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天盖地的白色影子覆盖着牢狱,一时间,竟更像一座空前盛大的坟墓。

    又一次的相偕而立。

    沈临熙瞪大眼看了一圈,不可置信地暴怒,扬起手恐吓:“你怎么可能帮她?你是我的傀儡,如何能背契对付我!就不怕灰飞烟灭的诅咒吗?”

    周身火光未消的陆时微瞟他一眼,嘻嘻笑着狠狠戳他肺管子,“契约啊,只对好人奏效。九罗都能弃你而去,你对自己是有多自信呀?”

    匆匆赶来的江予淮不紧不慢地向前走了两步,不动声色地和陆时微并肩而立,紧随其后地怜悯道:

    “鬼君恐怕是不太清楚傀儡术的精髓,好在我耐性好,再教教你吧。我们做傀儡的,那是很讲究忠诚的。我的傀儡身是交予你,但我的心和灵魂啊,早就奉时微为主了。”

    高台上留下的一线生机,成了眼下令他猝不及防的突变。

    “凭你也敢骗我?她捅你一剑,险些让你死了,你都能既往不咎?没有本君,你早就彻底做鬼了!”

    观江予淮坦然的神色,真真是一往情深,沈临熙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犹不死心地挑拨离间。

    “我为什么不敢?”他诧异地挑眉,而后恍然大悟般委屈道:“这做鬼的也分高低贵贱不成?山鬼就不如恶鬼?孤魂野鬼的情意,不容你小觑!”

    “而且你懂什么?她虽捅了我,但又没彻底超度我,这是爱我,舍不得我呀。”

    分明不是什么好事,偏偏面容苍白的山鬼说得得意洋洋,似是打了胜仗凯旋般志得意满。

    “想多了,不是爱你。”

    “都给本君闭嘴去死——”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直听得沈临熙的脸色愈来愈难看,仰头发出的啸声嘶哑狂躁得不类人言。

    眨眼间他脑袋左右两边就长出了两颗大大的兽首,不情不愿地耷拉着,撩起眼皮露出灰不溜秋的眼珠打量了一圈周围,瞄见陆时微时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

    “抢来的东西,终归不是你的。”

    陆时微的手掌有着灼烧的痕迹,甚至以燎原之势越演越烈,悬空的玉石滚动着,渐渐剥落晶莹的外壳。

    “你疯了吧?你烧自己的眼睛做什么?”小明一日里被她气得已经背过气去几回,再度惊惶地大叫起来。

    沈临熙的三颗头一同发出“嗬嗬”的冷笑声,怪声道:“用一用便知,抢来的,才好用。”

    她手下不停,继续催动着灵力席卷玉石,“我以神眼为祭,为镜中亡魂祭奠!”

    他们既然魂归镜中,也只有傀儡术能为她所用,以此为媒,跨越不同的空间,让他们在此世得偿所愿。

    她当日虽找到了神眼,但并不知晓如何把眼睛安回原本的眼眶里,揣在兜里惴惴不安数日,也终究是没能等到她梦想中一觉醒来,已经成了双瞳的景象。

    想想还怪惊悚的。

    依九罗话里话外的意思,重明鸟族后代凋零,她为神时年纪不大,一双眼估计修炼得也不过尔尔。

    一旦用得过度,极有可能从此以后都损了神脉,难以回归神位。

    可她管不了这么多了,唯有破釜沉舟。

    “神之一世何其漫长,你准备从此做个半瞎的不成?”

    她从前倒是没发觉沈临熙聒噪至此。

    人人都只是神明漫漫生命里的过客,是沧海之一粟。

    可于陆时微而言,她的一生尚短,倘若她没有那么犹豫,早一点下决定,怎会轮到小道士抢先一步做出牺牲。

    几只气息亲切的傀儡灵敏地护在她身前,五官都是一笔潦草完成,但她依稀在脸上看出了和蔼善意的笑容。

    其中一只傀儡,站得笔直如松,严肃地板着脸,但一丝不苟地守着她。

    是小道士,他也成了一缕魂。

    “你太多嘴了。”江予淮平淡的神色骤然狠戾,忽现漫天锁链遮蔽上空,拔地而起,严严实实地堵住了各处出口。

    “雍州一城惨死于你手的百姓众多,还有不少我所珍视的人。沈临熙,你真是全天下最该魂飞魄散的人。”

    燃烧的玉石源源不断地为傀儡的一举一动提供灵力,一只只傀儡的嘴角扬起弧度,爆发出高亢尖利的叫声,义无反顾地成群结队奔袭向沈临熙。

    被包围的人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笑,“那你猜猜,这一回,你能不能像祝向榆那一世一般,轻而易举地取走我的命?”

