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三位界主睁开双眼,黑白混搅的浒气凝成龙形,一飞而蹿,直冲顶端。

    雁惜被那巨物吓了一跳。

    “......龙神、不是消失万万年了吗。”

    弥炉敛眉,那团巨龙幻象很快就消褪了。

    “龙神的灵识存于世间。万万年如一,从未离开。”

    弥炉变得严肃,“开荒之际,没有四界,没有生灵,善恶混沌,阴阳相融。是龙神以灵识分异四界,让神、人、魔、妖得以分立,各自生长。只要浒气还能维|稳四界,龙神就没有消失。他们才是天渊之主,四界之主。”

    “四圣池里那高高在上的四人,口口声声说代职龙神,却在万万年的时间里,不曾寻过龙神一次。郜幺战神,无论你记不记得,当年晨时月移位,天渊界事司渎职,地浊万人遇害。而这样的事情,在这万万年里发生过数千次。”

    “郜幺世代以守护四界为己任,无数族人前赴后继,用累累尸骸、汤汤鲜血换来四界安定,回了天渊却是怀璧有罪,不敢承受第五圣之尊,你不觉得荒谬么?郜幺战神,当你有资格握紧那把剑的时候,你就成了一把剑,一把属于那四个人,只为那四个人的权欲和地位而生而死的剑!”

    弥炉言辞激昂,音高情切,眉心的青色记号越发明晰透亮,以致于当他再要开口之时,像是被封印的强力堵住了喉咙。

    弥炉挣扎一瞬,气血倒流,玄泽界主徐觉立马抽身,为其护法调息。

    罔清界主李彧泰然道,“你应当很疑惑,郜幺明亚为何会允我四渡峪见你这圣剑之主。”

    李彧摊开右手,天渊界主申寂使出咒术,壁角中央隐约勾勒的长形线条变作门扉。

    雁惜左指尖的灵脉受到感应,将她带进壁门。

    由暗到明,由明坠暗。满目苍白之后紧接着是无尽的黑渊,对抗之灵在体内翻涌,雁惜再一次落入虚无幻境。伸手看不见五指,脚掌踩不到实地,那种苍茫天地只余一人的荒芜和苍凉感又上心头。

    雁惜不喜欢这种被人牵制、无法掌控的感觉。于是在这漫漫黑暗空间,紫灵如新生的曙光,突破凡身的限制,直击幻境边缘。

    可须臾之后,清冽温和的女声却沁入耳畔。

    “你来了。”

    雁惜猛地一惊,幡然回身,只见紫光聚形,逐渐汇向一个白点。那点末受力,徐徐扩张,面容清秀的铠衣女将迈步走来。

    “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柔音清脆婉转,仿佛拥有穿透人心的力量,让雁惜敛紧了呼吸,怔怔地立在原地。

    这是一张从未见过的脸。柳叶眉浅,樱桃唇淡,端庄的五官不施粉黛,却有一种圣洁高贵的美。

    她微微抬手,万束紫光如清风拂面,重聚在雁惜身旁。

    少女轻捻指尖,褐光与紫灵交触之时,千只灵蝶振翅飞舞,如梦似幻,照亮了整个虚旷空间。

    “你.......”雁惜拨开蝶海,嘴角稍颤,“是......淞蕊、前辈?”

    郜幺淞蕊莞尔一笑,眼里有故人重逢的喜悦,“过得好吗?”

    虽素不相识,雁惜却能感觉到一种莫名的亲切,她默默点头,眸子里竟闪出了泪花。

    “这......”

    热泪沿着双颊滑落,雁惜捂着心口,一份难言的释然和感怀将她的情绪填满,“为什么我会......”

    “就像那时在罔清魔界。”淞蕊笑着上前,牵起雁惜的手,“因为你与我是命定之人,你能感受到我的感受。”

    “辛苦了。”

    雁惜抬起眼眸,淞蕊的身形却渐趋透明,“前辈,你的脸——”

    “这只是我的灵识。仙魔大战之前,我曾拜访四渡峪,在此留下一抹灵识。可没想到,杳蔼流玉也曾读懂我的心愿,将你与它的契结藏在了罔清。”

    “前辈的......心愿?”

