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罪孽之人。

    他看到少年时的自己,被流民围堵,刺客追杀,鲜血满身。

    他被赶来平乱的士兵救回,可妹妹却惨死在他的面前,血肉模糊,面目全非。

    他无能为力,痛不欲生。

    他大病了一场,自此有了心疾,失魂落魄,宛如废人,再也提不起刀枪。

    他看到幼时被陆太后毒打后的元彻,伤痕累累地跪在冰冷的暗室,无悲无喜,一言不发。

    同样年幼,不知疾苦的他,蹲在元彻面前,好奇问他——

    “你为什么不哭呢?你不疼吗?你为什么不抱怨呢?你不恨吗?”

    元彻看着他,眸色平静,“长豫,我什么都做不了。”

    陆怿心中惘然,他名义上是皇帝,却不能亲政,没有实权,在陆太后的阴影下卑微求存。

    他不能抱怨、不能愤怒、不能憎恨,那样只会为他招来陆太后更多的猜忌,遭到更严厉的毒打。

    行将踏错一步,就是授人以柄,陆太后就能以忤逆不孝之名,废了他、杀了他。

    万劫不复。

    他只能隐忍不发。

    在陆怿无忧人生中最黑暗的这段时刻,他总能想起那时的元彻,即便贵为帝王,站在权力之巅,亦有各种无可奈何。

    连这般举步维艰,朝不保夕的元彻都没有丧气、没有放弃,他有什么资格消沉?

    后来,他弃武从文,来到元彻身边,二人互相扶持,互相鼓励,一起畅谈着改革的理想,规划着一个又一个宏图愿景。

    他的人生又有了光芒,有了新的理想,可他们的理想,却在现实面前一次又一次的受挫。

    “这些勋贵顽固不化,处处阻挠改革,掀动胡汉仇恨,破坏国家稳定,可太后却怎么都不愿意惩治他们。”

    陆太后就是靠勋贵的支持临朝称制,控制了皇帝,她不可能惩治这些勋贵。

    “那就让我去清除这些阻碍吧。”

    陆氏所造的罪孽,终将由陆氏来还,所有的杀孽,他会一己承担。

    他戴上假面,提起长剑,去暗杀那些阻挠改革,明面上却动不了的勋贵。

    从此成为皇帝身后之影,剑上锋刃,为他铺平改革前路。

    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喷薄而出的鲜血,染红了墙角的一丛木芙蓉。

    芙蓉泣血,花枝乱颤。

    他摘下一朵花,置于水中,任由流水冲去剑锋与花瓣上的血迹,将那嫣粉的花瓣洗的干干净净。

    他的手上沾满血腥,污浊不堪,却也曾对那一抹娇色起过怜念。

    可他从来都是不配碰触的。

    他松开手指,放下那朵花,让它随着流水而去,离开自己这罪孽之手。

    自此之后,他的手上便有了一股涤洗不净的血腥味儿,萦绕不绝,挥之不去,长年累月,心疾愈重。

    暗夜中踽踽独行的影子,只为守护太阳的耀眼光芒。

    而他,却再也不曾见过光明……

    陆怿紧闭双目,额头冷汗涔涔,他不停拨动着佛珠,默诵佛经,以求静心安神。

    一场又一场的厮杀,碎片般从他脑海拂过,他站在一片尸山血海之间,鲜血溅了满身,无边黑暗将他吞没。

    汉人心中的救赎,竟然是一个胡人。

    如此讽刺,如此可笑。

    他夜夜为梦魇所扰,为心疾所苦,自十四岁起,便再未睡过一个安稳觉,该死的本该是他,本该是他啊……

    一滴冷汗滴落手背,拨动佛珠的手指滞了一下。

    ——你杀的不都是该死之人吗?

    少女清澈的声音传入耳中,驱散心魔。

    陆怿睁开了眼。

    眸中混沌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澄明。

    是啊,他杀的都是该死之人,他们死得其所,不配他的慈悲。

    陆怿松开手指,掌中佛珠落地。

    室内一片昏暗,只有案上一灯如豆,静静燃烧着。

    陆怿端起下人送来的安神汤药,一饮而尽。

    片刻后,焦灼的心跳,开始平复。

    陆怿定心凝神,铺纸研墨,念着那个在远方的人,想着那如芙蓉般娇艳的笑靥,提笔,在纸上写下“吾妹芝芝”几个字。

    就在这时,门口“咯吱”一声。

    陆怿笔锋一顿,抬眸看去。

    少女先是探进来一个小脑袋,好奇张望,看到陆怿后,陆兰汀方展颜一笑,向他小跑了过来。

    昨日她把花扔掉,阿娘得知后,狠狠教训了她一顿。

    阿娘说,父亲年纪大了,以后她们姐妹的前程,都要仰仗大哥。

    大哥是将来的门户之主,她不能得罪大哥,别说是几朵寒酸的簪花,就算是只给她几根线,她也得欢天喜地的收着。

    所以陆怿一回家,她就琢磨着怎么过来跟大哥撒个娇、认个错。

    以后,她还会是大哥最喜欢的妹妹。

    陆怿不动声色,拿起另一张纸,盖上了刚刚的笔墨,“兰儿,你来做什么?”

