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9.

    风十六依旧往常模样,要么和同门外采,要么在殿里炼器,有时去青荷川走一走,至于殿里擢选一事,她并不上心。

    “我本就不开窍,亦非此材,更不想心累。”她说得干脆,也隐约看出苏谙济有意擢选,并不多言,只随他去。

    后来风十六外出归来,问此行去了何处,答曰藏星谷,说给那谷中的一名弟子炼了把剑。

    苏谙济知道了名字,陆知奇。他对这个名字还有印象,只记得此人擅长枪,却没听过用剑,一时新奇。

    后来又听风十六说,要给凤十七炼几件东西。他是没想到风十六竟和妖族有了交往。

    他人的变化引不来苏谙济过多注意,而风十六发生了变化时,他总忍不住注视,毕竟有些不一样了。或者说他一直在注视着风十六,因为她没有傻,本来就不一样了。

    风十六说,她要改修剑道,接着去闯了三十三剑阵。

    她庆幸能得师父支持。

    不过苏谙济并不觉得这是好事,毕竟现在殿里不甚分明,巴不得有人出错,再说师父对十六洲有些执念,若是再有新的打算,风十六未必能够自如。

    他还有些不解,她亦习剑术,并不必非要如此。

    他知道的风十六,并不是剑道出身。风十六这个行为,让他感到一种脱轨,而这一切的源头,也许是当初那场落水,他们都是因为那次落水有了不同,风十六没有因此傻去,他也没有因此划破不堪。

    他生出了一种很奇异的可怖感。

    几番追问,才听风十六说自己做了一个梦,梦见她在罗春山下被人杀死,由于梦得太过频繁,想着应是有所预示,便有了这个决定。

    她描述得很详细,连那人衣上的花纹都记下了,但是没记住样貌。她的话里依旧带着几丝戚戚,显然被这梦吓得不清。

    苏谙济却不恰当地感到了诡异的兴奋,就好像风十六这条线又和他绑在了一起,他们之间又多了一个结点,这是独属于他和她的联络。他甚至有些期待,风十六发现那人是他时会作何反应,但他更为庆幸,风十六并不知那是他,也最好别认识。

    其实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当初那件事是对是错。对错于他而言无甚在意,只是在偶尔的一些较劲里,他会想知道,对于那个风十六来说,是对还是错。他只知道,他并不后悔。但是此刻他却只能艰涩开口,对风十六说,再去折一枝春时,可以叫他同去。

    经过三十三剑阵的折腾,风十六身上实在凄惨,初时日日汤药不断,没几天便喝到风十六终于受不住,没了之前喝药的痛快。

    苏谙济常去看她,有时会拿些蜜饯给她去去苦味儿。

    伤病的风十六总是带了些敏感,平日不显见的脾气似乎也长了许多,只是她向来话少,病中亦是懒言,而不轻易叫人察觉。但是偶尔蹦出的一两句尖利言语,还是叫苏谙济听到了,他偶尔也会故意回刺她几句,便又有了几分幼时怄气的味道。

    长大后的风十六已然不再是孩童性子,虽然依旧温和热情,但常让人感受几分疏离。她的心间自有一道樊篱,自此间独将她隔绝一处,这便是她“不爱”的所有缘由。如今见了她这病中模样,苏谙济倒觉得更为生动。

    到她两只胳膊可以自如活动时,苏谙济撞见她在铰自个儿的长发,便问她有什么想不开。

    风十六说,难得有这么一个不用按着日子理发的机会,让她剪一剪又怎么了?

    如今卧病在床,她嫌长发碍事。

    剪发自然是无碍的,只是她刚刚那一剪实在过短。

    苏谙济拿过她手中剪刀,说既是要剪,有人替她剪总比她一人动手来得便利。

    她的头发又厚,又稠,大抵合了她埋藏心底的愁思。指间拢握的发丝,虽然不比男子那般粗硬,但也不似别的女子那般纤软,亦合了她那骨子里的倔。

    风十六央他裁得短些,按她的要求,头发都要遮不住耳朵,不过刀子在他手里,自然是听他的,最后发丝尚触双肩,如此尚能簪发,而不叫人怪异。

    她这伤养了许久,到了后边便怠慢了进药,常说已觉甚好,苏谙济总觉着她对自己不甚上心。换着她对上别人时,她分明记得那么清楚。

    因为这次受伤,风十六姑且和风四成了病友,苏谙济常在风四那儿找见她。

    她甚是喜欢风四的琴音。

    至于琴,苏谙济已经有些手生。

    养伤期间,隐约听她谈起,她要给自己炼把剑。

    150.

