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烟渺渺,雪花飘飘,数万人列阵的沙场寂静无声,仿佛时间都停滞了。米禽牧北横抱着宁令哥从伏尸满地的城墙脚下蹒跚地走来。寒风卷起斗篷,托住了他颤抖的身躯,吹干了他脸上的泪痕。

    军中传来一声长啸般的号令,所有将士都整齐划一地半跪下来,右手按在胸前,默哀致敬。

    赵简也下了马,肃然而立,眼中不知不觉泛起了泪光。她心里说不出的惋惜和哀痛,为宁令哥,更为米禽牧北。她最清楚宁令哥在米禽牧北心中是什么分量,那几乎是他平生之志的全部寄托。而如今,他赌上自己性命的孤注一掷,却换来了这样破碎的结局,他该有多绝望啊。

    她搜肠刮肚,找不出一句合适的安慰,只能默默地含泪注目。雪中走来的他,形容憔悴,面如死灰,嘴角还挂着血痕,与刚才在阵前稳如泰山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米禽牧北一言不发地走入阵列中,把宁令哥放在一驾敞口战车上,然后解下自己的斗篷替他盖上。他小心翼翼地拂去飘落在宁令哥眉眼发梢上的雪花,又用袖口的绒毛擦干净他脸上的血迹,再留恋地看了最后一眼,这才轻轻拉过斗篷,覆盖住他的全身。两行泪顺着他的脸颊无声地流下,划过嘴角的血痕,在洁白的斗篷上砸出两个粉色的小坑。

    三军将士都在静静等待着他发出退兵的指令。尘埃落定,他们已经没有继续战下去的意义了。

    米禽牧北转身朝阵前走去,步伐变得越发急促。他飞身一跃上了马,紧勒缰绳回望大军,却见他额际发青,双眼通红,目光狠戾得让人毛骨悚然。

    他突然拔出腰间的刀,厉声高喊道:“宁为危境虎噬,不为沟中狐食!太子是被他们逼死的!今日我等定要报仇雪恨!全军将士听令,踏平兴庆府,屠尽满城!”

    听闻此令,军中顿时躁动四起,将士们一时间惶恐无措。

    米禽牧北是疯魔了吗?他真的要为宁令哥屠城?这可是夏的国都,是居住了二十多万人的兴庆府啊!

    赵简也慌了,连忙高声劝阻道:“宁令哥本就是为了阻止杀戮而死,你如此罔顾他的遗愿,对得起他吗?”

    米禽牧北咬牙切齿,神情越发癫狂,“我说过,只要他们害死太子,就全都得陪葬!”

    “我看你是想自己当皇帝吧?”就在这时,元仲辛突然也上了马,向他步步逼近。

    “是又如何?”米禽牧北对他睥睨而视,“太子死了,难道要让夏的权柄落到没藏讹庞那个奸贼手里吗?”

    “那就对不起了。”元仲辛拔出龙吟剑,眼中杀气顿现,“对我来说,谁当夏主都可以,唯独你不行。你当了皇帝,我还怎么替我哥报仇?”

    “元仲辛……”赵简听到这话又懵了,原来他还是没有放弃报仇吗?

    元仲辛举起剑,勒马朝米禽牧北越靠越近,“米禽牧北,宁令哥已死,你已经没有合作价值了。现在,是时候把你的命给我了!”

    “你还真是契而不舍啊。”米禽牧北不屑地冷笑一声,转头下令道:“攻城之前,让我先解决了这头不自量力的蠢驴。任何人都不得插手!”

    什么情况?怎么他俩又要打起来了?

    赵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她一时想不了那么多,只能高喊“住手!”,却被那两人置若罔闻。

    元仲辛狠狠地一踏马镫,飞身而起,龙吟剑犹如一道银色的闪电,在半空击穿雪幕直指米禽牧北而来。米禽牧北侧身躲过,元仲辛顺势一脚,竟直接把他踹下了马。

    “功夫又长进了啊。”米禽牧北在地上一个翻滚站起来,口气带着嘲弄。

    元仲辛轻哼一声,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举剑再向他攻去。米禽牧北挥刀反击,与他在沙场上战得难舍难分。右厢军的兵士们纷纷握紧了手里的兵器,却都不敢轻举妄动。

    赵简心急如焚地看着那两个缠斗不休的身影,在茫茫大雪中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米禽牧北出刀的速度不如从前迅捷,面对元仲辛的招式也显得越发吃力。难道是中了毒的原故?

