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禽牧北走到墙角的一个大铁箱前,掏出钥匙打开箱盖,从里面拿出一个红木盒子。他插入另一把钥匙,再扳动机关打开盒子,里面整齐地叠放着许多信件。这些都是他多年来同夏军暗探的通信和搜集来的宋辽情报。他接着向下翻了翻,抽出一叠用金色丝带捆好的信件,然后解开丝带,把一封封信拿在手里过一遍,看着信封上的字出神地笑了笑。

    每个信封上都写着同样的四个字:丁二亲启。

    在牢城营里的时候,元伯鳍就找人给自己送过信,用的当然都是“丁二”这个称谓。后来他回到夏,元伯鳍跟他的通信,用的仍然是“丁二”。其实他们之间的信件都由米禽牧北的亲信亲自传递,用什么称谓无关紧要。他这个化名,知道的人不多,卸任暗探首领之后,也就只有元伯鳍一个人还在用,倒成了他信件的特殊标记。

    米禽牧北没有问过元伯鳍为什么一直喜欢用他这个化名,大概就像他起这名字的时候说的,写起来简单吧。

    这些信里,并没有多少大宋机密。米禽牧北其实从来就没指望元伯鳍能真心为自己做暗探。他只是偶尔会让他协助搜集一些信息,做一些他方便做的事,就比如送自己进牢城营。而且让元伯鳍做事还特别麻烦,每次都要跟他解释清楚,让他相信这都是些无关大宋安危的小事,即便让夏占到便宜,大宋也吃不了多少亏。元伯鳍太聪明,如果在这种问题上骗他,他很快就能猜出来。所以米禽牧北一直很小心,重大的谋划都不会让他参与,而对于能让他做的事情,也从来不说假话。

    用这样一个起不到什么大作用还得时时提防的眼线,实在是有些自讨苦吃。不过醉翁之意不在酒,从一开始,米禽牧北对元伯鳍的真实目的,就不是利用他做什么暗探。战场上的几次交手,让他对元伯鳍充满敬意。他知道,大宋打仗的方式,是朝廷在后方制定战术,文官在前线坐镇指挥,像元伯鳍这种武艺谋略都出类拔萃的武将,在大宋是发挥不出多少能力的。祈川寨一役,他惊讶于周悬作为一个文官,为了结束战争竟如此轻率地牺牲这么优秀的将领,实在是替元伯鳍不值。但他知道,像元伯鳍这种宁死不降的人,就算告诉他真相,他也不会投靠夏。所以他才费尽心思设计这样一个局,用复仇的执念吊住元伯鳍的命,再让他为夏做事,让大宋在他内心变得渐渐疏远。米禽牧北也清楚,元伯鳍跟夏的关系不可能长久地隐瞒下去,他迟早会暴露。到时候,即便找出了内奸,他也不敢诉诸律法,只有私下报仇一条路。而无论是杀内奸复仇,还是跟自己合作东窗事发,都会让他在大宋走投无路,投靠夏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他唯一的出路。

    进牢城营的那场变故差点让米禽牧北放弃了这个计划。那时他心灰意冷,连自己的出路都看不到,更别说替夏军招揽人才。他本想着等三年期限一到,就找个机会告诉元伯鳍真相,任由他去搅乱大宋朝局,自生自灭。可在牢城营中遇到赵简,让他重新燃起了希望,决定逃出牢城营回夏做自己该做的事。那时前太子李宁明死了快一年了,宁令哥在野利皇后三番五次的哀求下,才被元昊勉强立为太子。但元昊似乎铁了心要打压一切跟野利家族相关的人,想追随宁令哥的野利氏门下旧将都遭到排挤,以至于他这个太子只是徒有虚名,身边连一个可用之人都没有。米禽牧北回夏,自然是要帮宁令哥壮大势力,而招揽元伯鳍,便重新回到了他的计划中。

    米禽牧北从牢城营出来,并没有立即离开开封。越狱之时,里面的犯人死伤一大半,少数逃出去的,也很快都被抓了回去。这是米禽牧北乐意看到的结果,正好给放弃言论战提供了一个借口。但如果就这样因为计划失败空手而归,肯定交不了差。正好在牢城营里,一帮进去找弓弩技师名单的辽人暗探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对普通弓弩兴趣不大,毕竟夏军有比宋军更强的神臂弓,不过他顺藤摸瓜查到了一个叫陈工的技师,发现他正在研制一种威力强大的攻城装置车行炮。当时他急于找机会立功,没有察觉到这背后的巨大陷阱。于是他在开封逗留了一个多月,一边暗中指挥夏军暗探夺取车行炮图纸,一边查牢城营中遇到的几个少年的底细。当秘阁的真实面目被他渐渐揭开时,他才发现自己竟然跟“七斋”的那帮小孩又交了一次手。那位“元大哥”,竟然就是元伯鳍的弟弟;而自己仰慕的那个女子,还差点丢了性命!