    几场春雨过后,日子很快就来到了琼花开放的时节,也到了飞花殿办一场花宴的时候。

    以前苏谙济到汲露殿没几年,便赶上了琼花飞宴,自然少不了风十一带着他们三个小的过去玩。

    风十六很是兴奋,就像是没见过琼花的样子——毕竟汲露殿也有几株。

    风十六说,那不一样,殿里那几株孤零零的,没有这片林子来得热闹。还说,她很高兴这些都是活的,都没想到有生之年能见到真的。

    苏谙济听了她这话怪难受的,琼花便是琼花,哪来的真假之别呢?

    她的喜悦有些奇怪。

    今年这场花宴快要结束时,生了意外,杏林春的女弟子薛玉采在飞花殿丢了性命。

    薛玉采和薛玉声是杏林春年轻一代的翘楚,不久前才许了婚约,彼时盛景,是参贺的人纷纷称道的。

    那时他们都说,这是珠联璧合,美事一桩。

    但是如今这桩美谈,一下子成了外扬的丑事。

    宴上宾客都来不及叹惜薛玉声这对璧人的不幸。

    不知何时的旧仇杀进了飞花殿,击杀薛玉采的位置也好巧不巧,正是飞花殿的护山阵中最为薄弱的一处——自然,这等机密,只有飞花殿人才会知晓,只是他们缠斗中正好跑到了那里。

    有杏林春弟子认出了那个寻仇的人,那是一只妖物,如今前来寻仇,是要薛玉采偿命。这妖物所爱是杏林春弟子,因造了一些杀孽,被薛玉采就地格杀,是以结了仇怨。时日久远,这桩恩怨也早埋在了滚滚红尘里。

    杀斗之时,薛玉声拼死相护,却还是叫那只妖得了手,如愿杀了薛玉采。

    薛玉声一身伤重,亦拼力斩杀了这只妖,走向薛玉采时,满目哀戚。

    忽有弟子怒斥薛玉声,质问他怎能如此狠心,就地和他杀了一场,真有了几分不死不休的味道,不过他向来不是薛玉声的对手,现在也不是,亦有旁的弟子过来制止了他。

    这弟子一时疯言疯语,口口声声说薛玉采死在了薛玉声的算计之下,说凭薛玉采的修为,怎可能轻易叫那妖物得手,定是薛玉声做了手脚。又说他不过是上不得面的私生子,却和薛玉采定了婚约,鲜廉寡耻。

    有弟子听不下去,说他与薛玉声素来不和,怀恨在心,便故意颠倒黑白,借机折辱薛玉声和薛玉采。

    “让他说。”薛玉声怀里抱着薛玉采,制止了旁的弟子。

    那边继续骂着,很多话都不堪入耳。

    “……你知道为保全你的名声,为保全杏林春,十三师妹做了多大的牺牲么?她可是你的姐姐!你的亲姐姐!你却杀了她!”

    薛玉声那边已经抱起薛玉采,只当他说的是疯话,问:“说够了么?”

    接着他给人施了禁言术,然后朝众人说要先行带内子回去,失陪,便走了。

    不过刚才那些话都早已放了出去,是收不回来了。

    本来薛玉声身上便有薛家私生子的传闻,和薛玉采的婚约才叫这些传言消散,如今这名弟子的痛斥,无疑又将这些流言卷了回来。

    自此,人们又多了一项茶余饭后的谈资。

    听闻此变,苏谙济便想,薛玉声可真是找了个好地方,做了一场好戏。却是可惜了这个薛玉采,要怪,或许只能怪她姓了薛,怪她自本家来,怪她家里来了薛玉声,也怪她家当初不干净。

    苏谙济是真的替她可惜的。

    当初听闻这桩婚约时,苏谙济还奇怪,后来才得知,婚约前不久,薛玉寒已经死了,便料想薛玉声心中怀恨。

    薛玉声所为,不过是让杏林春出丑罢了。

    风十六来找苏谙济,问他是不是之前听了薛玉声的那些传闻,才说了那样的话。显然还是有些不平,认为他平白污蔑。

    她大概是只记住了薛这个姓,苏谙济叹了口气,提醒,之前他们遇见的是薛玉寒,这里的这位是薛玉采,是那两位的师姐。之后便不再多说了。

    其实很多事并不必去探究太多,就像她说的,见过了是见过了,但该忘了也该忘了。

    151.

