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人?”出剑先于问话,利落地抵住来人的咽喉。

    几声窸窸窣窣的响动下,右边浓密的灌木丛中钻出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说话人是纪轻舟,他惯穿白衣,眼下脏污满身。虽显狼狈,但看起来倒也并没有被追得缺胳膊少腿的。

    从他现身时起,陆时微的眼神就不住地向后方瞟去。

    直到确认他身后空无一人,她撇了撇嘴角,一语未发。

    小煦敏锐地察觉她的低落,耳朵不甚灵敏,眼神动得极快,扬声问:“臭道士,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江予淮呢?”

    纪轻舟抖落沾到的枝叶,上前两步,仍隔着些距离,啰啰嗦嗦地解释:“他啊,伤得太重了,没有办法跟我一起。我让他歇着,且先修养,我出来探探,没想到就遇见你们了。”

    “那可真是巧啊。”她的回话里听不出故人相逢的欣喜,眼睛几乎是黏在了堪堪出现的黑影上。

    黑气浓重,是看不清面容的。

    但幸而依稀可见这身体上并无残缺,她心一横凑近许多,终是凭着一个个五官,在尚未褪色的记忆里慢慢地拼合出了一张有着熟悉眉眼的脸。

    灰白了无生气的脸上,竟仍是努力上扬的嘴角,一如往昔。

    苏婆婆离开人世的时间稍久,她是依靠挂坠上的一道小小气息强行召回,因而婆婆口不能言,只能费劲地舞动僵直的躯干,夸张地做出环抱的姿势。

    陆时微也笑着做出能塞进两人的拥抱状,回话道:“好的,我会照看好子衿。婆婆,您放心。”

    小煦看不见鬼影,但能觉出异样的气息,也乖巧地跟着说:“婆婆您不要担心,我们会为您讨回公道!”

    这一回面上干干的,她竟是流不出泪来。近一月悲痛交加,吃了不少苦楚,倒也磨得她心性坚忍。

    纵使心间千疮百孔,亦能坦然视之。

    总归已经是天大的梁子了。

    纪轻舟则抱臂立在树影下,突然发问:“你在招魂吗?还要做什么?”

    “我去水里找找婆婆的尸体,老人家定会想要入土为安。”

    婆婆的魂魄撑不了多久,她答得飞快,纵身一跃入水寻觅。

    湖水寒凉,她周身有光晕柔柔地笼住,只顾四下张望。其实不止小煦的耳朵受了损,在鬼气缭绕的地界,她的眼睛也是隐隐作痛,有灼烧之势。

    小明偶尔能和她通感,叽叽歪歪地警示:“你小心些眼睛,别一会瞎了!”

    她充耳不闻,恨不得生出天眼来,从重重枯骨中寻出要找的两具。

    区区数月,湖底新增的尸骨远远超出她的预想,恐怕凤鸣派上下都没能逃过一劫,白骨密密麻麻地交叠在一起,泛着幽幽的绿光。

    还挺像江予淮施法时灵力四溢的色泽。

    入她眼帘的,是两个人形的白色骨架,呈现紧紧拥抱在一起的样子,是仿佛永生永世不会分离的死状。

    苏婆婆说过,她与丈夫相识相知的过程,并无奇异色彩,但他是于孤寂生活中予她救赎、又伴她度过几十个朝夕的人。

    共死总好过生离。

    她立即施法,将两具白骨稳稳送上岸边。

    晦暗天色下,少女湿漉漉地跪在湖边,低垂着头,眼睛从湖里上来后更是疼痛难忍,已然是火烧火燎得难受。

    她如法炮制,亲手挖了两个土坑,埋骨其中。

    了却临终心愿,鬼影颔首微笑,碎屑般散去。

    “苏婆婆走好,新仇旧恨,我一起讨回来。”

    原来生命中想留住的人,真的会不可挽回地逝去,她以为自己真的幸运至此,能再度拥有像婆婆一样对她好的人。

    陆时微,你没有用。

    小巷中婆婆对她形于色的关切,她熟视无睹,只沉溺于悲怆里不能自拔,未曾想过竟已是此生的最后一面。

    不过须臾,她就慢条斯理地爬起身来站好,一点点地抚平衣裙上的褶皱。

    “时微,你在湖里没找到别的什么东西吗?”纪轻舟见她平复心绪,靠近两步疑惑地发问。

    小煦正沉浸在离别情绪里,捂着脸蹲坐在地上,闻言一骨碌爬起来,生怕又有什么没听懂的事宜,“湖里我也看过呀,都是骨头啊!还有什么东西?”

    嫌恶的神色从纪轻舟脸上一闪而过,衬得他分外陌生。

    不料她回答得果断:“找到了。”

    他激动地催促:“真的吗?拿出来我看看。说不定能对付沈临熙!”

    陆时微朝他勾勾手指,在他卸下防备,急急贴近的同时,她指尖蓄力,以千钧之力扫向他的心口处,硬生生破开一个巨大的口子。

    “我看到了你是个不人不鬼的东西!”

