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卷着枯叶自脚边打着旋儿过去,饶是不语也带了几分凄凉。路边之人披风微晃了两下,而后又垂到地面。

    街巷尽头雾蒙蒙看不真切,几个身着白衣之人从大雾中踏出,之后跟着棺椁,漆黑棺面镶着金纹,内里躺着的,正是方家长女的尸身。

    今日是方黎头七。

    正中元铎手捧灵牌,上书爱妻方氏,他发丝散乱,任凭秋风携着发带胡乱飘着,黑发下是猩红目色。

    一旁跟着个走路些许蹒跚的孩童,他似是不明发生何事,只牵着方世行衣角,披麻戴孝亦步亦趋跟在祖父身边。

    再看方世行,他一如往常一般冷静自持,面上不露痛色,可麻帽下的隐隐白发却藏不住,在方黎尸身送回方府那晚,方世行一夜白头。

    接二连三死了人,青州人人自危,街巷几乎不见人影,便连路边的铺子大多也都落了门闩。

    长队悄无声息地行走在空无一人的青州街头,漫天黄纸随风而起,复又萧萧落下,只叫抬棺人践踏了去。

    许芷望着棺椁渐渐近了,眼底含了泪。

    若是自己劝阻,方黎是能活的,苏冉也是能活的。

    她不管不顾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为此近些日子辗转难眠,如今眼下染了乌青,整个人倍显憔悴。

    一旁沈明轻轻牵了许芷宽袖下的小指,似在安慰。可他自己又好到哪里,寻张知州不得,他不愿再拖,便想再找线索,可手上丝毫没有消息,又怕打草惊蛇,无意毁了张匡布局。二人便这么各怀愧疚,贺淳安等人也无言而立,来送葬的,只有站在城门边的几位青年人。

    长队到了几人身前,元铎抱着灵牌轻点了头,而后又呆滞起来。

    “多谢几位。”方世行合手而揖,几人也急忙伸了手,心头百般安慰之语,说出口的也只有节哀二字。

    哀您老来得女,百般宠爱,却叫白发送了青丝。

    目送葬队上了南山,几人不再谈天吃酒,便匆匆散了。

    回府后许芷便卧床不愿起,沈明不多宽慰,只日日陪在她身旁。

    方黎死得蹊跷,许芷不是未曾怀疑过元铎与方知敏,只是灵堂之上元铎揽着儿子哭得撕心,叫人闻之动容,她不愿再妄自揣测,只等官府查明。

    又匆匆过了半月,一日清晨,许芷久违出了房门。

    七乐守在门外,见沈公子尚未过来小姐便出了房门,忙迎上来。

    “七乐,将那日备好的物件拿来。”

    是说同方黎约定后的备礼,七乐自偏房捧来,正上还立着个锦盒。

    许芷打开,内里躺着一枚两头镶了金边的玉镯。

    “是按小小姐吩咐,寻了青州最好的金匠修的。”

    那日知方黎死讯,许芷手中玉镯滑下,落到毯子上碎成两半,原是为她备的,算是生前她二人连系,许芷不愿弃了,便叫七乐先依金缮修复了,而后再找金匠将断处遮掩。

    果真是极好的金匠,花纹细密却不繁复,搭在玉镯上竟像浑然天成一般。

    “备马,去方府。”

    若她未记错,今日是元修生辰,方黎死前未能如约见到他,她既答应要去看看小儿,当去应约。

    “要叫沈公子跟着吗?”七乐问。

    许芷摇头:“沈明来府是客,又不是我跟班,做什么到哪里都叫他跟着?”

    素日里沈明愿意跟着时二人便一道,沈明不在她也不专程去寻,只是少有他不在身旁的时候。她本就不愿旁人将沈明当下人般看待,自沈月扬没了音讯后,市井流言越发无状,还不知给沈明带去多少困扰,如今见七乐也如此,许芷语气间不自觉有些不满。

    “小小姐,七乐没有旁的意思……”只是沈公子叮嘱她若小姐出门一定通传他,她才一问。

    梳洗打扮后,许芷只着素衣,掀开车舆帷裳时,沈明坐于一侧。

    她看向七乐面色无奈,便听沈明开口:“许小姐莫要责怪七乐姑娘,是在下擅自跟来的。”

    许芷叹道:“谈何责怪,只是我不愿……”

    不愿旁人叫你将军府走狗。

    沈明见许芷面色为难,会错了意,头垂了下去:“许小姐放心,下次沈明不会再擅自做主。”

    饶是许芷说了千百遍,沈明仍要以小姐相称,许芷知沈明是矜持自重性子,便也不再强求。只是这称谓叫出口,倒像是隔开了二人。

    方府丧幡未撤,许芷下了马心中才暗自舒气,好在身旁还有沈明陪着,若是她自己一人,真不大能定气。

    仆役引二人去了正厅,元修正坐在方世行怀中,手中抱了碗长寿面。

    见人来,方世行放下瓷碗,将元修放到地上,起身相迎。

    面上挂着笑,看到许芷眼里却比哭还勉强,她眼眶微红,看着躲在方世行身后的元修,蹲下了身:

