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徐徐前行,坐在车内的赵简一路无言。她就像丢掉了一半魂魄,总是呆滞茫然地半垂着眼帘,脸上看不出心绪起伏,只是眼角偶尔有晶莹的泪光一闪而过。元仲辛不敢跟她多说话,只能小心翼翼地赶着车,偶尔递送些水粮,生怕哪里没弄对刺激到她。

    提心吊胆地走了两三日,他们才终于越过宋夏边境。前方便是祈川寨,七斋其他人早就守候在了这里。

    王宽已经看了米禽牧北留给他的信,也猜了到会发生什么。此时一切言语都是苍白的,他只是拍着赵简的肩,送给她一个安慰的眼神。

    他们顺路去元伯鳍和陆观年的坟前祭奠。烧纸焚香后,元仲辛在元伯鳍的坟前挖了一个浅坑,把龙吟剑埋了进去。

    他跪在地上,用手按紧最后一抔土,对着墓碑低声说道:“哥,米禽牧北死了,死在了龙吟剑下,但我没有给你报仇。你的仇,我报不了,你们之间的恩怨,似乎也轮不到我来管。”他心中一阵悲凉,凄然笑道,“我把这剑还给你了。你要是还气不过,就拿着这把剑自己去找他出气吧。”

    ***

    七斋又走了一个多月才终于回到开封。赵祯得到消息后,立即召见了他们,又命他们在金鸾殿中接受群臣的询问。

    赵祯果然不易糊弄,他一向看重朝臣的意见,看来还得过当庭审问这一关。元仲辛有些忐忑地看向跪在身旁的赵简。这一个月来,她显得十分平静,除了变得少言寡语,看不出太大异常。可元仲辛总是担心她在压抑自己,也不知道她心里究竟是何感受。

    赵简面无表情地抬头平视前方,等着听那些早就对她心怀偏见的官员们能问出什么尖刻的问题。

    在几轮无关痛痒的提问之后,一个年轻官员上前一步发言道:“赵简郡主,下官有一事不明,斗胆询问:不知郡主与米禽牧北成亲之后,是否有过夫妻之实?”

    此问一出,全场哗然,连赵祯也不禁侧目。在大庭广众之下质问一个女子的清白,实属不妥,更何况那人还是郡主。

    王宽抬头看了一眼,认得此人是一年前刚入京为官的大理评事司马光。这人虽然为官清正廉洁,却也是出了名的迂腐,把纲常礼法奉为圭臬,恪守不渝。

    司马光又朝赵祯举起笏板,不紧不慢地解释道:“臣此一问,并非要让郡主难堪。大宋乃礼仪之邦,女子本就该藏于深闺,相夫教子。宗室女子之名节更是关乎国体,非同小可。臣听闻之前所设秘阁,竟然招收女子出去抛头露面,还与那些异族蛮夷打交道,实在是有伤风化。而赵简身为郡主,若是以出卖色相为手段,委身于敌,纵然有所收获,也有损大宋颜面!”

    “你……”赵简本就被他刚才那一问惹恼了,听他这么一说,更是火冒三丈。这些人不问她是否有叛国之举,倒是先关心起她的贞洁来。难道就因为她是女子,因为她姓赵,她身体的清白就比她的心是否向着大宋更重要吗?

    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驳斥,就听另几个大臣交口附和,纷纷表示郡主名节事关重大,尤其因为米禽牧北并非普通异族,而是与大宋有深仇大恨的元凶巨恶。

    他们个个神态端正道貌岸然,似是揣着浩然正气一心为国。可赵简只从他们身上感受到满满的恶意,那些言语就像寒冰削成的利刃,一根根刺进她的身体。大概是在夏待得太久,她都几乎忘了,身为一个离经叛道的大宋女子,面对这样的诋毁,是多么的家常便饭。

    就在那么一瞬间,她几乎想要什么都不顾,干脆就直接承认她和米禽牧北的关系,把他们的感情告知全天下,哪怕自己身败名裂万劫不复。既然他们那么在意所谓的大宋颜面,那就让大宋成为他们口中的一个大笑柄好了!

    可就在这时,元仲辛突然开口道:“赵简和米禽牧北没有夫妻之实!”

    众人略带惊讶地看向他,赵简更是目瞪口呆。元仲辛,你来瞎搅和什么?