    禁军的刘副都尉突然暴毙,并非是被韦卓然所杀,而是米禽牧北以他身份暴露为由找人灭的口。真正的原因,则是他下令射向赵简的那只蓝羽毒箭。

    赵简,大宋郡主,赵祯堂叔赵洪的独女,家在陕西邠州府,一年前离家出走,加入秘阁。

    还真是巧了,米禽牧北正想在离开大宋前去一趟邠州,确切地说是邠州旁边的边陲小镇长举县。前参知政事樊文正,被贬到陕西任缘边安抚使,元伯鳍就跟着他一起来了,现在驻扎在长举县做个巡边小队长。米禽牧北去邠州查完赵王府的情况,便顺道去拜访元伯鳍。

    元伯鳍这一次对米禽牧北的到来并不十分惊讶。他早就听说了牢城营脱狱之乱,知道跟米禽牧北脱不了干系,虽然他看不懂这毫无成果的脱狱行动之后,米禽牧北究竟想干什么。要么破罐破摔瞎折腾直到自己被抓或者被杀,要么就是突然改变了计划。

    当他看到米禽牧北满面春风笑盈盈地站在自己面前时,元伯鳍明白了。大概是什么人或者什么事让他想通了,在祈川寨见到的那个桀骜自信的少年将军又回来了。

    边寨小镇没什么人烟,也不用担心有人认出米禽牧北。元伯鳍在镇上随便买了点酒菜,就在自家简陋的院子里招待起来。

    米禽牧北看着元伯鳍落魄的处境,不禁摇摇头,“元将军还真是越来越亏待自己了。我本来还想出牢城营的时候让你接应一下,结果你自己却跑到这蛮荒的边寨来了。”

    “驻守边疆不是军人的本分吗?”元伯鳍淡淡地回道,“倒是你,身为夏军暗探首领,怎么擅离职守,一个人从牢城营里出来了?”

    “将军这嘴还挺厉害……”米禽牧北笑道,“没错,如果按照原计划,我是要带着里面的囚犯一起越狱的。但我在牢城营里遇见了一个人,是她让我改变了计划。不仅是越狱的计划,而是……我整个人生的方向。”米禽牧北满怀深意地笑着,抿了一口酒,“哦对了,我还应该感谢另一个人。这次越狱的结果这么完美,他可出了不少力。这个人……”他悠然地看向元伯鳍,“就是你弟弟,元仲辛。”

    元伯鳍显然是没有料到元仲辛会跟这事扯上关系,顿时一惊,“他不是去秘阁当学子了吗?怎么会进了牢城营?”

    “哦?”米禽牧北放下酒杯诧异道,“原来你不知道秘阁是干什么的啊?他们果然是连自己的亲人都要隐瞒……”

    元伯鳍大概猜到了。秘阁逼迫元仲辛入学的手段他见识过,当时他就猜想秘阁不是普通的学堂。只是没想到,他们的学子居然会被派去做这么危险的事。

    “其实我也是前不久才查清楚。”米禽牧北接着说道,“秘阁就是你们大宋培养暗探的学院。没想到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我就跟你弟弟和他的同伴们交了两次手。实在是缘分啊!”

    米禽牧北说得轻松,元伯鳍却心里一紧。当暗探?还跟米禽牧北做对手?这是何等凶险之事!本想着自己离开开封就可以还元仲辛一个安宁,没想到他却步了入更大的危险之中。

    “早知道会这样,我就不该把仲辛留在开封……”元伯鳍思量着,一定要想办法给元仲辛谋一个正经职位,让他尽快离开秘阁。

    “元将军倒不必太过担心。反正我很快就要回夏,也不打算再继续做暗探首领了。估计,以后都不会有机会再跟他们交手了。元仲辛很机灵,面对一般的对手,他要自保绝对没问题。”米禽牧北目光中带着欣赏,“不过,让他留在陆观年手下,绝非长久之计。”

    他似乎话中有话,元伯鳍警觉地看向他。

    “你想想,陆观年为什么硬是要逼着他进秘阁?是因为你弟弟有什么特别之处,还是因为……你?”

    米禽牧北幽森地望了元伯鳍一眼,看得他背脊一阵发凉,“你认为他已经开始怀疑我了?他把仲辛招进秘阁,是为了牵制我?”

    “你觉得呢?”米禽牧北手里把玩着酒杯,观察着元伯鳍的表情。

    “不对,”元伯鳍摇摇头,“陆掌院明明一直在帮我,他跟樊大人关系也很好。如果他真的知道我跟夏有往来,为什么还会任由我跟在樊大人身边呢?”

