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寒再次找到她,是在半个月前,也就是张鹤因为宁嫔在宫里陷入杀害唐常在而忙前忙后的那段时间。

    在一家歌搂,徐梦伶走上二楼的厢房,推开门就看见崔寒悠然自得的饮茶,他的徒弟春生依旧抱着剑站在一边,没什么表情。

    “夫人来得太慢了。”

    “你以为甩开将军府的侍卫很容易吗?”徐梦伶口干舌燥,自己倒了一杯茶喝。

    “辛苦了夫人。”崔寒身上穿着宽大的道袍。

    难道他是道教的人?

    “我以为你们已经把我这颗棋子丢了。”

    “怎么会?”

    徐梦伶厌恶他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冷声道:“那为什么把我丢在滁河边?若不是张鹤去救我,你本就打算丢了我这条命吧!”说完,徐梦伶把杯中剩下的茶水泼向他,茶杯则用力摔在地上。

    “放肆!”春生突然抽出利剑,剑锋对着她:“若是没有师傅和殿下,你这将军夫人能当几天!”

    殿下?徐梦伶心里暗自疑惑,想行刺圣上的人,难道还有宗室?

    她不得不承认,是他们帮她做好了身份,她才没有暴露。

    “莫要无礼!”崔寒抬手用宽大的袖子擦了擦脸,示意春生把剑收起来。

    徐梦伶有些泄气,慢慢坐下来,问道:“这次要我做什么?”

    “杀了宁嫔。”

    一时间,徐梦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半晌她才开口:“为什么?她···”

    她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年轻女孩,纵然她程氏女的身份特殊,可她对于他们来说又有什么阻碍?

    “程氏两面三刀,不忠不义,次子假死燕北欺瞒天子,长子大开城门让燕贼轻易攻破金陵,不该杀吗?”崔寒的语调高亢,眼里甚至泛起猩红的泪光。

    徐梦伶感到很诧异,她知道了,原来崔寒是惠帝身边的人,或者说是衷心拥护惠帝的人。

    “可是跟宁嫔有什么关系?她也不过是被裹挟而已。”

    她不愿意杀无辜的人。

    “宁嫔死了,程氏跟燕贼之间就会有隔阂,我要他身边空无一人。”

    徐梦伶咬着牙,她想起自己上次跟随张鹤去程家时,程翰说的那些话。从前她在歌搂时,偶尔有人提起程翰,说他是秀才将军,他跟其余开国将领不同,其他人大多出身草莽,但他是考过前朝秀才的人。那时她不懂什么叫秀才将军,直到那天程翰对张鹤说,国朝用兵应重在北方,虽南方有流寇,但都是因为家中无粮才无奈走进山林,南方需要的是治理,赋民田产则安,北方外族侵扰,为了北境百姓免于受苦,干戈必须再起。

    这样的人,打开金陵城门的那一刻内心也很受苦吧,开与不开,都会有人丧生。

    “程氏打开城门是不忍金陵百姓受苦,这样比起来,你们真的是为了天下吗?已经有很多人死在这场斗争里了!”

    崔寒笑了,他嘲笑徐梦伶,果然,一个歌女出身的人是不懂国仇家恨的。

    “政治就是战争,打战总会死人的。”

    漫长的沉默。

    “宁嫔是皇妃,你以为杀她很容易吗?”

    “那便要看你的本事了,徐梦诒的血也可以为这场战争祭旗。”

    徐梦伶继续沉默,就必须要死一个人吗?