    淞蕊轻轻颔首,“在你之前,每一任郜幺战神的命运从一出生就注定了。为了四界和平,为了天下苍生,为正战邪,为善战恶。可杳蔼流玉出鞘的每一次,都会以尸骸鲜血为代价,无论是人、是神、是妖、是魔,都逃不开牺牲的宿命。”

    “白骨换功勋。每一场战争之后,尸河血海覆盖过的土地都会生灵绝迹。天穹之下,获胜者站在原地,头顶一片昏暗,没有雀跃的飞鸟,脚下都是黏粘的命骨,而我全身沾满了亡灵的血泪,胸腔里的这颗心,却仿佛跳不动了。”

    淞蕊垂眉,声音沉下来,“我忽然不知道,战,到底是为了什么。天渊为尊,四界秩序井然,我们曾抗妖、抗魔,抗过所有妄图打破那个秩序的力量。而直到我踏进罔清那一刻,直至无尽的虚无吞噬我所有的感官那一瞬......”

    淞蕊停下了声音,那半抽的嘴角像是灼到烙印灵识的烈烫之火,顷刻放大了某种无以言表、却隐秘滋长的恐惧。

    雁惜眉心紧旋,“前辈......”

    淞蕊回头,敛收了音色,“罔清没有时间,没有空间,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没有现在,也没有光明。那不是一个能够孕育生命的地方,却滋长了无数只想要挣脱桎梏的魔灵。我这一生所历大小战役,从未见过如此凶悍、极致、又不管不顾的敌手。”

    “我不知道那场战争持续了多久,但我很清楚地记得,魔灵以毁天灭地般的决心,哪怕自损自爆,哪怕永世不得超生,也要赢过郜幺。虽很难承认,可我的确,的确在那时候,感受到了他们求变、求破局的妄愿。”

    紫色蝶海熠熠闪烁,将两人的眸光衬得迷离。

    魔族四分五裂,阴险狡诈,凶怖恶煞,这是万万年来四界所共认之事。

    在这万万年里,魔族不惜一切都要向外扩张,是侵略,是加害,也是无限膨胀的野心。

    强大不能凌辱弱小,邪恶不能腐蚀良善,所以魔族有错。

    没有去过罔清之前,她们都是这么想的。

    可一旦站在那个伸手不见五指、两脚之外再无空间的地方,生灵本身对虚妄的恐惧就像蛛丝密网,渗进血肉、勒紧骨髓,甚至让灵魂都窒息发颤。

    这样的地方,根本没有生机。

    魔灵?

    怎么会是灵呢。

    活得下去的,才叫灵啊。

    雁惜旋紧了眉心,跟当年负血含泪的淞蕊一样,久久地、深深地陷入了沉默。

    如果从一开始就没有生存的空间,那已是一种不公。

    但......怎么会不公呢。

    他们不是穷凶极恶的魔吗。

    灵蝶翩翩,落到雁惜肩头,淞蕊搭在她胳膊上的左手却消失了。

    战神稍松口气,“看来,我快走了。”

    “不要。”雁惜迅速反抓淞蕊的右手,“前辈,我舍不得你。”

    淞蕊怜爱地抚她额头,眼神温柔,“我看到,你的眼里有迟疑和害怕。”

    “雁惜,我很抱歉,未经你同意,就让你成为我们中的一员。”

    “不是的。”雁惜认真地摇头,“我并不排斥这个身份。我想拥有力量,保护哥哥姐姐,保护我爱的人和我能保护的人,前辈,我只是......我只是觉得我做不到。”

    雁惜低头,盯着两只掌心,“我灵根残缺,拿不起那把圣剑,也曾没有能力保护那个凡人,我——”