    陆兰汀跪坐在他身边,仰起娇媚的小脸看着他,拉着他的胳膊软声撒娇,“大哥,我错了,我想要那个簪花,你还送我好不好?”

    陆怿神色淡然,低眸道:“花已经都给芳儿了。”

    “大哥偏心。”陆兰汀委屈巴巴地嘟着嘴,“妹妹们都有,就我没有。”

    陆怿神色无异,“花是先给你挑的,你自己丢掉不要的。”

    “我后悔了,大哥,你还给我好不好。”陆兰汀摇着他的胳膊,不停撒娇,“给我好不好。”

    “真的没有了,兰儿,你先回去,想要的话,我再托人给你买,好吗?”

    “可我现在就想要。”

    她一贯娇纵,想要的东西,立刻就要送到手上,没有等的道理。

    陆怿眼神沉了下来。

    陆兰汀脸一垮,委屈道:“妹妹们都有礼物,就我没有,别人会以为大哥不要我这个妹妹了。”

    “兰儿,别胡闹。”陆怿神色疲惫,揉了揉眉心,“花儿没有了,给你别的礼物吧。”

    “好!”

    陆兰汀目的达成,兴奋地点点头,眼神亮闪闪的,满含期待。

    陆怿起身,往置物架前走去。

    陆兰汀百无聊赖地坐在他的书案前,随手拿起他放在案上的纸,胡乱翻看着。

    蓦地翻到那张刚写了开头的信件时,脸色霎时一白,血色全无。

    芝芝……

    陆怿拿着匣子往这边走来。

    陆兰汀心乱如麻,立刻将那信纸归位,若无其事地含笑看着哥哥。

    陆怿打开匣子,将一只以前雕琢的玉兔递给她道:“拿去吧。”

    陆兰汀展颜一笑,接过玉兔时,顺便抱了一下他,“谢谢大哥。”

    欢天喜地的离去了。

    陆怿闭了闭眼,脸上疲惫更深。

    *

    转眼到了盛夏,西苑葡萄架上的果子也都成熟了。

    这一日,姐妹几人正在院子里摘葡萄时,洛州府的使者来了,说是朝廷对崔氏的封赏诏书送来洛阳了。

    崔氏父子喜不自胜,女儿到底是没白送!

    可众人还没高兴多久,使者就话锋一转道:“太原王殿下说,和诏书同来的还有一封陆侍中写给女郎的信,让女郎亲自过去一趟,一起拿走。”

    崔协倒吸一口凉气,让女儿亲自去拿,岂不是羊入虎口吗?

    崔伯玉也是面色难看,可一家的功名扣在元衡手里,妹妹不去,元衡就不给他们怎么办?

    众人的目光都看向崔之锦,面色忐忑。

    崔之锦想,元衡既然已经答应了陆怿不为难自己,想来也不敢把她怎么着,便主动道:“没关系,我去一趟就是了。”

    父兄的功名与她无关,可她总要把陆怿的信拿回来。

    使者换上笑脸,请女郎跟自己走一趟。

    *

    金墉城。

    娄安陪着崔之锦一同来了洛州府。

    元衡只见她一人,不许任何人跟随。

    娄安心下一沉。

    崔之锦勉强笑道:“没关系,娄护卫不用太过担心。”

    娄安沉声道:“我在外边等着女郎,有任何危险,你就叫我。”

    崔之锦点点头,走进了厅堂。

    屋中光线昏暗,香炉中飘散着甜腻的香味。

    元衡高坐上位,眼神无波地看着她,他可真是小瞧这一家了,太后竟然能给他们子爵的封赏!

    崔之锦低下眼,微微福身,“殿下。”

    “我可真是小瞧你了,你究竟给陆怿灌了什么迷魂汤?”

    崔之锦冷着脸,“民女听不懂殿下的意思。”

    “子爵啊。”元衡扬扬手里的诏书,阴阳怪气道:“多少人在战场出生入死一辈子都拿不到这么高的功名!”

    他们凭什么啊?

    崔之锦双目微睁,心中隐隐震动,子,子爵?

    父兄只求一官半职,可从未敢肖想过爵位!

    她稳了稳心神,“殿下要我亲自来拿,我人已经来了,请殿下将信给我。”

    元衡冷嗤,起身向她走近了几步,崔之锦下意识后退了几步,和他拉开距离。

    “你怕我?”

