个理由说服。

    没有注意到祠堂内笔直的身形人在她们没注意的地方,脸上露出一个微笑。

    外头几个女使知晓三娘子脾性,说着便热火朝天起来,聊起了别的:“今日四姑奶奶回来,据说四姑爷要调到京中了,真遗憾咱们得在这里看着三娘子,不然不得领赏钱。”

    “你想什么呢,四姑奶奶前几年没多久就回来一次,但那时候姑爷官职虽比老爷高一点,但到底是外放官,太太都不待见她,以为是打抽丰的,后来恼了都不和家里来往了。”

    “现在回来,保不齐是找场子的,毕竟......四姑爷以前的官职就比老爷要高了。”

    “啊......”

    -

    今日四姑姑归家,家里的正门为她开着,侧门小厮女使人来人往。

    江芃蹭着后头厨房采买的路子走了出去,看门的小厮见她一身普通的女使衣裙,随口问着:“干什么去啊?”

    “四娘子让出去采买点东西。”

    “哥,今个儿辛苦了,天还这么冷呢。”

    看门的嘴里叼着一根杂草,挥了挥手,抱怨了几句,示意她赶紧出去,回来时候再叫他开门就是。

    平静走了几步,确认自己已经走出江家的地方,江芃这才深吸一口气,而后飞速跑了起来。

    江家非为她考虑,她已经沦为各方一个都要争取要牺牲的弃子。

    既然如此,她就给自己走出一条生路来。

    更何况,即便是死路,她也宁愿走自己找的一条。

    寿国公府赐宅之时,旁边便是唐开元时期建造的成武王庙。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他等了许久等到了周文王。

    这宅子的位置,据说是江家那位大娘娘亲自选的——一个夫家成为反贼之后依旧当上皇后,六宫独宠的传说。

    即便有先祖江鹄作为支撑,但江芃相信姑祖奶奶绝非等闲之辈,也非等着命运降临的人。

    她也不愿意等命运降临,尤其是牺牲自己成全别人。

    在让她成为棋盘上棋子之时,她要将这盘棋全部弄乱,越乱越好,哪怕最坏最坏的结果依旧是刘家,她也要让这些拧在一起的人互相残杀。

    脚步急促,她先进入内城,路上的叫卖声逐渐多了起来,她顺着得到的信息往一处直奔而去。

    汴京热闹,人多的是,熙熙攘攘。

    她跑了许久,急匆匆地穿着气,终于越过闹市重心,忽听到身后有人喊着:“站住,别跑!”

    江芃浑身一凛,朝着身后看去,是一个小厮脚夫打扮的人急匆匆的朝着他这里追来,脸上横肉尽显,十分凶恶。

    坏了。

    追来了。

    怎么来得这么快。

    难不成丛玉芬才是主谋?

    她来不及过多地反应,刚才的疲劳仿佛全部消失,一鼓作气就朝着前边疾驰而去,顾不得看着身边。

    这时候,她的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天地间既然生我,那我必须为自己活着。

    既然开始,那就绝对不能停下。

    她不能在没有结果之时就仓促结束。

    不然,一切就都白费了。

    脚步越来越快,眼看着突然的木车从道路出现,江芃已经收不住自己的速度,只能朝着一边仓促绕开。

    绣鞋到底是绣鞋,她骤然跌倒,手掌作为支撑,蹭在了泥地里的碎石子儿上。

    疼。

    血淋淋地疼。

    碎石子沾在了伤口上。

    她仓促看着身后那道现如今已经不徐不疾朝她走来的凶恶身影,像是小时候坐在树上玩儿,被二哥一下子推了下去。

    后背着地,剧烈地撞击让脑子里充斥最多的是嗡嗡的声响,根本来不及回想究竟哪里疼。

    要怎么办。

    那人走近,江芃稳住自己站起身来,正要继续跑,就听着那人问:“这位娘子,你怎么这么快。”

    “啊?”凶神恶煞变成了质朴的脚夫。

    “你跑得真快,我这头驴差点儿就没追上,要是带不回去我媳妇肯定饶不了我。”他往前几步,抓住了驴的缰绳,一边和江芃闲聊。

    江芃的耳朵还是嗡嗡的,嘴里也像是卡进去了一颗没有剥壳的核桃,嘴巴开开合合几次,心里万分忐忑,又万分庆幸。

    幸好是驴。

    “大哥,你这驴养的真好,顾及得值不少银钱吧?是哪家收的啊,日后要是有机会一定要跟我们主家说上您那儿吃去。”

