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上京城西南角土地庙。

    米禽牧北和七斋几人如约到了跟定安族人碰面的地方,可土地庙里里外外都没有见到其他人。

    “米禽牧北,你是故意玩儿我们呢?”元仲辛不耐烦地问道。

    米禽牧北没搭理他,而是警觉地观察四周的状况。一轮明亮的皎月挂在天上,洒下的月光足以让他们看清周围一草一木的轮廓。这是一座光秃秃的小山坡,土地庙外除了几丛灌木,并没有太多可以遮掩的地方。

    就在这时,半空传来一声凄厉的鸟叫声,伴随着阵阵阴风让人有些毛骨悚然。他们一抬头,只见一只足足有两三尺高的大鸟站在土地庙的墙头上,一双幽灵般的眼睛在月色中闪着寒光。它突然张开双翅俯冲下来,没有一丝杂色的羽毛在夜空中展开,透亮又轻盈,犹如一张巨大的白绫向他们包裹过来,眼看就要把他们吞噬其中。就在它到达众人头顶的时候,却猛地收了爪,双翅一振,飞回了半空,再悠长地叫一声,落在了不远处的一棵矮树上。

    这猛禽突如其来的侵扰令人生畏,也让人惊艳。一根白色的羽毛飘到米禽牧北的手中,比他的手掌还要长。他端详着羽毛,似乎明白了什么,对众人说道:“跟上它!”

    大家有些糊涂,但还是照着他的指示朝那只鸟走去。果然,那鸟看人走近了,便又向前方飞出一段距离,再次停在一棵树上等待。

    就这样,几人跟着这只鸟下了山,来到了一个湖边。在一处隐秘的树丛里,有一间石屋,窗户里透着光亮。那只鸟兴奋地叫了一声,飞到了屋檐的犄角上站定。

    屋门被从内推开,有人在邀请他们进去。米禽牧北走在前面,警惕地带着众人进了屋,只见白天跟踪的那个女子就站在眼前。

    “你直接告诉我在此处见面就行了,又何必让一只鸟来带路呢?”米禽牧北一见面就开口问道。

    那女子对几人打量了一番,目光在小景身上稍作停留,随后说道:“这只海东青有灵性,能判断出来人是否有敌意。只有诚心相见的人,它才会带路。你们算是通过了测试。”

    “果然是海东青。”米禽牧北饶有兴趣地说道,“这种鸟我以前也见过,但这么大,毛色这么纯的,还是第一次见。”

    “海东青乃万鹰之王,是这片大地上最凶悍也是最智慧的猛禽。这种纯白的品种,名为‘玉爪’,是海东青中的极品。大辽皇室将之视为至宝,甚至勒令辽东的女真部落每年都捕获上贡。但其实,玉爪本不属于契丹人,也不属于女真人,它们最早的属地,是渤海之滨,是我们渤海族的家园。”女子的话语中透着一丝悲愤,原来这种海东青竟有和渤海族相似的命运。

    她把手指放在嘴里吹出一声哨响,那只海东青就扑腾着巨大的翅膀飞进了屋,落到她的肩膀上。

    她一边抬起手抚摸海东青雪白的羽毛,一边自我介绍道:“我是大辽皇宫的驯鹰师。人们都叫我夜鸢夫人。”

    “你真的是定安族人吗?”小景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问道。她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中年女子,不知为什么,虽然此人气宇不凡,颇有些威仪,但自己看在眼里却感觉十分亲切。

    夜鸢夫人点点头,“裴景姑娘,其实三年前我就注意到你了。只是当时,我担心擅自接触你会暴露我自己的身份,也会将你置于危险之中,所以我没敢轻举妄动。好在你又回来了,而且有了更周全的安排。你们如此契而不舍地寻找定安族人,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是我爹让我来的。”小景说着,从怀里掏出她父亲的那封信。

    “等一等。”小景正要把信递过去,却被米禽牧北伸手拦住,“既然海东青测试了我们的诚意,那么,夜鸢夫人,你又拿什么向我们证明你的身份呢?”

    赵简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他既然问出这样的话,看来确实如他所言,他只是跟夜鸢夫人约了个会面方式?

    夜鸢夫人拍了拍大鸟的翅膀,那只海东青就乖乖地飞到了一旁的木架上。她从脖子上取下一条项链,项链的一头吊着一枚精致的金锁。

    她走到小景跟前,把金锁放到她手里,说道:“听说你是定安皇族,那么这个物件,你可认得?”