    因为改修剑道,殿里减了风十六炼器的份量,伤好后,她便天南海北地四处跑,回山的次数屈指可数。这时苏谙济身上的伤毒也已大好,他们许久难得一见。

    也有风十六找他帮忙的时候,苏谙济倒是希望能多找他几次。

    后来有一回,风十六难得主动用了一次传音符,问他在何处。恰逢他在殿里,风十六便赶了回来。

    便见她照例掏出了新采的几味药,不过这一次还拿出了一小块石头。面上虽是不甚在意,拿出来时更显得漫不经心,但苏谙济知道风十六这时是很高兴的,只是她常怕自个儿面上的兴奋像是忘形,便常表现得有些冷淡。

    她说这次去了南地,顺道捡了块石头,里边是块玉,若是有心的话,还须另找人给雕磨雕磨。

    苏谙济的心在这时震了一下,随即膨开巨大的惊喜,但紧接着便生出了一些疼惜。想要拥她入怀,无他,仅是此时此地,想要这么一个拥抱。但是风十六素来不喜与人亲近,之前的几次能容忍同他接触,也仅因他那时伤病非常,神智不清。

    他说出了一个词,印山紫玉,像是在发问,也像是在肯定。

    风十六有些意外:“你知道?”

    他点头,在书里翻过,她又去了南地,想来便该是印山紫玉。风十六没有追问下去。

    其实他不是从书里得来,而是某个心腹告知。他也曾私下去过印玉山庄,但是却没有进去过。那时他已是沉夕殿的左护法,却吃了不少闭门羹,可谓惨烈。那个时候,他不知道这世间还活着一个风十六。

    印玉山庄能坐拥如此灵玉,自然拥有相当的本事。苏谙济领教过他们的厉害,一时不知风十六如何取得,也不知为此付了什么代价。

    他问了,风十六也答了,说是替印玉山庄做了几件事,是为交换。不过她也没说做了什么。

    后来风十六给自己那把剑起了个名,无真。苏谙济只觉这俩字可真衬她。真,也无真。

    以前听她说,炼好了这把剑后,要歇上一段时日,只管炼几件殿里的东西,再去练练她的剑,不出去了。

    但是炼好了她的剑后,也没见她歇上几天,便又跑了出去。

    她说,炼此剑欠了凤十七许多人情,怠慢不得。

    再后来,只见她神色郁郁,和他说,她大概是输了,但曲十五也没赢。不过她强调,曲十五必然是错的。

    风十六和曲十五有交,也就苏谙济较为熟知。

    以前听风十六说起曲十五时,苏谙济就说过很好奇他俩输赢,没成想她竟真的还记着告诉他。

    然后她说,日后大概是见不得曲十五了。

    说这话时,她带着哀痛,好像死了这么一个人,但她又分明很愤怒,仿佛受了背叛。

    曲十五要去救一个人,风十六并不认同,出言此行后果非他能担得起。曲十五说既然是对的,何必在乎后果。风十六说不能因为他俩的争论就行此险招,此举势必毁了他。

    两人极尽所能,妄图驳倒对方。最后风十六直言他必然是错的,曲十五冷言只因她是玄域弟子才会如此评判。然后他说,他已先行一步,本来是想听她建言,没成想受了奚落,离开前特意叫风十六冷静。

    风十六的愤怒被挑到了极点,凭着一腔激愤跑向歧玄宫,遇见出来寻曲十五的一行人,便指了去路。

    激情之后,便是邑邑,她已无心去找某地灵材,遂回了汲露殿。

    风十六说,她最愤怒的是曲十五说她的一切判断都受玄域左右。

    这话大概是真惹怒了她,说起来时,她已经稍作平静的情绪又有了起伏。

    风十六和曲十五之间的输赢,苏谙济并不放在心上,他只是在他们的争论里看见了风十六的意气,看见她所说的“热情”。

    这些热情顶多只是说明她这时的在意,或许这时她的心确实是在这里的,她会苦恼那些正和邪,会疑惑那些黑和白,会恨不得一剑劈斩那些混沌,亦怜爱那些尘埃里呜咽的人,但仅是在那一时了。

    风十六身上有一种诡异的短暂,抑或当真是一阵短暂的风。

    后来苏谙济打听过曲十五的事,只觉着风十六也算是救了他一回,就是不知这人是否觉得被救了。

    他还是很讶异,风十六竟能如此愤怒,也竟真的断了往来。但她真显出几分无情来了,亦带了几分冷意。或许她本就如此,毕竟幼时就是那般的锐利,如今看来竟是没有磨去的。

    152.

