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阁里,七斋的人都聚齐了。

    赵简本想让米禽牧北帮她给王宽他们送信,可人还没走,王宽就带着韦衙内和裴景赶到了凤鸣阁。原来王宽一醒来,就猜到元仲辛去哪儿了。他本来也一直担心元仲辛会有此举,特意叮嘱小景不要让元仲辛碰任何食材,可谁知道他竟然对他们用暗器,真是防不胜防。

    薛映半躺在客房的一张太师椅上,皱着眉头一言不发。他伤得不算太重,刚喝了裴景熬的活血化淤的药汤,感觉轻松了不少。衙内接过空碗,坐在他身边帮他拍着背,却是一副气鼓鼓的样子。他也不知道该怪元仲辛连杀米禽牧北这么大的事都不带上他们,还是该怪他自己太轻敌还拉上薛映来遭罪。

    另一间屋子里,赵简坐在床边,看着刚喝完药躺下的元仲辛,眼睛红红的。元仲辛一向缜密谨慎,也不爱惹麻烦,可如今却做出这样莽撞的事,看来元伯鳍这道坎,他是真的很难过去。经历了这么大的变故,当初那个用嬉皮笑脸玩世不恭的外壳隐藏一颗真诚而敏感的内心的少年,如今已渐渐把心中的所忧所恨都写在脸上。如果这算是成长,那这过程也未免太残酷了。

    赵简看元仲辛闭着眼,便帮他轻轻地压了压被角。元伯鳍离开也不过一个多月,或许多给他一些时间,他就能从这巨大的悲痛中走出来。但赵简知道,他需要的不仅仅是时间。大仇一日未报,他就不可能放得下,可如果真的让他报了仇,他又能回到从前吗?

    报仇……赵简一想到这两个字,心底突然不经意地掠过一丝慌乱。现在她一心只关注元仲辛,却不敢去想那个报仇的对象。他的名字,他的样貌,只要稍微一想,便有另一个声音在她脑子里说“不要!”。她自己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那人竟生出了这些不忍。是他给她机会享受在军营里学造车行炮的乐趣并大显身手的时候?是他说出女子可以为自己做主并应该拥有和男子一样的机会的时候?还是说,从一开始,当她看到丁二那双失落而真诚的眼睛,当她被那个招亲考试榜首的才华和与自己的共鸣所打动,当他们对着沙盘残局旗鼓相当地交锋的时候,她就已经对他不舍,无论他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

    赵简不敢再多想。她心中的原则不允许她这样想,就像她心中的原则曾经不允许她爱上元仲辛一样。

    不,不一样!她狠狠地给自己泼一瓢冷水。跟元仲辛在一起并不违背自己的道德底线,可如果放过米禽牧北,对不起的人就太多了。

    神游间,她突然感觉自己的手被抓住。元仲辛睁开眼呆呆地看着她。

    “怎么不多睡会儿?”赵简问他道。

    “担心你。”元仲辛直言道。

    赵简叹了口气,“你自己都伤成这样了,就少操点心吧。”

    元仲辛抓着赵简的手更紧了,“我哥保护了我一辈子,可我却没保护好他。现在,我只想好好保护你。赵简,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元仲辛……”赵简揪心地看着他,只觉得他这话,既让人心疼又冒着傻气,“可是我也想保护你啊。更何况,我们现在还有任务在身,一切要以大局为重。”

    “对我来说,大局和我在乎的人,同样重要。”元仲辛认真地说道。

    “都比你自己重要,是吗?”赵简眼眶变得湿润,“你今天是打算跟米禽牧北同归于尽吗?”

    元仲辛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薛映都告诉我了。”赵简略微激动,“幸好他那一剑没有刺下来。”

    元仲辛突然心里很不是滋味,悠悠地把手收回被子里,“你这是在感谢他对我的不杀之恩,还是在庆幸他没有死在我的匕首之下?”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赵简觉得他有些莫名其妙。

    元仲辛没有再回答,只是委屈地看着赵简。他知道赵简是在关心他的安危,可直觉告诉他,赵简似乎对米禽牧北的性命也挺在乎,否则她不会在米禽牧北拿大宋命运相要挟的情况下,对除掉他的方案一点都不加考虑。

    赵简也看出来元仲辛在想什么。她站起来,避开元仲辛的眼神,面无表情地说道:“我答应你,等任务结束,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帮你报仇。”

    她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那么遥远,像是另一个人在做出承诺。而那个仇人的名字,她努力不去想起,就当对方只是一个陌生人。