    “这样吧,只要你去办这件事,我保证把徐梦诒送去益州,让他永远远离这场仗。”

    “他到了益州,我就动手。”

    李顾处理完公务后就便装出宫了,算起来,程荑已经回家十多天了,一句话也没有递给他,今天有空,他决定亲自去看看程家宅子是不是真的那么有意思。

    来到程家,淮北将马匹交给家丁牵去马厩,立即跟上皇上的脚步。

    自从淮南入狱以来,他就感觉压力很大,他替淮南求情过,皇上却说再提此事就砍了他,反正禁卫所不缺他一个人。前天得皇上圣旨,他现在升官了,不仅接替了淮南指挥使的职位,还封了内廷校尉,但他高兴不起来,张鹤只说要他不要担心,他会想办法,可是这样下去,淮南真的不会被秋后问斩吗?

    淮南这小子难道不知道把武器丢在天子面前,真的是很大的罪吗。

    “爹,皇上来看您了。”

    程尹带着皇上走进程翰的屋子。

    一股子药味,李顾暗自皱眉。英雄都会老的。

    “微臣···”

    “别别别!师傅不必拘礼了!快躺下吧。”李顾赶紧上前去,又把程翰安抚着躺下。

    “天子驾临,内廷应该事先通知才对。”

    “我自己骑马来的,咱们师徒之间就不必在意这些虚礼了。”李顾说着,还抬手给他看了一下自己的便服,跟大街上的普通公子也没什么不同。

    程翰突然想起来,今天一天都没见到女儿了。问道:“小妹呢,快去告诉她皇上来了。”

    “她今天跟张鹤夫人去道观了。”

    李顾回头问:“她一个人去的?”

    “有一队侍卫跟着的。”

    到了灵云观,来来往往的行人出入这里,程荑不仅疑惑,人员这么密集,她真的打算在这里跟自己谈这么机密的事情?

    “两位贵客终于来了。”

    思绪间,一位道士迎上前来。

    “想必二位就是宁嫔娘娘和张夫人吧,仙人已经在后面的神殿等你们了。”

    “多谢道长。”

    徐梦伶道谢后便领着程荑往道观里面走,绕过了前面的大殿,又穿过一个花园,又爬上了一段高耸的台阶,所谓的神殿就在眼前了。

    刚要进去,程荑回头吩咐侍卫道:“各位大人在外面等候吧,神仙所在之地,不便惊扰。”

    说完,就只有她和徐梦伶跟着那位道士进入那个神殿。

    推开大门,里面又是一个很大的院子,院里都铺上了大理石的地砖,正中间有一个很高大的香炉,绕过香炉,就看见了神殿里供奉的两位神像,神像下面是台阶,台阶的末端摆放了两个跪拜用的蒲团。

    “二位贵人在此稍等片刻,我去殿内请仙人出来。”说着,崔寒递给徐梦伶一个眼神就离开了。

    道士刚走,徐梦伶便跪在蒲团上,闭上眼缓缓说道:“请神仙保佑程将军···”

    见状,程荑也提起裙子,跪好。在心里请求神仙保佑父亲。

    程荑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面,突然听见刀剑出鞘的声音,睁眼的瞬间,徐梦伶已经把从蒲团下抽出的剑架在她的颈边。

    “为什么。”程荑很冷静,她慢慢站起来,抵在她下巴的剑刃也跟着往上抬。

    难道徐梦伶也是皇后的人?就算她知道闵妃的死因,也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跟皇后有关,皇后没有理由非要置她于死地。

    反倒是徐梦伶很激动,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声音颤抖的说道:“娘娘难道忘了我是什么人了吗?我是反贼。”

    徐梦伶的手发抖,控制不好剑刃,程荑的脖子上已经溢出了一丝血迹。

    “这就是你们对抗皇上的方法?让无辜的人枉死。”程荑抬着下巴,眼神里带着笑。

    徐梦伶不是她的对手,她可是出生在武将家里的女儿。话音未落,程荑身体敏捷的向后倒下去,同时抬脚用力踢掉徐梦伶手中的剑,霎那间转守为攻,一下子就将徐梦伶的一只手反背在她身后,用力压着她的背。

