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禽牧北骑上一匹快马回到将军府,心急如焚地冲向内院,不断喊道:“阿简,阿简!”

    当他跨过大敞着的被砸开的卧房门,看到凌乱无章的壁柜抽屉,散落一地的衣物,还有空荡荡的没有丫丫君的床,才终于肯相信赵简真的走了。

    “阿简……”他无力地坐在茶桌旁,眼泪又止不住地往下掉。

    她就这么走了,连句道别的话都没有。他只是想好好地跟她走过最后一段路,两人相知相伴,再好聚好散。可不曾想,到头来还是弄成了这个样子——他把她关起来,她冲出牢笼逃走,而她竟然事先和太子串通,对他隐瞒实情,收了钱把他送到太子的床上……

    禁锢,欺骗,算计,背叛……

    原来他跟赵简之间始终都逃不出这些。临到曲终人散,又绕回了原点,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

    而太子……他又该如何去面对那份突如其来让他无法承受的感情?

    罢了,现在只需做完最后一件事,就可以彻底解脱了。太子恐怕很快就能知道他的计划,必须得马上行动!

    他万念俱灰地站起来,却发现桌上放着一个精致的镂金锦盒,是他从来没见过的。

    他诧异地拿起那盒子打开,只见里面叠着一张透着黑纹的白色手帕。他猛然觉得颇为眼熟,赶紧将它取出来。

    当那方素帕在他手中展开,那首诗映现在他眼前时,世间一切天荒地老,海枯石烂的誓言都失去了颜色。

    大漠黄沙跃马蹄,疾风怒展少年衣。

    山高未阻北飞雁,水远偏留南渡楫。

    背土千辛甘作客,离国万死为除敌。

    蓦然剑指情深处,却羡鹣鲽比翼栖。

    手帕的右下角有被火烧过的痕迹,那是他自己干的。而其他地方,又有一些隐隐约约像是沾上了污迹又被水洗过的残印。当他看向那首诗时,他更是惊讶地发现,好些字被重新填写过。他自己的字体是内敛含蓄的,补上的字迹却洒脱不羁。特别是“比翼栖”三个字,变得浓烈飞扬,仿佛成了整首诗的题眼。

    他永远不会认错,那是赵简的笔迹。

    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大婚当晚,他就把这块手帕扔得不知去向,第二天他派人满院子地搜都没搜到,为什么它却在赵简的手上?

    难道……难道赵简第二天赶在他之前就把手帕找了回去,还做了如此用心的修复?

    可那个时候她明明想杀他,明明说她没有爱过他,却为什么又……

    “牧北,你究竟要怎样才肯相信,我真的是爱你的!”——他突然想起赵简昨天的话,还有她之前一次次被他质疑甚至嘲讽的告白,难道她的意思竟然是……

    他右手颤抖着紧捏住手帕贴向胸口,左手却一拳打在茶桌上,直接砸碎了一个茶杯。碎瓷片刺进指节,那只手立刻变得血迹斑斑。

    米禽牧北,你不但是个混蛋,还是个白痴!原来阿简一直都是真心喜欢你的,你却不肯相信,还做了那么多伤害她的事……

    “啊——!”

    他嘶哑地喊叫起来,明明是锥心刺骨的痛,却叫不出声,只能跪倒在地,全身痉挛一般地抽搐。

    好一阵他才缓过劲来,站起身冲出了门外。

    阿简,你等等我!

    ***

    在野利浪烈的护送下,太子府的车驾出了南城门,缓缓驶离兴庆府。

    赵简独自坐在车中,挑起后窗的帘子,再看了一眼这座渐行渐远的异国都城。

    她在这里哭过笑过,有过最浓烈的爱,也有过最刻骨的恨。她曾在这里冲上云霄享受高飞的惬意,也曾坠入深渊经受无边的黑暗。短短两年多的光阴,这座城和它周围的山川,就汇聚了她需要用一生去消解的爱恨情仇。

    而这一切,都与那个男人有关——那个未经她同意就蛮横霸道地把她和她的整个世界都卷进这场腥风血雨的人。

    现在,她终于就要逃出那个漩涡,回到她本来的归属之地了。而那个人,却留在了漩涡中心,不知道会不会被永远地吞噬。

    她其实应该走得心安理得——这场风暴本就与她无关,她也不亏欠任何人。相反,她在这里失去了太多太多。她本该痛恨这里的一切,痛恨把她带到这里的人。

    她此时也该感到高兴,为即将与七斋团聚,即将回到大宋而倍感兴奋。

    万般思绪在胸中翻腾,卷起层层波澜。然而,当潮水消退之后,留在心上的,却唯有对那人的牵挂。

    她本来是想留给他一封信的,可她提笔坐了大半夜,却一个字也没能写下。

    她能写什么呢?解释自己为什么要走,解释跟宁令哥的这场“交易”,口口声声地重复那句他不肯再相信的“我喜欢你”,还是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为劝阻他去赴死做徒劳的努力?