    崔之锦不语。

    “怕我,不还是得来求我拿你们一家的功名吗?”元衡冷笑,“我这个人是坏,坏到了骨子里,可我的坏都露在了表面上,让你能有所提防。”

    而后话锋一顿,盯着她道:“可有些人的坏,藏在深处,表面让你如沐春风,实则敲骨吸髓,让你防不胜防。”

    崔之锦神色一动,抬眸看着他。

    元衡对她背过身,语调冰冷,没有感情——

    “胡人刚刚南下时,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整个北方尸横遍野,民不聊生,这是胡人表面做的恶。”

    元衡静了片刻,又转身看着她。

    “几十年征伐过后,魏国一统北方,虽然各地依然有些抵抗势力,可终究动摇不了魏国统治的根本,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崔之锦对上他的视线,面容不解,他为什么要跟自己说这些?

    “百姓都被这些世家地主榨干了,没油水了,哪个勋贵去抢穷人啊?”元衡哈哈冷笑着,“抢的都是那些地主富户,也只有这些世家豪强才有能力聚集流民,修建坞堡,屯聚自守,反抗朝廷。”

    崔之锦脸色顿时一沉,又想起被他掳走之事,心中愤恨。

    这些权贵野蛮无知,连抢掠之事,都能说的如此理所当然,实在无耻!

    元衡知道她在想什么,冷笑道:“你说我们胡人野蛮无知,我们本来就是蛮夷,不讲你们那套三纲五常,也不认你们那所谓的家世门第。”

    崔之锦哽住,闹了个红脸,眉峰紧蹙,嫣唇紧抿。

    “清河崔氏、范阳卢氏、太原郭氏,这一个个的大门阀,大世家,名头多响亮、多风光啊,不照样被我们灭族,摁在地上,再也掀不起一点儿风浪?”

    元衡语气讥讽,“当初清河崔氏觉得自己是中州望族,欲借人望聚集流民,割据一方时,流民宁肯投靠胡人,都不响应他呢。”

    崔之锦垂下眼,一言不发。

    “世家垄断了上升之路,百姓早就吃够了门阀的苦,而我们魏国用人不讲出身,不讲门第,唯才是举,让无数有才学的寒门庶族有了出头之日,这才是我们的统治基础。”

    元衡扬了扬手中的诏书,面露讥讽,“毕竟,士族是少数,寒门才是大众,不然,你们怎么会举家北归谋出路?”

    崔之锦面色开始微微不自在,终于明白元衡为什么要跟自己说这么一大通了。

    “所以,当年想要齐整人伦,分明族姓的崔司徒,真正的必死之因,不是一部史书,也不是胡汉之辩、佛道之争,而是他想在北朝重立九品中正,得罪了千千万万难以出头的寒门子弟。”

    “国史狱,只是一个借口。”

    元衡冷冷看着她,语气嘲讽,毫不留情——

    “胡人南下时,引路的可都是你们汉人。”

    崔之锦愈发难堪,脸上一股热气上涌。

    前朝以九品中正立国,门阀鼎盛,世家专政,第一个引胡人南下的汉人王浚,便是出身汉人顶级门阀太原王氏。

    王浚因是卑贱的婢生子,他父亲宁肯绝后,也不承认他的身份。在他父亲死后,他才被亲戚接回家,继承了父亲爵位。

    他被视为贱孽,纵是袭了爵,也处处遭到轻视排挤,不得不放低身段,各种巴结讨好往上爬。

    在诸王内斗时,他为了自保,就把女儿嫁给了胡人大部落的首领,第一个引来胡人铁骑入局,致使北方全盘失控,战乱百年。

    前朝末年的诸王之乱,每个亲王背后都有几个支持的世家,衣冠南渡的皇室,也是靠世家坐稳皇位,与世家共天下,彻底成了世家傀儡。

    汉人世家内部腐朽堕落,已经无法推动任何改革,所以胡人的屠刀,迫使他们重新洗牌了。

    前朝,看似亡于胡人南下,实则亡于世家内斗。

    元衡继续讥讽着她,“你父兄在南朝几十年没出头,陆怿一句话,就能让他在北朝封官拜爵,在门阀鼎盛,世家专政的南朝,你们想都不敢想吧?”

    崔之锦脸色憋得通红,耳根发烫,无言以对。

    “拿去吧。”

    元衡冷冷把诏书和信都递给她,锐如鹰隼的目光死死盯着她,眼神阴冷。

    多少北人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一辈子也不得封爵,这些南来客卿,无寸功于魏国,就能拜官授爵,无怪乎北人会嫉恨这些汉人了。

    崔之锦接过他手里的诏书和信,面色依旧通红。

    被元衡羞辱讽刺一番后,她只觉手上那薄薄的诏书有着千斤之重,有点儿高兴不起来。

    可转念一想,他不过是逞了几句口舌之快,自己却是实打实的功名到手,以后谁也不能随便欺辱他们了。

    想到这里,崔之锦心里又畅快几分,头也不回的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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