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事不妙。

    “谨遵吩咐,鬼君大人。”江予淮驯服地点点头,听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

    他直挺挺地立于黑暗中许久,话音刚落,没有一点停顿,调转方向就朝着正中的陆时微走来。

    他的面容依然漂亮无暇,也许是有沈临熙替他修补过,是不见一丝丝裂痕的,甚至一个个跳出的小洞也不复存在。

    当时只道是寻常。

    沈临熙慢腾腾地坐回高处的王座上,支起下巴看好戏,“神君真是心狠,对我能痛下杀手还能说是情有可原。还以为有了新的情郎会珍之爱之,没成想不过月余,就不是恩爱两不疑了?”

    他话语里是显而易见的嘲讽,一下下地敲打着她的记忆,“能做出又是捅剑又是吸灵力的举措来,难道神君才是那真正的冷心冷情之人?我自愧弗如呀。”

    “人之心意,本就无常。”刻意遗忘在高台上发生过的种种,被他刻意挑起,陆时微不得不勉力凝神,方能不落入情绪的漩涡中。

    “时微,你可有难言之隐?我要挖你一眼,你可会悔?”

    步步逼近的江予淮停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眸子里是沉寂的黑色,明明该是激荡的话语,神情却是如一口死水。

    她攥紧手心,木然道:“问心无愧,何须后悔?”

    小煦按捺不住,眼见他没有停下的意思,大义凛然地跳出来挡在她身前痛斥:“你要做什么!时微过往待你如何,你是眼盲还是心盲?”

    他冷冰冰地复述:“她说了的,全都是骗局而已。”

    小煦恨铁不成钢,苦口婆心劝说:“你动动脑子,她夺你的灵力有什么用处?全都是鬼气,她消受不了的,遭受的反噬更多!你从没想过她为什么要做这无甚好处的事情吗?”

    “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她贪得无厌。其实从一开始就分明是她居心叵测,想要超度我。结果到头来发现我聪明得很,早早察觉她的计谋,没有上当,就生这么大气要杀我。”

    江予淮语带嘲讽,四两拨千斤,轻轻巧巧几句话就气得小煦上气不接下气,他口齿伶俐地回怼:

    “我是没有办法恢复记忆,而非不愿为之。她心如蛇蝎,可怕得很。”

    “她是为了救你!老道士早都说了,观你的命数,你离被天道发现诛灭是迟早的事。没了鬼道的灵力,你才能活着,你的存在才能不被人发现!我都想明白了,你怎么不蠢死算了!”

    陆小煦嘴上没个把门,倾倒般把听来的、看在眼里的事通通甩了出来。

    她满心以为,听到这一番忍辱负重又无懈可击的解释,江予淮即使不喜极而泣,至少也得露出痛心疾首的神情来。

    可他只是怔了一瞬,而后不甘地反问:“我何须她救?有鬼君渡我,我自能扶摇直上,再潇洒万年都不为过!”

    “你固执得不可理喻!”话说不通,小煦周身光华大振,重重叠叠金色的光束从她体内源源不断地奔泻而出,照得幽暗的厅堂亮如白昼。

    “眼睛何其重要,时微做错了什么天大的事要被挖眼?你要做恶事,先得过我这关。”

    诚然,小煦的修行速度是异于常人的快。

    但从守城一役算起,她被散尽怨念到以善念为本源之力修行不过数月,她只能是以卵击石。

    “小煦,你对我是不是太好了些?”一直沉默的陆时微竟是欢欣地轻笑起来,一把搂住她。

    沈临熙似乎终于看厌了这场小打小闹不入正题的戏码,轻轻巧巧一挥袖袍,小煦就没了踪影。

    “不用担心,我伤不了她。只是她太聒噪,让她去个安静些的地方。”

    好歹她陆时微善巧言令色,垂死挣扎道:“你要了我这双眼,是想让我靠什么去寻神眼?心灵感应吗?”

    然而沈临熙鼻孔出气,老神在在地回答:“我公平得很,你伤我一只眼,我也取走你的一只眼,让你也尝尝成为独眼龙的滋味如何?”

    非常不如何。

    “如此斤斤计较,怎么成就一番大事业?”她突然昂扬地反驳,又问:“况且你亏欠谢袅良多,这么算哪里公平?”

    他倒是怔了一瞬,而后泛起一抹苦笑,“那是真的扯平过的。”

    她福至心灵,脑海中疑似有小小火花迸发,数根缠绕拧巴的线解开,拼合成一张完整的画卷。

    “沈临熙,你做过梁郁吗?”她问。

    眸光闪动,他似有触动,但很快平复了神色,“前尘往事,不值得记住。”

    她意外觉得有些快慰,仿佛那些亏欠谢袅的背叛,祝向榆也算讨要过。

    毕竟梁郁是死于一针封喉。

    前尘中梁郁在阴谋算计里爱上过祝向榆,被她哄骗后失了分寸被杀死。

    而谢袅坏了脑子瞧上沈临熙,结果遭了爱情上的背叛,筋疲力尽下被一剑捅死。

    天道昭昭,因果轮回,确实有趣。

    小明突兀插话,“你别忙着感慨了,我猜你们两个人都不一定在命簿里。一个是误入轮回的神明,还有一个是逃出地狱的恶鬼,谁敢写你们的命格啊。”

    “那还能有这样的交集?别说我们俩是天生的孽缘吧?”她无语问苍天。

    “说不定还真是。”

    她看向一步步走近的山鬼,默默地在心里念了一声,“那我宁愿和他是吧。”

    江予淮又惺惺作态起来,柔声问:“时微,你怕不怕?”