    ***

    米禽牧北回到将军府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家仆来请他用晚膳,他却没有理会,只是要了一壶桂花酿。他端着酒壶来到书房,扭动烛台上的机关,书橱便缓缓向一边滑开,出现一条密道。他走进这条密道里的一扇门,从另一端的一座假山出来,眼前别有一番天地。这是一个精致小巧的花草庭院,院内有一间别致的小屋。

    米禽牧北走进屋里,夕阳的余晖洒在东面的墙上,正照着一副工整娟秀的汉文行书条幅,上面写着:“宁为危境虎噬,不为沟中狐食。”这是宁令哥送给他的字迹。条幅的旁边,架着他在祈川寨穿的那套镀金白袍冷锻甲,胸口处仍触目惊心地凝结着红黑色的血迹,斑斑点点,仿佛还在一寸寸往下滴。铠甲下方平放着他那把金色剑柄的重明剑。此剑跟龙吟剑出自同一位铸剑师之手,当时遗落在了祈川寨,被夏边军收走,他前不久才从他们手里要了回来,上面的血迹也还未擦干净。

    那些都是元伯鳍的血。

    米禽牧北闭了闭眼,不再看向那边,而是走到南面的茶几旁,点燃盏盘中的炭火,把酒壶放上去,然后默默地坐在一侧。

    他的对面,是一张单人矮榻。三年前他把元伯鳍从祈川寨救回来,就是让他睡在那张榻上疗伤。

    这三年间,发生了太多事情,来不及细想,早已物是人非。

    ***

    天授礼法延祚四年,秋。祈川寨战役之后。

    元伯鳍被米禽牧北从祈川寨救回来,已经休养了十来天。他的伤也好了七八成。当初他醒过来的时候,一想到战场上全军覆没的惨状,便一心求死,是米禽牧北的一句话把他拉了回来。

    “宋军有叛逆。”

    元伯鳍抓着米禽牧北扔给他的宋军布防图,如万箭穿心般痛苦地嘶吼着。从那一刻起,他的命就不再属于他自己。他要活着,而活着的唯一意义,就是找出宋军叛逆,为枉死的九千将士报仇。

    这一日,元伯鳍走到屋前的小院中,舒活一下筋骨。他知道自己是在米禽牧北的府中,却哪儿也去不了。米禽牧北从假山处的暗道中来,但这条暗道的门只能从另一面打开。元伯鳍也不在乎被软禁。既然米禽牧北救了他,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杀他,而他这里也没有米禽牧北想要的任何东西或信息。倒是米禽牧北告诉他宋军叛逆之事,细细想来,颇不寻常。这些年宋夏大战,未及弱冠的米禽牧北作为夏右厢军的主力干将之一,屡立奇功,鲜尝败绩,少年天才将军的威名早就远扬。元伯鳍之前也跟他交过几次手,对他排兵布阵的能力叹为观止。只是这样一个无往不利的天才将领,竟然会主动承认自己胜之不武,是靠对方叛徒才赢下这最关键的一仗,还鼓励对方去报仇,是为了什么呢?他心中的疑惑和戒备,随着身体的康复越发滋长。不过这几日米禽牧北都让他一个人安静养伤,并未给他询问的机会。

    时值秋中,院内落叶满地。元伯鳍出神地看着片片黄叶飘落,一声轻叹。

    “萧萧落木,作客悲秋。元将军,莫非在触景生情?”米禽牧北突然出现在他身后。

    元伯鳍这才回过头,略有些惊讶。不知道是自己还未痊愈,竟然察觉不到旁人靠近,还是米禽牧北轻功了得,一点声响都未发出。

    米禽牧北手里拿着一把剑。带着金色龙纹的黝黑剑鞘,雕着繁杂花纹的银色剑柄,一看就是一把精打细磨的上好兵刃。

    他把剑举到元伯鳍跟前,柔声说道:“将军的兵刃被我弄丢了,实在抱歉。这把龙吟剑,是我夏最有名的铸剑师所造,送与将军作为赔礼,还望将军笑纳。”

    元伯鳍侧身过去,冷冷道:“我不需要。”

    米禽牧北莞尔一笑,“谁不知道元将军乃是大宋边军第一剑手?在下有幸在战场上目睹将军一人一剑,以一敌百的风姿,实在是佩服之至。将军也应该知道,当今天下,唯我夏国剑堪称剑中翘楚,而这把龙吟剑,更是夏国剑中一等一的极品。宝剑配英雄,除了元将军您,又有谁配得上拿起此剑呢?”

    元伯鳍有些犹豫。这样一把绝世好剑,对他来说太有吸引力了。可他怎么能接受敌方将领的赠剑?那把剑上,说不定还带着大宋将士的血。

    米禽牧北看穿了他的心思,安抚他道:“你放心,这把剑我从未用来杀过人。你们大宋的贵族士大夫们都争着收藏夏国剑,不过都是当个摆设,白白浪费了。只有将军您才能让它有用武之地,如同千里马遇伯乐,您又何必推辞呢?”