    “孩子,过来。”

    元修怕生,可许是许芷长得面善,他扭捏片刻,步步挪到许芷身前,圆乎乎的大眼睛扑闪地打量着面前人。

    许芷忍着泪道:“好孩子,叫姨娘。”

    “姨娘。”元修开口,软糯之音却叫许芷揪心,她偏头借着同七乐说话的工夫擦了泪,“来,这是姨娘叫人给你做的新衣裳,厚实得很,下雪也不怕冷。”

    元修面色雀跃,却又撇撇嘴:“可爹爹说了,修儿要守孝三年,不能穿鲜艳衣裳。”

    许芷愣怔,而后忙道:“是,是姨娘考虑不周,姨娘重做几身,过几日再给修儿送来。”

    元铎自侧厅走进:“多谢许姑娘好意,只是明日我们便要启程,怕是来不及了。”

    他嗓音沙哑形容枯槁,短短半月瘦得脱了相,便连坐上方老爷都不至于此,想来是思念过度。

    “明日便要走吗?”许芷有些担忧地看向方世行,女儿枉死,如今外孙也要离去,偌大的方府只剩他一人。

    元铎叹气,未作答话,只将元修抱了起来:“在下同修儿去收拾细软。”说罢便头也不回离开了。

    方世行在坐上摇头叹气。

    “方老爷,官府那边查得如何了?”沈明这些日子几番去知州府,却都被打了回来,他今日来不只是要陪许小姐,更想从方世行口中探些消息。

    方世行端起茶,却迟迟不入口,良久才道:

    “青州地界不大,若非将军府坐镇,不过是一名不见经传的边陲小城,如今祸事临头,我也不瞒将军府二位。”

    他将茶杯重重放下,面色严峻下来:“张匡张知州已失踪数日了。”

    知州府群龙无首,掘地三尺寻之不得,那日方黎尸身也是官兵搜山时无意发现,周立仁、李启平不堪大任,已然上书京州,盼着能调来个命官,自己则独善其身,每日虽下命搜着,可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查什么,从何查,连同苏冉之死之案一道不咸不淡毫无进展。

    沈明闻言蹙眉,看来张匡之局布的隐秘,身边亲信不知是蛰伏,还是已然不能再开口,旁的官员对崇善寺账册之事一概不知。

    偏头见许芷看他,沈明不动神色摇了摇头。

    在此处交代那日之事,怕是不妥。

    沉默之时,门外突然传来刺耳哭喊,方世行猛然起身,一个趔趄差点摔在地上,沈明忙扶了一把,他却浑然不觉,向门外跑去。

    是元修。

    那小肉团子眼泪鼻涕糊在脸上,哭叫着向方世行跑来。

    方世行一把揽过,上下左右看了个遍,见仍是个全乎人,方才长舒口气,将元修抱在怀中,问:“修儿,发生何事?”

    元铎在后匆匆赶来,方世行责备一瞥,抱着元修进了屋。

    那小团子只顾着哭,根本说不清话,只重复着娘亲外公,叫方世行眼眶一红。

    元铎眼眶也发红,向沈许二人拱手:“失礼。”

    “父亲,方才修儿问我,为何今日是他生辰,娘亲却不在。”

    许芷垂眼,见元铎指尖微颤,心间也不忍。

    “我同他说娘亲去了很远的地方,还告诉他明日我们也要离开青州,去郑口元府,谁知修儿听了,大喊着他没了娘亲,不想再丢了老爷,便哭着跑出了门。”

    闻言,方世行再认不得,偏头落了泪。

    “不想走便不走,修儿留在方府,至于你们二人,是去是留还请自便。”

    跟在元铎身后的方知敏变了脸色,上前双膝跪地道:“舅父,知敏自然是要在您身边,代姐姐尽孝。”

    元铎脸上也青一阵白一阵,站在原处不知如何开口。

    元修哭声凄厉惹人心疼,许芷听了难过,也不愿再陷入旁人家事之中,同沈明告辞。

    马车上,许芷暗自垂泪,沈明则在一旁轻捧丝帕。

    冷静些后,许芷接过手帕拭了泪,开口:“元修可怜,小小年纪便失了娘亲,可好在父亲与外公疼他,也能少受些苦。”

    沈明点头,心思却不在此处。

    他原只知方知敏许对元铎有意,却不成想竟连方老爷也知晓此事,若是他二人有染……

    沈明垂眼,方才元铎抱起元修时,吃力的是左臂,可那日福顺楼吃酒,他是惯用右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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