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山寺地牢终不见光,尸臭同血腥之气混杂,闻之作呕。

    思空垂着头,鲜血自腹间汩汩而流,落在湿地滴滴答答,不绝于耳。

    他怎么也未料想,几日前他还在此处鞭笞他人,如今却轮到了自己。铁链紧缚,虽不如张匡一般贯穿肩胛,却也叫他透不过气来。

    听觉法师站在铁链前,频频叹气。

    “师兄……”

    思空开口,声音已然沙哑。

    “思空,三年前因你疏忽,不仅放走慧念,更叫将军府独女误闯,被师父狠狠罚过。我原以为经此一事,你便能沉下心来好好打磨性子,可谁知你又……”

    “擅闯后殿,不该杀吗?”思空愤愤道。

    听觉摇头:“上头有令,不许动将军府之人,你何苦要在太岁头上动土。便是他进了后殿,又能知道什么?”

    思空怒极彻了伤口,却浑然不觉:“上头、上头,日日将其挂在嘴边,可师兄,时至今日,你我可曾知晓,上头是谁?”

    听觉拂袖:“不知,可又何妨,奉命行事各取所需罢了。”

    说罢,他侧目看了身后小僧,小僧盛盏毒酒,上前:“思空法师,自能送您上路。”

    “呸!”一口血水啐道自能面上,自能却不动怒,背对着听觉,看向思空眼中带着戏谑。

    “师兄,我又何辜!那黄口小儿张口便是方黎张匡,我怎能放他走?”

    挣扎间铁链碰撞,听觉却如同未听到一般,只面带痛色摇头:“师弟,你疏忽职守在先,私押张知州在后,如今竟再生事,宝山寺不留违命之人,师兄救不得你。”

    “师兄!你便连半点兄弟情谊都不顾吗!”

    “你我师兄弟一场,我特向师父请求,留你全尸。”

    听觉冲自能颔首,而后似是不忍见师弟死状,匆匆离去。

    “师兄!”

    见唤他不得,几声过后便成了咒骂,待咒骂声渐默,伤处已血流不止。

    思空喘着粗气,看向等在一旁的自能:“三年前分明是你放沈明进来,倒要我替你受过!”

    自能微微颔首,笑道:“是我疏忽,这三年思空法师动辄打骂,该教训的一次不少我,也算还清了。”

    “如今是法师您作茧自缚,黄泉路上也怨不得弟子,”他左手持盏,向思空走近,“从前总是您‘伺候’我,今日便由我来伺候伺候您。”

    待自能离近了些,思空猛然发力,张口向他脖颈咬去。

    叫他自己一人去死?做梦!自能身份低微,如今也敢踩在他头上耀武扬威,是活腻味了,便随他一道去死!

    自能不慌反笑,也不偏头,伸手一拧便钳住了思空下颌。

    思空一时错愕,哪知素日里看着手无缚鸡之力的瘦弱和尚竟有如此本事,他震怒道:“自能自幼来寺,整日不精学术,你不是他!”

    自能勾勾嘴角,却未回应,只笑叹:“思空法师倒真是厉害,毒酒就在嘴边,也要寻个人陪葬。”

    说罢自能不再多言,将毒酒尽数灌入思空口中,而后上举下颌,左手化掌拍在他胸口。便见思空喉头一动,将毒酒咽下。

    “辛苦思空法师,明日自能再来替您收尸。”

    思空却狂笑起来,他为师父坏事做尽,如今兔死狗烹,杀起他来也毫不手软,竟连面都不愿见他。如今有人暗潜,他只觉痛快,看向自能狞笑道:“好啊!好啊!烦请背后之人快些动手,我在黄泉路等这帮秃驴!”

    牢门缓缓合上,思空只觉撕心裂肺,片刻便没了声息。

    地牢外,听觉等在不远处,自能快步走去,回禀道:“思空法师圆寂了。”

    听觉点头,抬脚要向师父禀报。

    自能紧跟上去,低声开口:“只是,依方才思空法师所言,沈公子倒像是知晓寺中之事?”

    闻言,听觉停了步子,侧目而视:“今日得命,是令贫僧送思空上路,如今功成,旁的事情便勿要多言,切莫再惹祸上身,你可明白?”

    自能低头,背在身后的手自腰间匕首处松开,应道:“弟子明白。”

    “还有。”听觉转身,自能心间一惊,又扶上匕首。

    “已经死了的人,还叫什么法师,往后叫思空便是。”

    “是。”自能再应,暗自舒了口气。

    沈明端着热粥走进北院时,许芷手持枯叶站在院中,并未寻着动静看来。

    许小姐近日时常发呆。

    也是,这些日子接二连三发生不少事情,于许小姐而言的确一时不好接受,沈明于是脚步轻了,开口更轻,唯恐将她吓着:

    “许小姐,天凉,回屋吃些粥吧。”

    许芷这才偏头看他,她这些日子闭门不出,也未再梳洗打扮,只用发带简单将青丝束到身后,发丝在腰间飘动,挠到沈明心头。

    沈明本是放下瓷碗便要走,许芷却开口唤住他:

    “沈明,今日可要出门?”