    那金锁的一面雕刻着一只雄踞的大鸟,看来应该就是海东青了。而它的背面刻着两个字,却是小景不认识的。

    小景捧着那枚金锁,眼前一亮,“这跟我娘的那枚金锁几乎一模一样,除了这两个字!”

    “你娘?”夜鸢夫人目光炯炯地看着小景,有些惊喜,却似乎又在意料之中,“你娘是不是姓杨,闺名雯熙?”

    “那是我娘的乳名。你怎么知道?”小景惊讶道。

    “那你爹一定是裴啸云了。”夜鸢夫人笑道。

    “这是……我爹以前的名字!”小景顿时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那夫人您是……”

    “我也姓杨,这金锁上的两个字是我渤海文的名字——锦夙。”

    “锦夙?”小景一惊,“我娘提起过这个名字。您是我的……小姨?您还活着!”

    原来,这个夜鸢夫人,竟然是小景母亲的亲妹妹!七斋几人也替小景感到欣喜。他们虽然都没见过小景的母亲,但仔细看这位夜鸢夫人,眉眼跟小景倒真有几分相似。

    “你还是叫我夜鸢夫人吧。我的真名和身份,现在已经没有人记得了。”夜鸢夫人淡淡地一笑,只是追问了一句,“你爹娘都还好吗?”

    亲人相认,她远没有小景那样激动。或许长久的潜伏生涯让她变得谨小慎微,也早已让她带上了一张难以取下的淡漠面具。

    “他们都好。”小景欣快地点点头,“他们要是知道我找到了您,一定会高兴坏的!”

    “你刚才说是你爹让你来找我们的?”夜鸢夫人问道。

    “哦,对。”小景这才把信交给她,“我爹是想让我找到大辽的定安族人,一起追查当年起兵失败的真相。”

    夜鸢夫人接过信,看着上面的字迹,终于打破了刚才一直维持的淡漠,呼吸开始变得急促,眼眶也有些湿润,“原来他们一直都没有忘记我们当初的约定……”

    “约定?”小景有些诧异。

    夜鸢夫人看着小景那双纯洁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睛,不禁感慨道:“当年我跟姐姐分开的时候,差不多也是你这个年纪,也像你一样天真纯洁,无知无畏。可惜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在黑暗中无穷无尽的蛰伏,早已把那些少年心性吞噬殆尽。”

    这番话不仅让小景,也让七斋的其他人心生戚戚。王宽不禁替小景问道:“当年的定安族,究竟发生了什么?”

    夜鸢夫人把信放在茶桌上,又在旁边坐下,将那些陈年往事娓娓道来:“百年前渤海灭国后,渤海遗族被契丹刻意打散,发配到四海八荒。其中裴氏和杨氏,都是渤海皇室旁枝,也是世交望族。两大家族联手,花了几十年的时间召集散布在大辽各地的渤海族人,在一小块故国土地上重建家园,以‘定安’为族名。后来,见定安族日渐繁荣,契丹人便不断地滋扰迫害,对我们横征暴敛,无恶不作。直到二十三年前,我们终于忍无可忍,便在大宋的暗中支持下,决定起兵自立,建立定安国。”

    “原来当初还有大宋的支持?”王宽对这段历史了解颇多,却竟不知有这层内幕,七斋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

    “没错。大宋承诺,会囤兵宋辽边境帮我们牵制大辽军力,定安国建立之后也会给予承认。可惜,还没等我们行动,所有的计划就都提前暴露了。大辽先发制人,甚至赶在大宋调兵之前,就派重兵攻下了我们的城池,屠尽了十几万定安军,裴杨两氏更是惨遭灭门。”

    夜鸢夫人看向小景,愤怒和悲伤在她眼中燃烧成灼热的火苗,“你爹是裴家唯一留下来的血脉。他本应该是定安国的太子!定安族人拼死把他保了下来,让他逃往大宋。当时他已经跟姐姐定了亲,便冒死救出我们姐妹俩,要带我们一起走。但我们在路上遇到了辽兵,逃跑的时候我跟他们走散了。之后,我就隐姓埋名,留在了大辽。我们在逃亡的时候就约定,只要能够活下来,不管在哪里,一定要想办法重新联络定安族人,找出计划败露的真相,为定安族和裴杨两家报仇雪恨。”

    “竟然是这样……”小景已经听得泪眼汪汪,“我娘每次提起您,都很愧疚。她说是她没有保护好您,才把您弄丢的。可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从来没跟我说过。”小景扑上来抱住夜鸢夫人的手臂,“我真想马上就带您去见她。她见到您不知道会有多开心!”