    江芃转眼就调整好了心态,一副矜矜业业的女使模样,还一本正经的摸了摸驴。

    那驴也乖,任着她摸。

    “前头那家坊市,赵记驴肉馆就是我们家的。”

    “没想到你一个小娘子跑的这么快,刚才伤着了吧,记得给自己上点药。”

    江芃拍了拍脑袋,一片懊恼,她见人说人话:“这不是给主家办事,就得手脚利落些,多谢大哥,那我就先走了,有空去你那儿吃。”

    为了报答是只驴,事成之后,她愿意荤素搭配。

    江芃再一次停下脚步的时候,已经来到了她的目的地。

    她抬起头,凝视着“赵府”这三个硕大的金字,朱门的墙是从天空上望来的,她眼中那种决绝的、脆弱的,在这一刻凝为实质。

    江芃朝侧面而去,径直对着看守侧门的管事说道:“我乃寿国公府孙女,前来拜见京兆郡君和赵家郎君。”

    她穿着普通女使常见的衣衫,发髻简单梳着,身上没有首饰,就在头上追了一朵小花,丝毫不引起注意。

    更何况裙摆的灰尘,手上的伤口,都错漏百出。

    可偏偏,她的气势压人,眼里流露出来的是坦坦荡荡的理所当然,让人一瞬间被她掌握了主动权。

    ——“你们就说,她未来的儿媳妇前来拜见。”

    ——若有遗漏,你们担待不起。

    -

    “四妹可算来了,嫂嫂在此恭候多时了。”丛玉芬迎出门,热情地拉着江钰四妹妹的手。

    “在母亲那儿多说了会子话,有劳嫂子久等。”

    丛玉芬轻啧一声,笑了笑连说不敢,她想着老太太这些时日没大有精神,你和谁说话?还不是和姓金的那个贱人。

    管家之权没了一半还不老实,仗着老太太...无非也就仗着老太太。

    “听说四妹夫调令已经回来了?住处可方不方便,不如归家先住几日暂且安歇,也好方便。”丛玉芬十分贴心,一副知心姑嫂模样。

    “不了,宅子已经收拾妥当了,况且我婆家本就京城人士,只不过多年外放而已,让人都忘记了。”

    “忘记了山不转水转罢了。”

    丛玉芬仓促一笑。

    这...外放的官儿不如京城的大不是正常的吗?这位之前可是老国公爷给她们姐妹榜下捉婿,没想到全都外放了,一个在京里留下的也没有。

    江家没有路子,姑爷家也式微,等着熬出头不一定要等多少时日,丛玉芬真没觉得自己做错了。

    而且也没有做得很过分。

    一个出嫁小姑子经常回家,又不能帮上家里,那算怎么回事啊。

    “菲儿和芃芃也快及笄了,家里怎么选的?”

    这丛玉芬可算找到得意之处,勾了勾手,示意管事将她们两个叫出来:“菲儿嘛,懂事,家里养了秀才,有两个中了举子,也好托付,日后也能帮衬着。”

    “至于三娘子,她二哥给她寻了一个富商,家中正好也平伯公家也有姻亲,虽然是低嫁,却也不委屈她。”

    听了这话的人睫羽轻垂:“一个满足清流,一个满足银钱,恐怕之前风声最大的京兆郡君家之事,你也惦记过吧。”

    “做晚娘不易做,我这还不是为了芃芃?”

    丛玉芬最怕别人说她,急得就要拍桌子,刚站起身来,身边就来人回禀:“太太,借一步说话。”

    “四妹妹不是外人,你说便是。”

    管事为难,看了一眼四姑奶奶之后,犹豫着在丛玉芬边上耳语:“在祠堂一直做三娘子打扮的人,并不是三娘子。”

    “三娘子不知何时,已经出去了,问过所有看门的,都说没有看见娘子出门,只有几个女使从东西角门出去。”

    那一处没落下去的拍桌声还是响了起来,丛玉芬压抑着怒火,从牙缝中挤出一句:“先把那个吃里爬外的小贱人绑了,给我打,先问出人究竟去哪儿了。”

    “再通知兰哥儿赶紧去找。”

    一条船上的蚂蚱,她本以为江芃已经安分了,没想到还是这么蠢。

    而且蠢到,她没有办法预料江芃会做出什么疯事儿来破坏她们这个好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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