    由于一些任务偶有交集,苏谙济又碰见了迟湫几次,一来二去,也算有了个熟脸。

    不过这回苏谙济不只碰见了迟湫这么一个熟人——还有一个以前的熟人,也是老对手了,苏谙济对此人素来带了几分欣赏,只是如今的他们没有过交集。

    当年迟湫和他酣斗完后说起此人,满眼都是兴奋,毕竟他就是喜欢打打杀杀,虽然伤了人后又会替人抓来郎中就是了。

    事情繁多,总有马失前蹄的时候,这一次苏谙济他们便失了手,铩羽而归。

    苏谙济期间受伤不轻,迟湫为他疗了伤。

    不久迟湫便收到了从无极峰传来的消息,山上急事,大师姐叫他赶紧回去。

    无极峰的大师姐,便是迟画,说她是无极峰的天才也不为过,苏谙济也听过她的名声。不过无极峰人他也就认识了迟湫这么一个,别的素未谋面。

    回去路上遇见了风十六,苏谙济便停了下来,他们又是许久没见了。

    风十六见他神色有恙,话没说几句便一把抓过手腕探了脉,接着问他紫玉有没有带身上。

    “索性离得不远,我们去采些东西给你这块玉养一养。”风十六又改变了行程。

    苏谙济说好,只是目光忍不住又描了一遍这许久未见的人。

    她一身青衣,肩颈系了块黛青围布,两鬓飞着几绺碎丝,神色间有些倦意,好像真的带了几分远足的劳累。

    他们就近在一座小镇歇了脚。

    酒楼里有人说起南边前些日子才发生的事,南边那座城中有一守了许久的灵物,听闻有魔宗欲夺此宝,不消城主召令,四下便来了许多修士,亦截击了许多魔众,没成想那城主却怨他们自作主张,将此物赠了那魔宗,说那宗主是个好人,他那儿才是此物的归宿。

    有人议论,那城主兴许是对的,好的东西放到了适合的地方,有了用处,便是好事。

    有人反驳,真要这么说,上域的那些小门小派哪一个不比那魔宗好?

    有人答,真不能比,像玄域这样的大门大户尚可一论,可惜人家瞧不不上。

    也有人笑,再这么下去,认邪为正的人多了,正便成邪了。

    苏谙济知道风十六这一次便是从南边上来,大抵已听过一些,现在又听了一遍,她面上果真又多了几分烦郁。

    有人杀斗至此,扰乱了一众食客。

    原来是某门弟子身负秘法一卷,引了内斗。

    有几个热心少年出手相助,中断杀夺,正待要了解内情主持正义,哪想到这秘法竟给了后来的某魔宗邪修。被拦的弟子平白一身伤,气得眼前发黑,怨他们拦他。被追夺的弟子谢过他们,也是真心实意。

    那几个少年人一时悻悻,散了。

    风十六手里抓着茶杯,默着给自己添了不少水,终于吐了一句话:“那时路过,绊了几日。”虽然不是主动参与,却是亲历者。

    苏谙济知道她现在是憋屈得紧了。

    以前风十六也为类似的事情难受过一回,后来便说:“虽是人眼中蝼蚁,寻觅食物,筑建巢窝,这是我该做的事,也是我愿做的事,但想咬人的时候,我会去咬的,也一定要把人咬痛了。”

    楼外飘着细雨,迷蒙一片天色。

    风十六偏过头看着,说:“那两个字用许久了,久了也要厌烦,该换换了。”

    “你想换哪个字?”

    风十六放下水杯,双眼却还瞥着外边细雨,说:“霎,小雨,应景。”

    苏谙济也被她引得一同去看外边飘着的雨粒:“姓呢?”

    闻言,风十六的眼睛晃了一圈,最后定在了旁边巷子的一个酒家:“沈。”

    “既然如此,我也该取个相似的,才显得你我同宗同族。”苏谙济顿了顿,最后选定了一个字,“雩吧,沈雩。”

    “霎”之一字,不过是取了“杀”音。

    若是你想要这场雨,那便随你一起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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