    是非对错恩怨爱恨早已纠葛如麻,又岂是一纸诀别书能理得清?无论什么话,说出来都只会成为苍白无力的笑话。

    那就只把手帕留下吧。当初他说我不配留着它,是我偷偷把它收了起来。现在物归原主,也算是做个了结。

    他看到那块手帕,会是什么反应呢?大概只会当是一个笑话吧。甚至,他或许会因为被揭开伤疤而愤怒,也或许,他早就不在乎了。

    虽然,自己似乎仍期待着他会相信那份的真心,甚至,如果能再见他一面……

    赵简不禁又回头看了一眼兴庆府的方向。

    算了,都随它去吧。人生在世,总会留下解不开的结,消除不了的误会,和无法弥补的遗憾。

    ***

    车驾行到城外的十里亭,另一辆马车已经在此等候。赵简下了车,一眼就看见了元仲辛和薛映两张兴喜若狂的笑脸。

    “赵简!”元仲辛向她飞奔过来,本想给一个大大的拥抱,却突然感到有些局促,便只是拉起她的手,按捺住激动问道,“你还好吧?”

    “嗯。”赵简点点头,回以一个宽慰的微笑。

    “斋长!”薛映也跟了过来,龇着牙笑得有些憨。

    赵简拍拍他的肩,笑道:“你倒是越来越会笑了。”薛映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赵简又问,“其他人呢?”

    “他们在前面的据点等咱们。”元仲辛答道。

    赵简明白了,只让他二人来接自己,多半是为了让元仲辛有机会跟自己单独相处。

    这时,野利浪烈走过来说道:“赵姑娘,行李都帮你搬好了。另外,太子的车上还有黄金万两,他让我转交给你。”

    元仲辛和薛映顿时瞪直了眼,赵简则若有所思地抬起头。

    “野利大哥还是把这些钱都带回去吧。”赵简平静地说道,“还请转告太子殿下,离开夏是我自己的决定,与他无关,更不需要他花钱来买。”

    野利浪烈犹豫片刻,答道:“那……就尊重赵姑娘的决定。一路保重,告辞。”

    他颔首行了个礼,便率领太子车驾回城了。

    “一万两……黄金?!”元仲辛睁大了眼看着赵简,“这可够你挥霍一辈子的,你就这么拒绝了?”

    赵简斜睨了他一眼,“你见钱眼开的样子可真是一点都没变啊。”

    元仲辛笑了笑,又认真了几分,“你跟宁令哥是有什么交易吗?他送你离开还给你这么多钱……”

    “无论什么交易,现在都取消了。”赵简显然不想解释。

    “一万两黄金啊!衙内要是知道你拒绝了万两黄金,他还不得心疼死!”元仲辛忍不住撇了撇嘴,“我也挺心疼的。”

    赵简没理他,径直上了车。元仲辛也跟着坐了进来,薛映则在车头赶马。

    “终于要结束了。”元仲辛舒出一口气,“让夏的一切都见鬼去吧!我们再也不用管了!等我们回了大宋,就隐姓埋名,四处游历,做两个自由自在的游侠,怎么样?”

    元仲辛满怀兴致地问赵简,赵简却只是默默地抬了抬嘴角。

    他没有泄气,接着说道:“王宽估计会带着小景去沙门岛陪他爹,那地方环境恶劣,我不建议去那儿。衙内说他在岭南发现了商机,那里有很多名贵药材可以在内地卖出大价钱,要不我们也去凑凑热闹?或者,也可以先回邓州,我带你见见樊大人……”

    他说着说着,声音变得越来越单薄。赵简仍然只是呆呆地听着。

    其实他何尝没有从第一眼就发现赵简情绪低落。他也只不过是在卖力地活跃气氛罢了。

    他闭上了嘴,两人就这样相对无言地在车里坐了好一阵。

    终于,元仲辛还是坐不住了。他从怀里摸出了那只玉镯,拿在手里揉搓了两下,对赵简深情地说道:“这次来夏,我就一直带着它,想着如果我们能活下来,我就把它重新给你戴上。”

