杖刑就在别宫正殿的门前执行。元昊命人为自己搬了一个桌案来坐下,甚至把酒水吃食都摆上,又令满朝官员都站在一旁围观。整一块场地被火把照得明如白昼,他要让所有人都清楚地看到这个不可一世的少年战神会如何受尽羞辱残虐,哀声求饶,被剔去傲骨,折断脊梁,屈服在棍棒和他的皇权之下。他要告诫所有人,有谁再胆敢挑战他的权威,就会是如此下场。

    米禽牧北面无表情地趴在刑台上。又粗又重的军棍一棒棒砸下去,他紧锁牙关,凝神定气,始终面不改色。到了三十几棒,他的身上已经出现了血迹,他却仍然一声不吭。

    宁令哥含泪紧攥着拳头,打在米禽牧北身上的每一棒都让他的心猛抽一下。赵简紧咬着牙,浑浊的泪水让那个在棍棒下一动不动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模糊,可脑子里要为他争一线生机的念头却越来越清晰。

    “米禽牧北,你要是受不了了就喊出来。”元昊很不满意现在这个效果,便诱劝道,“或者你也可以求饶。说不定朕一心软,就给你减刑了呢。”

    米禽牧北依旧没有吭声,只是将紧闭的嘴角向上翘了翘,眼神却越发冷厉。巨大的疼痛让他额头青筋暴起,汗流如雨。他的十指乌青,深深抠进了刑台的木缝中,指尖已见了红。

    可这又算得了什么?他当年被父亲关在地牢里,挨了整整一个月的鞭刑,浑身上下除了脸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胸背的皮肉都不知被翻开过多少层。那时他父亲也试图逼他求饶,要他彻底屈服,可他被打晕了无数次,却始终没有说出他父亲想听的话。最后他就像一条被打断腿的狗一样被扔去了开封的牢城营。可结果呢?他回来了,东山再起,并最终把他父亲捏在了掌心。

    元昊,你今天最好真能杀了我。否则,你的死期也快到了!

    罚到六十棒的时候,米禽牧北终于忍不住哼了一声。元昊顿时兴奋起来,命令道:“喊,喊大声点!喊啊!”

    米禽牧北张开了嘴,却没有喊叫求饶,而是发出了一串冷笑。

    岂有此理!元昊恼羞成怒,一拍桌案嚷道:“给我狠狠地打!打到他断气为止!”

    宁令哥急了,赶紧劝米禽牧北道:“牧北,你快求个饶吧!我求求你了!”

    米禽牧北在心里苦笑,眉眼拧成了一团。

    太子啊,你怎么还这么天真,你真以为我求饶元昊就会放过我吗?那只会增加他虐杀的快感而已。

    米禽牧北从脊背到大腿都已被打得皮开肉绽,血水浸透了衣裤,一滴一滴在地面上汇聚成泊。这惨不忍睹的场景,甚至让刚才力谏治他死罪的大臣们都不禁掩面。

    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快被震碎了,只能靠最后一点模糊的意识吊着一口气——他不能死,如果他死了,赵简和宁令哥都会有危险……

    打到八十几棒的时候,他再也支撑不住,口中吐出鲜血,昏厥了过去。施刑的两个士兵都不忍再动手,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

    “怎么停了?”元昊责问道。

    宁令哥赶紧向元昊跪下,苦苦哀求:“父皇,牧北已经不行了,不能再打了!”

    元昊对他毫不理会,往嘴里塞了一块肉脯,边嚼边恶狠狠地命令道:“不是还没断气吗?继续!”

    “住手!”就在这时,赵简猛地从人群中冲过去,趴到米禽牧北的身上,决然道:“夫妻一体,剩下的杖刑就由我来受吧!”

    元昊一愣,随即又捻着嘴角的胡须笑道:“赵夫人这般天姿国色的美人儿,朕怎么舍得打呢?来人啊,把她拉开。”

    突然,赵简拔出匕首对准自己的胸口,脸上露出悲切的笑容,“男女之乐,何足悲悼?同日死,命不惜。既然今日我夫君活不了,那我也定随他而去。君上,请祝福我们夫妻二人永恒的相守吧。”

    “哎别呀!”元昊急得站了起来,“快把刀放下!”

    “父皇,停手吧!”眼看着他开始犹豫,宁令哥又赶紧求情。

    一旁的没藏讹庞也走上前来劝说道:“启禀君上,今日冬至佳节,刚拜过神佛,实在不宜破杀戒。若君上能放过一条人命,必将功德无量,胜造七级浮屠啊!”