    在大家的面面相觑中,元仲辛接着说道:“米禽牧北其实有断袖之癖,他真正喜欢的人是宁令哥。他娶赵简,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当然也是看上了她的能力和对大宋的了解,想借助她对付大宋。可他只把赵简当下属看待,从来没有碰过赵简!”

    他说得一本正经,赵简万般无奈地看向他,不知道该在脸上摆出何种表情。

    一石激起千层浪,元仲辛这话瞬间转移了朝臣们关注的焦点。

    “原来那些坊间传闻竟都是真的!米禽牧北果然如此不堪!”

    大殿中一时间议论纷纷,赵祯也忍不住叫过一旁的内侍好奇地询问起来。

    “不过,元仲辛……”此时,突然有大臣发问,“米禽牧北有没有碰过她,你怎么这么清楚?”

    殿内顿时安静下来,元仲辛也一怔。

    他为什么这么清楚?当然是因为米禽牧北让他们在必要的时候这样说的啊!他本来把这话转达给了赵简,可刚才见她情绪不对,怕出什么岔子,便只好自己抢着说了出来,却来不及多想有何不妥。事已至此,只能将计就计,豁出去了。

    “因为……”元仲辛一把抓过赵简的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抬起头,神情十分庄重,“因为离开夏的时候,我们就已经……私定终身了。赵简是不是完璧之身,我当然清楚……”

    赵简一脸震惊,愤然甩开他的手,“元仲辛,你在胡说什么?”

    元仲辛做出委屈抱歉的模样,小声说道:“事急从权,我……我只能实话实说了。”

    赵简倒是被这话提醒了。这不是她一个人的事,事到如今,她也只能顺水推舟。如果露出破绽,被判个欺君之罪,只会连累元仲辛和七斋其他人。

    于是她顺势装作娇羞脸红,低下头扯着元仲辛的衣角说:“可怎么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那种事?”

    众人只当赵简身为女子,两人又并未成亲,这种有悖纲常的闺房秘事被说出来自然会难为情。不过,他们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了。元仲辛好歹是宋人,他们俩未婚私通,远好过宗室女子委身于大宋仇敌。

    此番诘难告一段落,他们却并不打算就此放过赵简。紧接着又有人问道:“那刺杀米禽牧北的任务为什么会失败?后来你为什么又能一直留在他身边?”

    此时的赵简已经冷静了许多。她从容答道:“因为我把毒下在了合卺酒里,而米禽牧北大婚当晚才跟我坦白成亲的真实意图,拒绝喝合卺酒,甚至……甚至偷偷去了东宫过夜。”她不经意地皱了一下眉,“只是那时七斋已经行动,接走了我爹,于是我便只好让七斋装作是因为元仲辛嫉妒来劫走我,然后又装作跟他们决裂,让他们离开夏。我本想尽快再找机会杀米禽牧北,可他竟利用我引出魏竦,还间接害死了我爹,却让我意外发现了他跟魏竦王曾等人的勾结。于是,我便又借用付青鱼演了一出背叛大宋的戏,想要长久地留在他身边,骗取他更多的信任,彻底查清他在大宋的势力。后来,我把他跟王曾勾结的证据送到了王宽手里;如今,又带回来这些情报,还有神臂弓。这便是我的战果。”

    她镇定自若的眼神中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自讽。当初元仲辛告诉她,这是米禽牧北替她编撰的一个可以应付大宋朝廷的故事,她觉得米禽牧北肯定是疯了。没想到现在她却不得不讲出这个疯狂而荒诞的故事保住自己和七斋。

    “米禽牧北抓捕三千宋人,跟你有关吗?”有人继续讯问道。

    “那是他自作主张。不过后来让他撤走天都山五万右厢军以引诱大宋出兵,确实是我献的计,因为那是我们营救计划的一部分。”

    “那他因为天都山劫营一事差点被元昊处死,你又为何要救他?”