    “往事已去,都不是你的错。你本力薄,却从不因无力而坐以待毙,你本渺小,却从不觉良善正义之事该由旁人去做。雁惜,这才是杳蔼流玉选择你的真正原因。法灵武力可以修习,晶莹剔透的心却难得可贵。”

    “但我真的努力过很多年,”雁惜眸光黯淡,“却始终没有结果。连现在的对抗之灵,都是阴差阳错从别人那儿分来的。”

    “没人有资格要求你走什么样的路,做什么样的事,你也不必苛责自己去走别人走过的路。成为战神之前,你是郜幺雁惜,在郜幺之前,你首先是雁惜。”

    淞蕊的身躯越发模糊,“谢谢你找到了我。”

    “雁惜,天渊战神身后,是千千万万的三界生灵。所以当年,我不能犹豫。你所在岁月的四界浒气已经生变,或许,当年我苦寻未果的答案,会在不久的将来出现。这是属于你的时岁,大胆往前走吧。”

    淞蕊眺开双眸,深深地往那蝶海尽头看了一眼,思绪纷飞不断,“别了。”

    灵蝶尽散,淡雅的紫光将雁惜带回四界堂,最后一丝微弱的金晕飘向人间,郜幺明亚站在结界之前,靳阗剑窣窣作响。

    家主拂手作咒,允剑气追往前方,与那金光缭缭一道,消逝在云天之外。

    再转过身,一滴温凉的泪珠垂向地面。

    飒和上前,轻声道,“大哥,寻找无根花一事,真的只让小七独自去么?”

    “或许,她不会想要我们跟着。何况,川影和华溪毒症未解,简七有伤,你与姣瑜随时可能回圣军,地浊也需要郜幺军。”

    “......单泉溪本性正直,又是天渊最年轻的少年上神,与雁惜自小交好,若只他二人去,我也不大担心。可妖族那边,笛泞絮找的却是那位蛟族大将。”

    飒和若有所思,“神族为人战魔,为保地浊健全,郜幺被掣制在此,神族战力削弱,倘使在罔清称霸的那两个魔王卷土重来,神人又得重迎一场恶战。妖族在此时向天渊示好,四圣怕是许给他们不少东西。”

    “兴许,并非如此。”

    明亚敛神,“妖族二公主笛泞絮不容小觑,代表妖王上天渊,却只是为妖族争取仙班名额。妖想成仙,本质上是对四圣和天渊威权的认可,如此一求,即可消除四圣对妖族立场的疑心,还能为妖界谋利,同时把那蛟族将军塞到寻找无根花的队伍里。等同于不费一兵一卒,增进了神妖关系,又落下个伸出援手的好名声。更有,那蛟族将军实力不俗,妖界四王爵都想拉拢,如此一来,哪怕蛟族没有站队二公主,另外三王爵也不会轻易对其示好。”

    “这也算为她的谋权之路解决了一大忧患。”飒和不吝赞叹,“心思缜密,一箭多雕。那蛟族在妖界本就不喜争权,有笛泞絮这一番铺垫,只会离那王爵一派更远,而妖王会喜欢这等中立之辈。一个偏好自己却不站队的英勇武将之族,才是笛泞絮真正想要的伙伴。”

    倒真是有勇有谋。

    明亚抬眼望天,“还有六个时辰,三日之期即到。那位人族姑娘,可好些了?”

    “身子恢复得差不多,但不怎么说话。了茵了凡一直陪着她,飒和查过命簿,落府三十余人,无一生还,亦没有留下别的亲缘子嗣。”

    飒和深叹了口气。

    那个姑娘,因为体内流着魔族的血,不老不死。可在这世上,她再也没有别的亲人了。

    “另外,她有问过雁惜的去向,听起来,她想跟他们一道,去寻无根花。”

    赤金色的太阳即将落往西方地平线,明亚收回了眼神,“那便派人去玉书阁,替她多寻些护身的药草。如有法器,也一并带走。”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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