    元昊虽然不信神佛,但没藏讹庞这番恭维话正好不失时机地给了他个台阶下。他又看了看举着刀的赵简,从桌案后面走出来,惺惺作态道:“嗯……国相言之有理。今日不宜杀生,那剩下的杖刑就免了吧。”

    宁令哥心里紧绷的弦终于松弛了下来。他想起刚才群臣逼他对米禽牧北治罪时,没藏讹庞是少数几个没有表态的官员之一,顿时心生感佩。他用疲软的双腿支撑自己站起来,走到没藏讹庞身边深深地鞠躬行了个礼,“多谢国相大人!”

    “太子殿下折煞臣了!”没藏讹庞低下头还礼,嘴角浮出一丝晦暗的笑。

    赵简斜趴在刑台上长舒了一口气,心有余悸地放下匕首。她低头看着身下血肉模糊的躯体,泪水再次溢满了眼眶。

    “牧北,你醒醒啊!”她轻轻摇着米禽牧北的肩,可他还是纹丝不动,连颈侧的脉搏都跳得十分微弱。

    “牧北!”宁令哥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赵简抬起头,泪珠还挂在眼角,却见宁令哥看向她的眼神锋芒逼人。“是你……一定是你害了他!”宁令哥指着她,愤恨地说道。

    此刻她什么也不想解释,只是看着米禽牧北低语道:“还是赶紧送他回去,请医官来给他看伤吧。剩下的事,我自会给太子交代。”

    ***

    宁令哥乘马车送米禽牧北回将军府,赵简则骑马跟在一旁。他们把米禽牧北安顿在卧房,又召来御医替他看伤敷药,忙活了大半夜,眼看天都快亮了。

    米禽牧北全身缠满绷带俯卧在床,两只手搭在枕头的两侧,依旧昏迷不醒。

    宁令哥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替他盖上被子,又轻轻握住他的一只手,哽咽道:“牧北,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赵简站在一旁,总觉得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妻子插不上手,略显尴尬,便准备先退出去,可宁令哥叫住了她:“你到侧屋去等着,本宫有话跟你说。”

    “是。”赵简平静地应道。

    卧房旁边是一间用作储藏的小屋。赵简来到这逼仄的空间里,思绪万千。米禽牧北提醒她要小心宁令哥,其实她自己又何尝没有感受到宁令哥的敌意?早在大婚之前,她就觉察出宁令哥对自己不同寻常的怨气,大婚出事后,宁令哥更是把她当成了仇敌。只不过米禽牧北一直避免让她跟宁令哥接触,替她挡下了那些涛涛怒气。

    如今,没有米禽牧北挡在中间,她终究不可避免地要跟宁令哥正面交锋了。记得她第一次单独跟宁令哥谈话,也是米禽牧北不省人事的时候。只不过,物是人非,当初那般融洽的氛围,如今大概要被剑拔弩张代替了。

    但她不准备逃避,也不准备隐瞒。对宁令哥,她始终还是怀有几分敬意,况且这次他丢掉监国大权,本来也是她间接造成的结果。

    不一会儿,宁令哥来了。不出所料,他对赵简怒目而视,脸上写满了悲愤。

    “你实话告诉我,昨天是不是你假传的军令?”宁令哥开门见山地质问道。

    赵简直视他的眼睛,屏息答道:“是。”

    她刚说出那个字,宁令哥就嗖地拔出佩剑直指她的咽喉,怒吼道:“我就知道,牧北有今日之难,全都是因为你这个红颜祸水!不,你不止是红颜祸水,你根本就是蛇蝎毒妇!”

    赵简看着身前寒光刺骨的剑锋,缓缓地垂下了眼帘,“你说的没错,是我害了他,也连累了太子殿下。我无话可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我真的很想杀了你!”宁令哥咆哮着,举着剑的手却开始发抖。渐渐地,他竟放下了剑,“可如果我杀了你,牧北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的。”说着,他难以抑制地失声啜泣,“你究竟有什么魔力,让他对你如此死心塌地?你做了那么多对不起他的事,还差点要了他的命,可他却还是那么爱你,一次又一次地把你的死罪都扛了下来,让自己承受恶果,甚至拿自己的性命替你受罚!这究竟是为什么?”

    宁令哥的话像钝刀子一样割在赵简的心上,泪水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本以为他是恨我的,就像我恨他那样……”

    “你恨他?”宁令哥红着眼惨然地一笑,“那你昨天为什么要救他?”

    “我……我不想欠他一条命。”赵简侧过头去回避他的目光。

    宁令哥摇了摇头,“你骗不了我。我看得出来,你真的很关心他。你也是喜欢他的,对吗?”

    赵简缄口难言,心神越发凌乱。宁令哥一大男人怎么非要追问自己和米禽牧北之间的感情问题呢?