    “因为我当时还未拿到这些情报。他的将军府遍布机关,我只有进一步取得他的信任,才有可能获得更多机密。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我想借他之手除掉元昊,完成我们七斋一开始的任务。他那时已对元昊恨之入骨,我本来都说服了他为宁令哥去刺杀元昊,谁知没藏讹庞却先下手为强,让宁令哥自己去杀父弑君了。”

    元仲辛接着跟赵简一唱一和:“那之后,我们七斋合计了一下,觉得如果让米禽牧北把宁令哥救出来继位,说不定能让夏四分五裂,这样更有利于大宋,于是我们便又协助他起兵。可没想到,最后宁令哥跳城楼自杀,我们的计划落空了。不过既然宁令哥死了,当然也不能再让米禽牧北活着,于是,我便借报仇之名杀了他。”

    听完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赵祯和群臣的脸上都露出惊叹的表情。

    单看结果,七斋的任务简直完成得无懈可击!尽管中间有许多波折迂回,但最后元昊和米禽牧北都死了,夏改天换日元气大损,而且他们还额外带回了这么多价值连城的战利品。每一件功绩都值得大书特书。

    在场的朝臣们终于相信了赵简对大宋的赤胆忠心,关于她叛宋的疑云总算是烟消云散,而她忍辱负重不忘初心,更是让人钦佩不已。

    赵祯不禁赞道:“没想到你们几个少年,竟能成就如此跌宕起伏,波澜壮阔的谋略!特别是你,赵简郡主,智勇双全胆识过人,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做暗探不易,成日提心吊胆,还要被自己人误解,让你背了这么久的恶名,实在是委屈你了。朕即刻昭告天下,为你正名,赐封号‘明威郡主’,俸禄礼数,皆同于公主!”

    大宋的郡主很少有被赐封号的。如今有了“明威”二字,还有等同于公主的待遇,任谁见了赵简都得高看一眼。

    “臣女叩谢圣恩。”赵简拜谢,内心却没有丝毫波动。比起这些虚名,她更在意这些虚名背后是怎样的代价。

    “明威郡主,”赵祯站起来,面带微笑,“你立下如此大功,可还想要别的赏赐?”

    赵简答道:“今日之战果乃七斋六人协力促成,非臣女一人之功。还请官家赏赐其他几人。”

    “你放心,你们七斋人人皆有赏。只是,你真的不想额外跟朕要点什么?”赵祯看了一眼元仲辛,明显是有所暗示。

    赵简却抱拳道:“如果官家真想赏臣女,那就给臣女一个继续为国效力的机会吧。”

    “这……”赵祯没想到赵简会提这样的要求,一时茫然。他甚至不太确定,“为国效力”这几个字对女子来说是什么意思。难道她还想继续做暗探?可她的身份已经不允许了,更何况秘阁也早就没有了。除此以外,哪还有让女子为国效力的地方?

    赵祯还在为难,另一人却直接举起大锤砸碎了这个愿望。

    司马光振振有词地说道:“明威郡主有功当赏,但臣认为不能只看结果不看手段。之前郡主身赴异国入虎狼之穴,已属大不妥,万幸没有辱没大宋国威。如今功德圆满,郡主当功成身退,谨遵女德,切不可再涉国事。”

    “司马评事此言差矣!”王宽突然铿锵有力地开口,看来已经忍了很久了,“大宋力推科举,广纳贤良,正是为了不拘一格降人才,无论贫穷富贵,皆有机会为国效力。既然国士不问出身,又何必拘于性别?明威郡主大智大勇,功绩卓然,远胜平常男子,若不能继续为国效力,那才是大宋的损失!”

    司马光却不依不饶,“王宽,你熟读圣贤书,竟也说出如此离经叛道之言!自古男主外女主内,哪有女子参与国事的道理?若开此先例,世间女子纷纷效仿,岂不是要令大宋乾坤颠倒,阴阳失和,天下大乱?”

    “辽与夏女子皆可参政,夏甚至有麻魁女兵,并未见他们天下大乱,大宋为何就不能给女子一个机会?”王宽也不示弱。

    “好个王宽,你竟然想让大宋效仿蛮夷!简直是数典忘祖,有辱斯文!”

    “宗室女子参政,怕是要令宫闱祸乱朝纲,重蹈大唐衰落的覆辙!”

    群臣你一言我一语地参与进辩论,却是一边倒地支持司马光,王宽只能独自舌战群儒。

    赵简一言不发地垂着眼帘,嘴角挂着凄然的苦笑。她其实并没抱什么希望,这样的结果,只不过是再次提醒她,心中所求之路,是多么任重道远。如果她当初答应留在夏,留在米禽牧北身边,这一切烦恼都不会再有。可这是她自己的国家,她又如何能抛弃它?她唯一的选择,也只能是回到这牢笼之中,拼上自己的一切,试图去砸开一点缝隙,让大宋女子看到一丝光亮。

    “众爱卿不必再争了。”眼看王宽已经败下阵来,赵祯发话道,“大宋确实没有女子参政的先例,而且大唐公主祸乱朝纲,的确是前车之鉴,朕不能开这个头。至于纲常礼法,更不能废弛。明威郡主,朕给你一样更适合你的赏赐,你看如何?”