    “小景,谢谢你。”夜鸢夫人也含泪轻抚着小景的发髻,“谢谢你两次冒险来大辽。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恐怕永生永世都找不到我的姐姐了。”

    “其实我……”小景有些迟疑,不知道这个时候该不该告诉姨娘,她这两次来其实都是带着别的目的的。

    “你不用说,我知道。”夜鸢夫人却替她说道,“无论是这一次,还是三年前,帮你来大辽寻亲的这些人,自然都不是白白施舍不求回报的。”

    她起身走到屋中间,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米禽牧北,说道:“这二十年来,我已经联络到不少定安族和其他渤海遗民,重建了一张充斥整个大辽的暗网。虽然以现在渤海族的实力还不足以单独起事,但我们有自己的兵力,在皇族重臣身边和辽军内部也都有内应。如果你们有破坏大辽的计划,我自当暗中协助,只要不暴露我们的人。”

    “夜鸢夫人真是爽快通透。”米禽牧北赞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把计划商议一下……”

    “且慢!”赵简打断了他的话。在信任夜鸢夫人之前,她还得解开心中的一道疑虑。“夜鸢夫人,请问你是否知道韩断章的身份?”

    “韩断章?”夜鸢夫人淡然地答道,“渤海皇族大延琳的遗孤,我自然知道。”

    “那你……是否参与过他针对大辽的计划?”赵简有些紧张地试探道。

    “呵,”夜鸢夫人不屑地一笑,“韩断章就是个疯子。我们跟他不是一路人。他只不过是想纯粹地搞破坏,唯恐天下不乱,而我们的目的,是卧薪尝胆,韬光养晦,静待时机反击大辽,再次尝试复国。”

    “这么说,他在大宋做的那些事,跟你们都没有关系?”赵简想要再次确认。

    “他对云安亲王做的事,还有跟大宋的合作,我们知道一些,毕竟我们在云安亲王身边也有人。不过我们只是旁观而已。听说他最后死在了大宋的合作者手中,还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啊。”夜鸢夫人感慨一番,却反问道,“你们怎么对他感兴趣?”

    “呃,我们只是听说他也是渤海人,好奇而已。”赵简试图敷衍。

    “跟他合作的,就是你们秘阁吧?”夜鸢夫人似乎已经了然于胸,“之前这位丁公子说你们是大宋的暗探,裴啸云的信中提到让小景加入秘阁。所以这个秘阁,就是你们大宋的暗探组织?”

    看来米禽牧北并没有把他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夜鸢夫人,而是装作以大宋的名义挑起大辽和夏军的争斗,这倒也能自圆其说。只是既然要合作,秘阁的存在自然是瞒不住的。众人叹服于夜鸢夫人的推断力,只得面面相觑,算是默认了。

    夜鸢夫人见他们都不作声,便微笑道:“我不清楚韩断章跟你们秘阁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关心。总之,我并不认可他不择手段,祸及无辜的行事方式。我这次跟你们合作,也希望不要牵连太多无关人士。”

    她的这番话,让七斋几人彻底放心了。如此一来,便不用担心渤海人都跟韩断章一样,让小景陷入两难境地。

    这时,赵简向小景递了一个暗示的眼神。小景会意,对夜鸢夫人说道:“因为任务在身,我一时回不了大宋。这样吧,我把我们家在大宋的地址写下来,这样您就可以快一点联系上我爹娘了。”

    “如此甚好。”夜鸢夫人点点头,拿来纸笔。

    小景写好地址后,将那张纸折好放到夜鸢夫人的手上。这时,有另一张卷好的纸条从她的袖口滑出来,同时被递到了夜鸢夫人的手心里。夜鸢夫人敏锐地察觉到,迅速握紧手掌,微笑着眨了一下眼。

    赵简偷偷瞄向米禽牧北,只见他神色自若,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波动。

    那张纸条上,写的是他们希望跟渤海人单独联络的方式和暗号,同时还透露了米禽牧北的真实身份,告诉对方他不可信。七斋几人事先商量好,一旦确定渤海人可以信赖,就把这张纸条暗中交出去。一直以来,米禽牧北都靠着他自己遍布各地的眼线在暗处行动,让七斋防不胜防,太过被动。这一次,他们一定要利用夜鸢夫人跟小景的关系,抢占先机,把同渤海人合作的主动权抓到自己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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