    只听宁令哥继续说道:“可即便如此,你对他的喜欢,又有多少分量呢?为了牧北,我什么都可以放弃。而你呢?你只会一次次地放弃他!”

    赵简转头看向他,眼中带了些疑惑,“太子殿下,你究竟想说什么?”

    宁令哥被问得舌头打了结,“我……我是想说……”他急得再次举起了剑,咬着牙说道,“我不管你对牧北是真情还是假意,你留在他身边只会让他万劫不复!所以,我要你永远离开他!我可以给你足够的钱财,供你荣华一生,只要你答应,立刻离开夏,这辈子都不再跟他有任何瓜葛!”

    赵简听完目瞪口呆,愣愣地眨了两下眼。她越来越糊涂了,宁令哥提的这条件怎么听都不像是在对付仇敌,倒像是在对付……情敌?

    只是这条件,如果他早一些提出来,她肯定求之不得,可是现在……

    “我现在不能走。”赵简眉心微蹙,“至少,我要等他伤好,确定他没事之后……”

    “你还想害他吗?”宁令哥打断道。

    “我只是怕我现在离开,他会挺不过去……”赵简眼中露出担忧,“太子,你也不想他有什么三长两短吧?”

    宁令哥迟疑片刻,这才缓缓收起了剑,“那好,我就准你暂时留下照顾他。但你必须答应我,等他伤好之后,你就马上离开。到时候,我派人送你走。”

    赵简突然觉得命运阴差阳错得可笑。

    宁令哥出手,米禽牧北想拦也拦不住了吧?老天爷真有意思,现在终于回应我的祈求了,可惜,拖延了这么久,久到我已经不需要了,却还是不得不接受。

    她闭上眼苦笑一声,“其实我本来就一直都想离开。太子能帮我这个忙,我感激不尽。”

    谁知宁令哥却答道:“我不是在帮你,我是为了我自己。只有让牧北对你死心,我才能有机会!”

    赵简一惊。机会?什么机会?难道……

    她这才猛地明白过来宁令哥今天为什么尽说些奇怪的话。“太子,你对他不会真的是……那种感情吧?”她试探地问道。

    宁令哥顿时变得十分窘迫。他转过身去躲避赵简的目光,又心慌意乱地来回踱了几步,最后终于鼓足勇气,直视赵简挑明了自己的内心:“没错!我喜欢牧北,就跟他喜欢你一样!但他只能是我的!他的命是我的,人也是我的!”

    天哪……这居然是真的!这难道不是他们自己造的谣吗?这难道不应该只存在于话本中吗?宁令哥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莫非他当初躲米禽牧北不是因为他怕米禽牧北别有企图,而恰恰是因为他自己生了杂念?

    赵简这下彻底懵了,但她也终于恍然大悟,宁令哥对自己的敌意和戒备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此时宁令哥也一脸错愕,似乎是被自己居然当着赵简的面说出这样的话给吓到了。

    赵简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对他的心意,他知道吗?”

    “这与你无关!”宁令哥懊恼着急了眼,“你只需要记住你的承诺,其他的事不要你管!”

    说完,他就转身跑出屋外,仓皇失措地叫上随从离开了将军府。

    赵简一个人在侧屋里呆呆地站了半天,方才的对话让她心里五味杂陈,一时间不知该如何面对。

    她拖着僵直的身躯回到卧房,看到床上躺着的米禽牧北,顿时又心如刀绞。

    她曾经一心想摆脱这个人,甚至不惜结束自己的生命。可为什么,当这个愿望终于就要成真的时候,她却生出了万般不舍?

    宁令哥说得没错,她和米禽牧北在一起,只能跟他相互伤害,相互折磨,让两个人都陷入万劫不复。他们之间隔了太多的国仇家恨,血债冤孽,早已注定永远都无法相守……

    她走到床边坐下,用指尖轻抚着斜靠在枕头上那半张苍白的脸,自言自语道:“没想到宁令哥对你竟然真的是风月之情。如果他向你表白了,你会接受他吗?其实,那样也挺好的。我给不了你的,或许,他能给你……”

    她喃喃地说着,却不知为何泪水竟像断线的珍珠一样止不住地从眼角滚落。仅仅是一想到米禽牧北可能会喜欢上别人而忘记她,她的心就锥刺刀割般的痛。

    我这是怎么了?不是已经决定要走了吗?为什么还是放不下?

    她颤抖着俯下身,将米禽牧北的一只手背贴在自己沾满泪水的脸颊上,轻轻抽泣,仿佛在无声地倾诉自己无法亲口向他告白的衷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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