    自那日沈明受伤回府,许芷便嘱咐他出门时千万带上暗卫,沈明不愿许小姐担心,每日无论出门还是留府都要来知会一声。

    沈明摇头,许芷道:“既不出门,便来陪我喝了这碗粥罢。”

    汤匙起起落落,热粥早温了,许芷仍一口未动。

    要再热热才好,沈明盯着粥面不剩多少的热气,心念。

    忽而,许芷抬眼看来:

    “沈明,下一个是谁,可会是你我?”

    心结难解自然食不下咽,沈明垂眼思索一番,正欲开口宽慰,便听面前的许小姐低声喃喃道:“那便抢在他害人前先把他害了,方可保你我平安。”

    “……”

    安慰之辞卡在嘴边,沈明默不作声合上微张的口。

    将门之女,是不大一样。

    许芷放下汤匙,双手支在桌上,捧着脸看他:“沈明,究竟是怎么回事?”

    见许小姐蹙眉思索的认真模样,沈明掩了笑意,开口却又不知该从何讲起,该讲到什么程度。

    许芷看着沈明额前碎发,伸手给他别到耳后,未发觉那人顷刻便红了的耳尖,只垂眼想着。

    若有人要害她,不必多说,定是那该死的文思悯,可是他又因何要去害那两个小姐,何况自己只是误闯崇善寺,总不至于这么巧,他便是崇善寺背后之主吧?

    远在承基王府的文思悯打了喷嚏。

    楼艾见状,忙放下手中墨条,自一旁拿来薄绒披风:“少爷,仔细着凉。”

    文思悯未作声,仍提笔勾勒着书信。

    楼艾终是忍不住开了口:“少爷,您熬了好几夜,休息片刻也好,莫要累垮身子。”

    “无妨。”文思悯道,却也放下了笔,指尖轻按精明穴。

    “青州那边可好?”

    楼艾端来热茶,点头:“是,暂时解决了那麻烦。”

    “不少人盯着,叮嘱那边,手脚干净些。”

    文思悯接过,比了两下,盏中绿叶打着旋儿沉底,他不经意开口:“大理寺的人动身了吗?”

    “调令已下,司大人已在赴青路上了。”

    司凉承,新任大理寺少卿,无论效忠于谁,都不敢轻视此案,必定会严加查办。

    文思悯放下茶盏,复又提笔,垂眼于案几之间。

    许芷左思右想不得要领,看向坐在那里不言语的沈明,便撑着身子凑到他面前:“沈明,你聪明,替我想想。”

    她凑得近,沈明刚冷静些,耳尖又泛了红。他微微后仰,躲开了些,才道:“许小姐请讲。”

    “依你所见,此事与承基王府可有关系?”

    承基王府?

    沈明蹙眉问:“不知许小姐何出此言?”

    许芷撇撇嘴,总不能同沈明讲是因为前世文思悯害了不少人,她才这么问。

    见许芷垂眼不言,沈明也噤了声。于他而言与承基王府唯一交际,便是方府婚宴受辱那日文三公子赠予的斗篷。

    沈明只见过文思悯那一面,却记得清楚。他通体华服,腰间别着缠了金丝的名贵玉佩,样貌也好,论家世论学识都不于人下。他仍记得那日在车舆内,文思悯面上是在问他,言辞间却能察觉出对许小姐的在意。

    文思悯对许小姐有意。

    念及此,沈明看向许芷。屋内昏暗,她垂着眼,眉头轻蹙着。这些年许小姐出落得越发好看,稚气褪去,身着浅色衣裙反倒更衬清丽,原是纯澈无邪的样貌,偏生薄唇微红,在或明或暗的暮色下灼着沈明的眼。

    冷风忽起,窗外鸟雀自枝桠惊走,沈明蓦地回神,心头狂跳起来。

    方才他想做什么。

    手抚上心口,却摸到一温润之物,是许小姐赠他的玉佩,他从未离身。

    将军府于他有知遇之恩,许小姐信他护他,他却在此刻怀了非分之想。

    沈明合眼,将舌尖咬破,刺痛叫他清醒了几分。

    是啊,便不说他如今身无长物,即便他一朝入仕,却仍是寒门出身,哪比文思悯显贵。若许小姐能嫁与文思悯,想来将军府也是同意的。

    可将军府从不涉政事,如若二家成了姻亲,那不免要陷入朝堂斗争。

    沈明脑中突有一念,开口问:“许小姐,你可知文公子为何至青州。”

    许芷点头:“他曾提过,是为那时张家富商私造铸币一案,不过此人阴险狡诈,许还有旁的企图。”

    沈明想起那日宝山后殿自己无意扯出张家长子之死,思空却未有半分疑虑,那模样,分明便是认了。

    登时,惊出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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