    “怕了你能有办法帮我逃吗?”她平静地问。

    他不答话,只坚决地摇摇头。

    她突然笑起来,似是为了要让沈临熙听得清楚些,高声道:

    “江予淮,看来我们之间的情意,不是断在高台上,而是止于今日的一刀。你既然不信我是为留你一命用心良苦,那就动手吧!”

    “但你以后千万别落到我手上。”她露出一个寒气凛冽的笑,“我也有办法让你生不如死。”

    “精彩!快快动手!”沈临熙伸长了脖子,掌心动了动,催促着他速速下手。

    山鬼手心现出一抹幽绿的浮光,一柄剑从他手里一寸寸长出,是没有任何长处的、平平无奇的一把剑。

    但陆时微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我的剑。”

    他纠正说:“是你想用来杀我的剑,这剑普通,没多少灵性,想来我现在用它杀你都不会受阻。我悉心珍藏,唯恐自己忘了当日的屈辱。”

    再无多言,所有聚积的光束直直刺向她的左眼。

    负隅顽抗也是无用,她只觉得刀刻斧凿也不过如此,一只眼牵动着太多的感官,痛得她低声哀嚎。

    赤红色的鲜血汩汩而出,淅淅沥沥地滴落在地上,绽开一朵朵火红的烈焰。

    沈临熙抚掌大笑,“好啊!足慰平生!”

    撂下这一句,他便施施然离开。

    “我演得好吗?”

    一个小小声音倏地出现在江予淮的脑海里。

    陆时微在斩断傀儡术羁绊时,留下一道缝隙,她反客为主,可以牵动江予淮的神思。

    在那时是为了防他没了灵力真被哪个不知名的人超度了,至少有着傀儡术,一荣俱荣,他还能仰她鼻息,苟延残喘地活。

    此时倒是起了大作用,鬼国遍布沈临熙的眼线,用傀儡间的神识传话,是最安全的。

    可还是很痛吧。

    他的眼睛湿漉漉地看向她,如同清晨朦胧的雾气,她终于从这双波澜不起的眼里看到了担忧和伤感。

    他没有发出声音来,只是动了动嘴唇。

    看来他说的话会被沈临熙知道。

    对峙时,江予淮反复问她可有悔、怕不怕,都是举着一只手臂的,由此她才留意到,幽暗中他下垂的左手里,捏着一个小小的纸人糖人。

    一如他在幻境里做出的糖人。

    他说过的,只要愿意付出代价,诸事可成。

    那他眼下成为傀儡,是否也算是付出的一种代价?

    时不我待,绝不能被沈临熙察觉出不对劲来,她决心配合。

    小明大为震惊,“你愿意信他?你就不怕是他借机报复?”

    她回得浑不在意,“肉身而已,真出了什么事,再说吧。”

    “我的眼睛……你要怎么办?”说一点也不担心,那是假的。

    我做好了假眼。真的你收好,用灵力养护,还能装回去。

    江予淮小心地嘱咐她,又不敢多留,替她擦干净了血痕,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厅堂。

    沈临熙虽恨她入骨,但到底是盼着她寻回眼珠,故而践行承诺的速度很快。

    鬼国的牢狱无人把守,飘飘荡荡的皆是魂魄。

    陆时微总觉来鬼国几日,见到的鬼魂大有不同。

    能在街上闲逛嬉笑的,和活人差别不大,保有神智,应当是死了太久,不得不长久在鬼国生活。

    而有些,就譬如她眼下在狱中见到的鬼,一个比一个生得凶恶,说是青面獠牙都不为过。也掺杂不少妖族,只会横冲直撞,龇牙咧嘴地恐吓她。

    “小明,这些算不算恶鬼?你看他们虽没有摸得着的实体,但是比起我们在街上看到的鬼,好像要实很多啊,总有种很快会修出形来的预感。”

    修鬼道者,若要行走在人世,倚仗的是一张人皮。

    而恶鬼作恶多端,靠作恶吞吃活人也是一条化形的捷径。

    “看起来很不妙,你先去看看小道士,说不定他能知道些什么。”小明忧心如焚,但没有头绪。

    纪轻舟的牢房很小,数根锁链缠绕着羸弱的少年,连呼吸都是极度缓慢的。

    “小道士,我来救你!”她小声地唤醒他,接着说:“你不是能来鬼国的人,回去搬救兵吧。我安排好了逃的路,应该能来得及送你走。”

    “救兵?”纪轻舟吃力地撑开眼皮,面露疑惑。

    “其实我来之前给你师傅他们送信了,但我估摸着按照沈临熙这计划,人间会有更大的危险,所以先提醒他们防御,他们未必能够找来。”

    她手下动得飞快,操纵着数根粗重的锁链试图解开缠绕。

    还陷在迷蒙里的纪轻舟沉默地凝视着她,忽然像痛下决心般,唤她一声:“陆时微。”

    初相逢时,他喊她妖女,不太相熟时会庄重地称她为时微姑娘,亲密些后随着小煦喊她时微。

    但几乎没有一次会是完完整整的陆时微。

    “怎么了?”她手里动作不停,分他一眼,见他面色惨白,显然是被折磨了许久。

    他勾起一个笑问:“我是个好人吧?我听小煦说,你夸我是正道之光。”

    “是啊,你那点正义感呀,太强烈了,照耀得我都不敢在白天出门了。”不知他说这话用意是什么,她只能跟着闲扯。

    “嗯,我也觉得。”纪轻舟唇边那点笑意扩得更大,分明是苦兮兮的一张脸,血痕斑斑,没有半点清俊道士的风姿。

    但他笑得极为粲然,“所以我决定,要做一件大英雄才会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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