    他随手扭断一只傀儡的脖颈,“说来我也该谢谢你,因为前生被心爱之人杀死,我才能顺利地与彭矫再度相逢。”

    提及主□□的下尸彭矫时,他嫌恶地停顿了下,“一开始我也没想到会是温渺,亏我还被她蛊惑了一段时日,竟然是爱上了自己的一部分。说出去,真是有损英名。”

    她阖上眼,专注于操纵,“不必谢。因为今日,你就要谢我让你再无转生!”

    傀儡身形暴涨,接二连三地挤压着沈临熙,争先恐后地啃食他的身躯,他嘴上不饶人,但渐落下风,寻了空隙欲逃。

    “鬼君大人,忘记告诉你了,主人是不能抛下傀儡的呀。我不走,你就别想跑!”

    江予淮眼尖,飞快地在手心画了几道,绿光如鬼火般缠绕在沈临熙的周边,隐约像一张缠绵的网将他困住,寸步难行。

    沈临熙阴鸷的独眼扫过集结而来的傀儡,仿佛生生不息,忽地冷笑道:“在恶鬼面前借用鬼魂的力量?岂不是班门弄斧?你们真是太天真了!”

    “砰”一声,扑在他身上的傀儡尽数被弹开,而他整个身体包裹在重重的黑色烟雾中,袅袅绕绕看不清其中变故。

    有傀儡试图强行破入,反倒被伤得断手断脚,龇牙咧嘴地爬不起来。

    “鬼国冤魂,听我号令。苍山之巅,助我一臂之力!”

    瞬息间,牢狱外果然传来阵阵嘈杂的响动声,似是有大批人马翻山越岭而来,隆隆得震动。

    动静不小,敌强我弱。

    陆时微凝重地向外张望一眼,正欲动手,反被江予淮一闪身,巧妙地避开沈临熙的视线,扼住她的动作。

    下一秒,他竟垂头丧气地卸了力,哭丧着脸说:“时微,他是在召鬼!他可以号令诸鬼,我们可能回天乏术了,光靠这些傀儡是不够的!”

    “你现在说这些丧气话,是想临阵倒戈不成?”她横眉冷对,半点不客气。

    他躲开锐利的视线,含含糊糊地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和鬼君大人也没什么深仇大恨......”

    “哦?那本君可真是欣慰,你能做出明智的选择。”沈临熙望见半边傀儡真的停住了脚步,满意道。

    她支撑得辛苦,话说得决绝:“那我死之前,定会把你也带走。”

    江予淮却是充耳不闻,顶着她惊怒的注视,一把揪住玉石,神情真挚地俯身递向沈临熙:

    “鬼君大人,属下可是忍辱负重啊,并不是真的想伤您。眼下这眼珠破开,无需她自愿献出,时机刚刚好。”

    “快哉!杀了她!弑神,想想便兴奋得很!”

    兽头终于清醒,猛地张开血盆大口向她伸来,无边锁链扣向她的手腕脚踝。

    沈临熙收拢眼珠,凝神聚力,贪婪地吸吮着空气里每一寸的怨灵,重重地向她挥出一击。

    “你敢负我!”

    凄厉的话音刚落,整座牢狱被一股巨力掀翻,一只身形庞大华美的鸟振翅而飞,顺势扇得沈临熙一跤跌在硬邦邦的地上,眼冒金星。

    外间是响彻冲天的呐喊,苍山下密密麻麻地聚集着尚有神智的鬼魂们,而为首者,是个眼熟的小姑娘。

    正是被丢出去的陆小煦。

    她急急俯冲,化回人形落在小煦身旁。诧异发觉,小煦前些日子明明已经个子快要赶上她,此时看来,竟是矮矮小小,不过七八岁的模样。

    “除鬼君,迎神君——”

    “真的是神鸟!好漂亮!”

    她这才听清众鬼的呼喊,竟是迎神君?她后知后觉地想起,似乎并不是她借原身避开了致命一击。

    而是沈临熙根本没能攒够怨气。

    “陆小煦,你和江予淮都谋划了什么?你这身体怎么回事?”陆时微见她小小身形,只觉不妙,无力感蔓延周身。

    她大约猜到江予淮另有计划,懵懂配合着他又演了出戏。但真切见到数不清的鬼狂热喊着她的名号时,仍有恍如隔世之感慨。

    日前。

    “各位鬼哥哥鬼姐姐们信我,神君可是有翅膀的重明鸟啊,你们没见过吧?无妨,等把那篡位的鬼君打跑,我让她露真身环鬼国三日游,让大家都好好欣赏一下。”

    鬼魂们被陆小煦传音吸引聚到一处,闻言窃窃私语起来,有的问她:

    “鬼君的本事我们见过呀,好厉害的。我们只是在鬼国生活,并没有修鬼道,没有你们那种灵力的。你要我们支持,有什么用啊?”

    夜色里陆小煦的圆眼亮得惊人,她嗓音甜美,迷惑人心般开口道:“你们当然有用。为人活了一辈子,最难忘的遗憾和恨事是什么呀?都交付于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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