    元伯鳍定了定神,终于伸手接过龙吟剑。他右手在剑柄上轻轻摩挲,突然猛地拔剑出鞘,耀眼的寒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夏国剑的极品,果然名不虚传。

    他缓缓地把剑身整个拔出来,举到空中仔细端详,像是在欣赏一件爱不释手的宝贝。突然间,他把剑尖往前一指,凌厉的剑刃便架上了米禽牧北的脖子。

    米禽牧北一惊,随即却讪笑道:“元将军这是要拿在下试剑吗?”他小心翼翼地看向那剑锋,“此剑吹丝断发,削铁如泥。将军的手可别抖啊。”

    元伯鳍没有理会他,只是悲愤道:“九千将士血染祈川寨,被你屠戮殆尽。你让我报仇,我先杀了你如何?”

    米禽牧北叹一口气道:“元将军,你我都是带兵之人,当知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人的残忍。素闻元将军治军之道,铁骨刚直,宁死不降。我能怎么办?放虎归山吗?”

    “那你为什么不把我一起杀了?你唯独留我一命,还告诉我内奸之事,究竟是什么目的?”元伯鳍怒问道。

    “你认为我另有图谋?”米禽牧北微微一笑,眼中却带着悲悯之色,“实话跟你说吧,我救你,确实有我的目的,但我也确实想帮你报仇。军中出叛逆,这是何等可憎之事。对于我来说,白白到手的情报,能帮我方速战速决减少损失,我自然不会傻到不用。但如果我是宋人,我也会想将那个人千刀万剐。”

    元伯鳍举着的剑慢慢放下了。眼前这个少年将军,虽然在战场上残暴嗜杀,看起来却并非是一个毫无底线的人。“那你自己的目的是什么?”

    “我要你做我在大宋的眼线,做我手中的刀。”米禽牧北一点也不掩饰。

    “什么?”元伯鳍瞬间怒目而视,手中的剑再次举起,“我元伯鳍绝不做叛国之人。如果要我背叛大宋,你还不如现在就把我杀了!”

    “那你,不想报仇了?”米禽牧北悠悠地问道。

    “报仇……”元伯鳍咬了咬牙。这样的血海深仇,怎么能就此放弃?“如果你告诉我谁是献图之人,我就答应你。”

    米禽牧北呵呵一笑,“元将军怎么这么聪慧?我要是告诉你了,你还会听命于我吗?”

    “那你想怎样?一辈子不告诉我,让我给你做一辈子的眼线?”

    “不不,那样就太委屈元将军了。”米禽牧北诚恳地说道,“毕竟献图者的身份是我们夏的军事机密,我不便直接告诉你。这样吧,你为我做三年的暗探,三年期满,我会给你机会让你查到内奸。不过,你得凭自己的本事找。”

    “你怎么知道我在三年之内查不到呢?”

    “你尽管查。查到了算我输。”米禽牧北双手背在背后,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

    元伯鳍拿着剑的手渐渐垂下。他低着头,聆听落叶瑟瑟的声音,心中的火焰也似乎在这阴冷的秋风中渐渐暗淡下去。如果他接受了米禽牧北的条件,无异于丢掉自尊,让自己成为受他控制的傀儡。他精忠报国的雄心,宁死不降的原则,还有从不屈于任何人的骄傲,都将被一一抛弃,剩下的,只不过是一副干涸的躯壳。可是,为了九千亡灵的血海深仇,为了给同袍兄弟们讨回一个公道,连这条命都可以弃而不顾,自己的自尊又算什么呢?

    他颤抖着手把剑收入剑鞘,抬起头来看着米禽牧北,面如死灰,“好,我答应你。“

    米禽牧北满意地点点头,“你我之间的关系,除了我的少数心腹,不会有其他人知道。”

    他带着元伯鳍回到屋内,指着那张矮榻说道:“这里有另一条密道,通往兴庆府外。你当时就是从这里进来的。”

    元伯鳍走到矮榻跟前,掀开被褥审视了半天才看出玄机。自己在上面睡了这许多天,竟然毫无察觉。

    “等你养好伤,就从这里出去,没人会知道。就当你从未来过兴庆府。”米禽牧北笑得意味深长,带着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称的城府和老辣。

    元伯鳍不想再跟他对视,默默转过头,却看见墙上挂着的那副字。

    “宁为危境虎噬,不为沟中狐食。”

    他在心里惨然一笑。米禽牧北,你不觉得把这两句话挂在这里,是莫大的讽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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