    赵简抬起头,没有说话。原来赵祯赐她公主的地位,是在这儿等着她呢。她倒要看看,所谓“更适合”她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赵祯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既然明威郡主与元家二公子已经私定终身,那朕不如成人之美,为你们赐婚。就算嫁过人又如何呢?朕的皇后不也嫁过人吗?更何况你跟那恶徒并无夫妻之实。现在朕为你二人做主,牵线做媒,赐黄金万两,并在邠州修建园林一座,作为明威郡主的嫁妆!”

    众臣纷纷赞叹赵祯宽厚开明,赵简心里却只想发笑。

    原来在赵祯眼里,让成过亲的宗室女子再次风光大嫁,便是天大的恩赐了。也对,他还真是比那些死咬着贞洁不放的迂腐儒士们开明了不少呢。

    元仲辛听到赵祯赐婚,先是情不自禁地一阵欣喜,却很快反应过来,赵祯这是要趁机用婚姻束缚赵简,将她在万众瞩目中捆绑成宣扬妇德的傀儡,让她接受无数眼睛的审视。成婚之后,赵简再想干任何有违纲常的事,都会受人指摘,举步维艰。

    他迟疑的看向赵简,赵简却面无表情地拉起他的手,叩谢皇恩。

    ***

    从皇宫出来后,七斋一行来到了薛映家的汤饼铺。王韦两家都已被抄处,小景父母也早已举家迁回大辽,元仲辛又赶走了守在宫门外前来攀附的元家人,跟他们一刀两断。现在六人当中,竟只有薛映在开封还有家。虽然朝廷给他们安排了驿站,但哪有自己人家里待得自在?

    王宽掏出那份从未打开过的大宋官员名册,扔到火盆里烧了。他一路上左思右想,真正出卖过大宋利益的官员都有信件为证,自会受罚,而这份名册上的人,不见得都是叛国之徒,或许还有元伯鳍那样仍然心向大宋的。既然如此,又何必拿出这份名单搅乱朝局,徒增冤屈呢?他将此名册留到现在,只是为了留个后手,以防那些朝臣的态度对他们不利,现在尘埃落定,这封名册也可以寿终正寝了。

    “王宽,谢谢你在朝堂上仗义执言。”赵简看着盆里的火苗说道。

    “只可惜,我人微言轻,改变不了大局。”王宽叹口气,又问,“你接下来有何打算?回邠州与元仲辛成亲吗?”他看了一眼元仲辛,却见他脸上毫无喜色。

    “我不会放弃的。”赵简眼中的泪花映着火光,有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然,“有人为我打开过一扇窗,让我心中所求有了具体的模样。那一眼之后,我就再也忘不掉,再也不可能放下。现在他用命为我寻回了这条路,我岂有不继续走下去的道理?”她哽咽地顿了片刻,继续说道,“我准备回邠州办一所女子书院,就用官家给我的嫁妆。我要教那些女孩读书明理文武兼修,教她们胸怀大志为国为民。只是,我还没想好,在那之后,又该如何为她们寻找出路……”

    她的眼中又蒙上了一层阴云。那个为她打开窗的人,也跟她说过,就算培养出这些女孩,她们除了嫁人,依然不会有出路。到时候,只不过是多了一些心存高远的雌鹰,仍被当作金丝雀一样圈养在深闺。而那些读过的书明过的理,只会给她们平添痛苦。

    这个问题,她依旧没有答案,毕竟连她自己,也找不到其他出路。

    王宽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说道:“你怎么知道,等她们成才的那一天,会依然没有出路呢?或许,到时候时局会改变,女子会有机会在大宋施展抱负。”

    “你这么肯定?”赵简抬起朦胧的泪眼。

    “事在人为。”王宽目光坚定,“赵简,你不是孤军作战,我们都跟你在一起。无论结果如何,都值得一搏。”

    “谢谢你安慰我。”赵简淡淡地拉了拉嘴角,疲惫中似乎多了一丝希望。

    王宽露出鼓励的笑容,在心中默默说道:米禽牧北,你交给我的事,我定会全力以赴,不负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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