    “时微你在做什么——”小煦的惊叫声戛然而止,因为她下一秒就看到本还灵动的纪轻舟,如瘪了气一般飞速地缩小变薄。

    从她的角度看去,恰如一张破碎的纸。

    他不是纪轻舟,只是一个傀儡。

    “沈临熙,你还有多少把戏?”陆时微那一招是不留余地的狠厉,她磨搓着手里破了个大洞的纸张,一点点捻成了飞灰。

    而后眺望天际,自言自语道:“你想要的是什么东西?”

    “那我们接下来该去哪儿?鬼国是从这山上走吗?”小煦惊魂未定,问的时候还探头探脑的。

    “我确实找到了,是通道。湖底可入鬼国。”

    方才除却捡回尸骨,她特意一直沉到底,谨慎地虚虚拂过,果然是一层若有似无却强劲的结界。

    “小煦,你不如......”

    她话未说完,小煦就吹胡子瞪眼地捂着耳朵发表不满:“你是不是想劝我留在人间等你?我才不要!”

    “你好不听话。”她老气横秋地批评一句,耐着性子哄小姑娘:

    “你的耳朵现在还能听到多少声音?鬼国是亡魂的居所,即使你心有善念,也难保不会被那里的怨气所困住,于你修行没有半点好处啊。”

    况且鬼国一行前途未卜,她自己都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何必再带上小煦去慷慨赴死。

    注定要死也可以晚点死,她自私地想着。

    至少小煦是独立于六界之外的灵体,是真正的天赋异禀。想来就算人间鬼国动荡乃至覆灭,小煦依然可以活下去。

    甚至还能重操旧业,指定活得更胜今朝。

    小煦对她颇为了解,见她要张口就大致猜到未尽之言,忙不迭叫嚷:“你不用劝我!我有用得很,你一个人也打不过,凭什么不带着我!”

    说话间她得意地展示着掌心跳跃的灵力,的确进益非凡。

    “而且......”向来快言快语的小煦忽然结巴起来,声若蚊呐地说:“我的一生已经很长,可我不想再失去什么了。”

    山间风大,她细细小小的声音消散在了风里。

    鬼国里不见日光,终日是黑云压城的情态。

    而大街小巷的建筑构造同人间并无太多不同,有诸多鬼魂在街上飘来飘去,欢声笑语。

    都不知浩劫将至。

    “听说了吗?苍山上新来的那位鬼君,说是要有创世之举,让我们都过上好日子呢!”前方两个鬼魂的窃窃私语声传入她的耳朵里。

    初来乍到,他们对此间一无所知。更不知沈临熙究竟还做了什么幺蛾子,她谦卑地发问:“鬼君?两位姑娘可曾见过他?”

    “当然见过了!鬼君好大的本事,能给我们变出太阳来呢。”其中一个姑娘神态生动,比划出巨大的圆形,满目憧憬。

    鬼魂又接着感叹一句,“不过鬼君有一只眼睛不好……不够英俊。”

    瞎了眼的?果然是沈临熙。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是新死的?”另一姑娘觉得不对,横眉冷对地诘问。

    “是是是,我刚下来呢,这不是什么都不清楚吗?还想请两位指点指点。”陆时微笑得天真无邪,从兜里摸出两根精巧的簪子塞给她们,给自己打着圆场。

    似乎还颇得鬼心。

    这下麻烦了,若只是沈临熙一人,兴许还能撞上大运宰了他。然而倘若是有千军万马的鬼君,她不如直接提着头去。

    那警惕的鬼魂瞧着是三十来岁的女子,又陷入羞涩,“鬼君的傀儡术真是登峰造极啊,那鬼使大人哦,生得是芝兰玉树的。你说他能不能娶妻啊?”

    她本已经打算走开,不自觉地被“傀儡”吸引住,厚着脸皮挂上讨好的笑,挤入两个鬼魂的讨论,“两位貌美如花的姑娘,敢问这鬼使大人是傀儡吗?这么厉害呀?”

    她刻意装出懵懂无知的模样,引得二鬼心下鄙夷她不愧是个乡巴佬,嘴上却是更大条:“其实鬼君不太现身的,基本都是鬼使大人来宣扬旨意。”

    “鬼使大人生得特别好看,但是露出的手足都很僵硬。他有被问起过的,他只说自己是傀儡人。可惜可惜,不然我可真想同他......”

    两颗头凑在一起,嘻嘻哈哈地笑闹起来。

    “那原先的鬼帝呢?”

    话才问出口,她心知不好,刚想再圆话,只见两个姑娘瞬时冷了脸,轻蔑地说:“鬼帝?早不知道去哪里了。鬼国现在投胎都要排队这么久,说不定就是他渎职害的呢!哼!”

    然后双双嫌弃她似的拂袖远去。

    傀儡。

    会是江予淮吗?

    是什么样的潦倒境遇,能让他甘居人下?

    也未必,他本就是恶鬼,不容于天地,做些与正道为敌的事,倒也符合身份。

    况且陆时微掠夺去他至多灵力,他不剑走偏锋,哪有机会接着恣意地活。

    给他寻了千万个理由,她还是心结难解,恨得牙痒。

    寻仇不急于一朝一夕,她们寻了个客栈住下。

    “笃笃笃。”已至半夜,连着三声叩门。

    她提剑横于身前,隔着门问:“什么人?找谁?”

    仍是记忆里那委委屈屈又情意绵绵的声音。

    “想见你一面好不容易啊,时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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