    不对,肯定有别的问题!

    米禽牧北为什么发疯想要屠城?元仲辛又为什么突然想在这个时候报仇?他们那晚在凤鸣阁究竟谈了些什么?

    她眉梢一紧,蓦地握住手里的剑,迈开步子向他们跑去。

    就在这时,米禽牧北在元仲辛凌厉的剑势下挥刀正面一挡,刀刃就被脆生生地从中间砍断。他扔掉断刀,元仲辛一剑刺向了他的胸口。

    剑尖浅浅地刺破了他胸前灰白的兽皮,元仲辛却停住了手。

    米禽牧北看了一眼立在自己胸前的龙吟剑,缓缓抬起头微笑道:“看来我们的赌局,还是你赢了。”

    可这时,元仲辛的手却开始颤抖,“米禽牧北,你真的要我……”

    ……

    两日前的深夜,凤鸣阁密室。

    米禽牧北把酒杯放到元仲辛的面前,又徐徐说道:“明日营救太子,我只有不到五成胜算。”

    “既然没有胜算,你还要搭上自己的命?”元仲辛斜眼看着他,“值得吗?”

    米禽牧北一怔,转而笑道:“真是巧了,同样的问题,我也问过你哥,他说我永远都不会懂。可现在,我懂了。”他举起酒杯,自顾自地喝了一口,“这陈了两年的桂花酿,倒是更显甘醇。”他把玩着酒杯,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下去,眼眸里像是有两口深不见底的井,“两年前犯的错误,我不能再犯第二次。”

    元仲辛听着他的话,若有所思地跟着端起酒杯小酌了一口,没尝出什么特别的味道。

    米禽牧北继续说道:“明日起兵,如果能救出太子,让他顺利登基,你们七斋便有勤王之功。我不在了,太子正好可以通过你们修复同大宋的关系。届时,大宋定会改变对赵简的态度,她也能继续追求兴邦立事的功业。而如果营救太子失败……”他眼帘低垂,眸色越发深沉,“我要你杀了我。”

    元仲辛端着酒杯的手一抖,“你说什么?”

    “我不是答应了把命留给你吗?毕竟我们是生死之交啊。”米禽牧北脸上又挂着逗弄的谑笑,还拿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

    元仲辛没好气地放下杯子,“你白给的,有什么意思?”

    米禽牧北抿了抿嘴,神情郑重起来,“因为只有这样,赵简才能彻底撇清和我的关系,才能带着足够的功绩光明正大地回大宋。否则,这天下将再无她的容身之地。”

    元仲辛心里一颤,顿觉百般滋味翻腾,却仍不解道:“可为什么要让我来杀你?”

    “因为你有最充足的理由杀我。”米禽牧北对他凝目而视,“大宋那些官员,要的只是让他们满意的结果,过程并不重要。七斋本就是一体,谁来动这个手都一样。再加上你们从我这儿拿走的那些情报,足以让你们为之前发生的一切编一个圆满的解释,让赵简成为这其中最大的功臣。”他看元仲辛目光呆愣,又补充了一句:“不会编没关系,我可以教你。”

    元仲辛不可思议地盯着他,眉毛拧成一个结。这家伙的脑洞究竟能有多大?

    米禽牧北似乎并不觉得自己在说多么严峻的话题,端起酒壶给自己和元仲辛重新斟满酒,闲聊一样地说道:“其实我考虑过让赵简亲自动手,但后来又觉得,这对她太残忍了。”

    “对她残忍?”元仲辛睁大了眼,“那我呢?你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你?”米禽牧北有些紧张地眨了眨眼,“莫非你也……”

    “别自作多情。”元仲辛白了他一眼,“我是说,杀了你,要让我如何面对赵简?”

    米禽牧北松了一口气,“这我倒没想过。不过我喜欢的人是赵简,又不是你,为什么要考虑你的感受?”

    “你……”元仲辛只觉眼前这人特别欠揍,“现在是你在求我,你就这个态度?当我是工具吗?”

    “因为我知道,你肯定不会拒绝。”米禽牧北笑得有些得意,又端起酒杯,“来,我敬你。”

    元仲辛也气笑了,跟这种脑子不正常的人简直没法交流。但米禽牧北的确一针见血,这是唯一可以让赵简重回正轨的办法,他是不可能拒绝的。

    “米禽牧北,该我敬你。”元仲辛咧着嘴跟他碰了一下,咬牙说道,“我是没有人格,而你……你这人没有心!”