    “或许,情况比你想象的更复杂,也更凶险。”米禽牧北的暗示只是点到为止。他并不想这么早就让元伯鳍知道陆观年跟大宋内奸有关并且很可能已经察觉到元伯鳍知道内奸一事。

    “那只是你的猜测罢了。”

    “连禁军教头梁竹那样的莽夫,都能猜到你一个人活着从祈川寨回来,背后定有隐情,难道堂堂大宋暗探学院的掌院就没有丝毫察觉?”

    “梁竹……他只是发泄私愤而已。”元伯鳍神情变得凝重了些,“他的亲弟弟……在祈川寨阵亡了……”

    “这样啊,”米禽牧北显得有些难为情,“那倒……可以理解……”

    虽然米禽牧北松了口,但他已经激起了元伯鳍心中的忧虑。其实元伯鳍又何尝不明白,他为夏做暗探的事,终究是纸包不住火。只是他希望暴露的这一天,是在他报仇之后。看来,查找内奸一事得抓紧了。

    “你一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局面,对吗?”他试探地问米禽牧北。

    米禽牧北浅笑道:“元将军是聪明人,这样的局面,你自己难道就从来没想过?”

    “想过又如何?”元伯鳍淡然道,“我需要的,只是三年的时间,只是找到内奸报仇,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

    “那三年之后呢?你报仇之后呢?这条路你要怎么继续走下去?”米禽牧北提高了嗓音。

    “那之后的事跟你没关系。”元伯鳍侧过头,冷冷地回答道。

    “没关系?”米禽牧北凄然一笑,“你以为我当初为什么要救你?仅仅是为了让你当三年不痛不痒的暗探吗?”

    元伯鳍缓缓转过头正视米禽牧北,释然地笑了笑,似乎一直在等着他说出这话,“看来你终于要摊牌了。我以为你经过牢城营一事,已经放弃了那个念头。你自己都被打压得那么惨,还有什么立场来劝我投夏?”

    “打压我的,是我爹那个怪物,还有元昊那个昏君!可现在不一样了,夏还有太子宁令哥。他比元昊强太多,一定会成为一代明君。我诚心邀请将军随我回夏,一起辅佐太子殿下!”

    “你说你想效忠的那个人,就是宁令哥?”元伯鳍见米禽牧北一提这个名字眼中就闪着热切的光芒,顿时想起来他在进牢城营之前提到此事时无助的表情。看来他在牢城营中遇到的那个人,真的帮他打开了心结,让他不顾一切地要去踏上这条路,哪怕面对重重阻力。

    “正是。”米禽牧北点点头,“太子殿下对我恩重如山。我能以少年之身从军中脱颖而出,全赖他当年的扶持,尽管他只比我大一岁。如果不是他,我非但做不了将军,恐怕早就是一堆白骨了。太子殿下重情重义,绝非他人可比。相信元将军这样的人才,在太子麾下,一定可以大展宏图。”

    元伯鳍笑着摇摇头,“宁令哥再好,也是你们夏的太子,跟我这个宋人有什么关系?”

    “元将军想继续做宋人,可是你在大宋还有出路吗?”米禽牧北恳切地看着他,“相反,你现在对夏,倒是有功之人。如果你现在跟我回夏,我可以立刻把大宋内奸的身份告诉你。到时候,我帮你报仇。”

    元伯鳍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但很快又暗淡下去,“不必了,还是按照原来的约定,我自己找。”

    米禽牧北仍不死心,“如果你担心大宋会报复你的家人,我可以替你把元仲辛和元家的人都接到夏,就像当初元昊把张元的家人救过去一样。”

    “你还是省省吧。”元伯鳍的眼神越发坚决,“你一早就堵死了我的路,我不怪你。你杀了九千大宋将士,可那是两军交战,我不会找你报私仇。但你给我选的那条路,我也不会走。就让我们完成三年之约,然后一拍两散,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的生死,你就不必操心了。”

    “元伯鳍!”米禽牧北急了,一拍桌案站起来,“放着活路你不走,你真的要自寻死路吗?”

    “无论生路死路,我只走我自己的路。”元伯鳍依然平静地坐着,“这件事,你不要再提了,我不会改变主意的。我会遵守我的承诺,继续为你办事。三年之期很快就要到了,我希望你也遵守承诺,给我一个交代。”

    米禽牧北泄气地重新坐下。元伯鳍油盐不进,让他无可奈何。但他还没有放弃。或许,等元伯鳍知道真相,报了仇的时候,还有机会让他回心转意。

    “也罢,你好好考虑考虑吧。”米禽牧北恢复了和颜悦色的神情,“什么时候想通了,随时可以来找我。太子殿下的大门,将永远向你敞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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