    “这次我不会留你性命了,到时候在禁卫所地牢里,你要说张大哥毫不知情!”程荑说着,正打算把她押着走出神殿。

    没想到的是,徐梦伶另一只手迅速的抽出自己头上的一只簪子。

    程荑赶紧让开两步远,可是,徐梦伶并没用簪子来攻击她。

    而是用力插进了自己的脖子。

    她又猛地将簪子抽出来,殷红的鲜血喷洒出来,她的身子也将要倒下去。

    程荑赶紧跑上去抱住她。

    她按住徐梦伶脖子上的伤口,总算缓过神来,要喊外面的侍卫。

    徐梦伶用最后的一丝力气拽住她胸前佩戴的白玉珠串成的项链,哑着嗓子一字一字的吐出一句话来:“金陵···居然、下雪了···”

    话还没说完,徐梦伶的手已经失去力气了,白色的项链上留下了斑驳的血迹。

    血腥味弥漫在神殿内,程荑为了遏制眼泪掉下来,也抬起头。

    细碎的雪花夹杂着雨点落下来,大理石地板上的血迹就像雪压枝头的红梅。金陵居然下雪了,这个冬天真的很冷。

    “来人!有刺客!有刺客!”程荑稳定好自己的情绪后,声嘶力竭的大喊道。

    外面的侍卫听见声音,脚步凌乱的冲进来。

    他们提着武器茫然的环顾神殿,因为不见刺客,只见将军夫人躺在宁嫔娘娘的怀里,两人浑身是血。

    “快叫太医!张夫人被刺客所伤!”

    侍卫队长吩咐一人去找太医,一人去将军府和程府报信,其余的人排查整个道观。

    慌乱之际,程荑注意到了还捏在徐梦伶手里的那支簪子。

    怎么会刚刚好是红梅样式的。

    顾不得这么多了,这支簪子她必须带走,到时候禁卫所查起来,刺客用簪子行刺的可能性是很小的,现场只留下那把剑就好了。

    程荑把簪子从她手里抽出来,用里衣的袖子擦干净后迅速戴在自己头上。

    “娘娘受惊了,剩下的交给我们吧,马车已经在外面等候了。”

    程荑将徐梦伶的尸体小心翼翼的交给一个侍卫。

    站起来的时候因为腿麻差点跌倒,还好她扶住了身边的那个高大的香炉,她注意到了香炉的顶端有莲花样式的浮雕。

    张鹤那边和程家都同时收到消息。

    李顾也骑马赶来,他刚刚下马就看见程荑像丢了魂似的拖着身子走下道观的台阶,脸上有泪痕,身上有血迹。他还看见张鹤比他先到,跳下马跑上前去。

    因为将军夫人刚刚在这里遇刺,官兵立即就疏散了人群,除了立在台阶两边的侍卫,没有什么人。

    “怎么回事!”张鹤情绪十分激动,他冲上前去捏住程荑的两边肩膀。

    “有刺客···”程荑木讷的抬头看着他,只是简单的说了几个字。

    张鹤则一眼看见了她头上的那支簪子,眼神里满是质疑。

    “参见皇上!”

    侍卫们先看见了李顾和跟在他身边的淮北,纷纷行礼。

    程荑察觉到了张鹤眼神的异样,便挣开他的钳制,大步跑向李顾,冲进李顾怀里抱住他的腰。

    “皇上,有刺客行刺,还好张夫人挡在我前面,否则我就死了。”说完,程荑便把头埋在他胸前哭起来。她的眼泪不假,她早就想哭了,徐梦伶躺在她怀里渐渐失去心跳的时候,她就已经忍不住了。

    “参见皇上。”张鹤也转身行礼。

    “张鹤,你夫人因为救程荑而死,我很抱歉,但是人死不能复生,你要冷静一点。”李顾的语气中似有厉色。

    “臣失态了。”

    张鹤微微欠身。

    “淮北,你现在就去礼部,让他们立即拟一个谥号,朕要追赠骠骑将军夫人徐氏二品诰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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