    “那不正好吗?”米禽牧北呵呵一笑,“反正都是工具罢了。”

    “算你狠……”元仲辛忿忿地把杯中的酒一股脑倒进了嘴里。

    米禽牧北也一饮而尽,又说道:“你放心,我会跟她解释的。就算要怪,她也只会怪我。我还指望你照顾她一辈子呢。”

    元仲辛捏紧酒杯,明亮的眼眸瞬间蒙上了一层阴影,有一种叫做自尊心的东西像是被触痛了。“我不需要你这样把她让给我。”他黯然地说道。

    米禽牧北似乎不太明白他的话,“我没有把她让给谁,我只是在为她寻找一条最合适的路。你不是一直喜欢她吗?而我看得出来,她心里也一直有你。”

    “不。”元仲辛摇摇头,“等她知道真相之后,她的心中,就再没有谁能代替你了。”

    米禽牧北淡淡一笑,“元仲辛,你要明白,在赵简心中,无论你还是我,都不是最重要的,我们争这个没意义。我要还给她的东西才是她心里真正无可替代的。”他抬起眼帘,眼神清澈得像一汪泉水,“成为一缕幽魂纠缠在她心上,随着时间被渐渐淡忘,或者做一个大活人守在她身边,陪她去追求梦想,二选其一,你想怎么选呢?”

    元仲辛咬了咬牙,不由自主地咽下一口唾沫,良久,他才抬起头,释然地一笑,“这样挺好,我不跟你换。”

    米禽牧北微笑着起身,又问道:“你在将军府的密室里,有没有看到一句话:‘宁为危境虎噬,不为沟中狐食’?”

    “看到了。”元仲辛颇有深意地点点头,“这句话其实我很熟,以前看我哥写过。”

    “是吗?”米禽牧北略有些惊讶,感慨地笑了笑,背过身去,声音低沉下来,“当你听到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对我动手。”

    “米禽牧北……”元仲辛也站起来,走到他的身旁,“你真的……决定了?”

    米禽牧北深吸一口气,“反正都要死,为什么不死得更有价值一些呢?”

    元仲辛猛地抓住他的手臂,“所以你吃那些甘露丸,不仅仅是为了宁令哥?”

    米禽牧北歪着头冲他一眨眼,“我设的局,从来都不会只有一个目的。”

    ……

    沙场上大雪漫天,赵简在风雪中狂奔。

    她远远地看见元仲辛拿剑刺向米禽牧北,顿时失声大叫:“元仲辛,你住手!”

    米禽牧北转过头,见她朝他们跑来,当即抓起元仲辛拿剑的手,往自己身上用力一拉。削铁如泥的剑锋轻易地穿过皮甲,几乎毫无阻碍地刺透了他的胸膛。

    元仲辛大吃一惊,待他回过神来,连人带着剑柄已经被拉到了米禽牧北的胸口前。

    “不要!”赵简在远处一声惨叫。

    米禽牧北胸前银灰的皮毛被染成鲜艳的红色,元仲辛只觉得自己手上一沉。

    他赶紧伸手去扶,又看着自己满手的鲜血,喃喃地问道:“我哥当初……是不是也这样?”

    米禽牧北吐出一口血,含笑道:“这是我……还给他的……”他又紧紧抓住元仲辛的手,“照顾好赵简,一定要护她周全,让她……幸福……”

    “米禽……”元仲辛两眼一热,哽咽难言。

    “你不是很会演戏吗?”米禽牧北看向他的眼神一如既往地带着逗弄,“接下来……就看你的了。别让我失望。”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白死的。”元仲辛悲痛地闭上眼,努力控制住发抖的双手,牙关一咬,狠狠地拔出了剑。

    鲜红的血水从米禽牧北的胸口飞溅到空中,把纷纷扬扬的雪花染成了一朵朵坠落的红梅。他痛得瞳孔一缩,全身瘫软地向后倒去,脸上却露出了释怀的笑容。

    赵简终于赶到了眼前。她飞身扑过去,将快要倒地的米禽牧北一把抱入怀中。

    “牧北!”她蹲下来,心痛地搂着他,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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