    说着,他就像第一次在邠州城外的河边一样,拉过赵简的右手,把镯子往她的手腕上套。

    赵简却猛地把手缩了回去,紧握成拳抓住腿上的衣裙,喃喃道:“不行……”

    元仲辛尴尬地举着玉镯,却也只是自嘲地一笑,收起镯子说道:“对不起,是我太着急了。上次又是我丢下了你,你生我的气,拒绝我,都是应该的。”

    “元仲辛,我没有在生你的气。”赵简眼中闪着泪花,“只是……我不能答应你了……”她低下头,纠结地皱起眉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元仲辛脸上最后一丝笑意也消失了。他不能再自欺欺人,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你喜欢上他了,对吗?”他落寞地问道。

    赵简没有回答,手里的绸缎被抓得更紧了。

    “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元仲辛接着说道,“但是没关系,我不会计较。你现在已经离开他了,我们可以重新开始!我答应过,不管你想过怎样的生活,我都会陪你。我对你的承诺,永远都不会变。”

    赵简痛苦地摇摇头,“可是我变了!我忘不了他,这对你不公平!”

    “可你心里还是有我的,对不对?”元仲辛乞求地看着她,“赵简,我知道,之前发生的一切,都早已超出了我们的控制。但我说过,无论你走了多远,我都会在原地等你。我相信,你会回来的。”

    “回不去了元仲辛!”赵简眼角溢出泪珠,晶莹地碎在睫毛上,“是我对不起你,但我的心已经回不来了。你值得一个全心全意对你的人。”

    “这天底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像你一样的女子了。”元仲辛眼中含泪,目光深沉而坚定,“赵简,你是我这辈子认定的人,我不会放手的。如果你现在不愿意,我可以等,等到你能放下他,再次接受我的那一天。无论要多久,我都会一直等下去。这只镯子,也只会属于你。”

    赵简转过头去,泪如雨下,已经说不出话来。

    突然,马车猛地一顿,传来了薛映急切的一声“吁——”。

    赵简的第一反应竟然是:米禽牧北?

    可当他们掀开帘子,看到的却是一个娇小的身躯裹着白色棉斗篷拦在了马车前面。

    那人揭开帽兜露出了脸。那是一张稚气未脱的少女的脸,却面色蜡黄,印堂发黑,眼眶深陷,嘴唇枯裂,像一朵还未绽放就在严酷的风霜中过早衰败的残花。

    “小……小铃铛?”薛映勒住马,认出她的那一刻错愕不已。

    “薛哥哥……”柳月玲用沙哑阴沉的嗓音回应了他。

    薛映赶紧跳下车,冲到她身边急切地问道:“你怎么变成了这样?”他顿时想起来,八斋的事赵简曾在信中提到过,“是不是米禽牧北害的?”

    柳月玲没有回答,只是轻轻说了一声:“好久不见。”

    赵简和元仲辛都下了车向她走来。

    “赵姐姐,元大哥。”柳月玲平静地跟他们打招呼。

    赵简看到她的一瞬间,心中便生出无限歉疚。柳月玲暗哑的嗓音在她听来尖锐刺耳,犹如一声当头棒喝,重重地提醒她,她刚才还在牵挂,还在为之拒绝元仲辛的那个人,究竟残害了多少人命,欠下了多少血债。她夹在中间,左右两难,早已不知那颗心该安放在何处。

    她真的是哪儿都回不去了。

    柳月玲看向她,眼神是温柔亲切的,但她总觉得那眼底阴云密布,深不可测。

    “小铃铛,我不是让你赶紧回大宋吗,你怎么还在夏?”她问道。

    柳月玲轻叹一口气,“反正我现在孤身一人,无处可去,在哪儿都一样。”

    “那你跟我们一起吧。”薛映立刻说道。

    “你们七斋真的肯收留我吗?”柳月玲看上去有些动容。

    “当然了!我是斋长,我说了算!”赵简拍了拍她的肩。

    “太好了!谢谢斋长!”柳月玲沧桑的脸上终于露出跟她年龄相配的天真笑容,但她随即又拉着赵简小声道,“不过赵姐姐,我还有点事,想单独跟你说,你能跟我来一下吗?”

    大路旁边是一片茂密的灌木林,柳月玲指了指其中的一条小道。赵简稍有不安,却没法拒绝她,便点点头,跟着她走进了那丛密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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