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角状的金光半悬海面,四周飘着均匀的白雾,三角端的三名男子各自收手,落到岸边。

    雾海分界,流动的气息渐趋平静,幻影莹虫回到蛊盅,邶羽终于放心,“云仙涧通往天渊三山,云中兽除,此后的云仙迷境再无后顾之忧,倘有迷途或误入者,不至于有性命威胁。珏涯也好及时派人处理。”

    邶羽朝凌寒、单泉溪拱手:“二位与雁惜战神可是替四界生灵做了件好事。”

    单泉溪赶紧搀他,“谷主见外,护三山、护四界,本就是九重天分内之事。”

    邶羽礼貌回笑,右手一挥,淡金色的鹤首巨舟现于海面。

    “谷主,这——”

    “羽无以为谢,思来想去,只能想到这鹤袅仙舟。三山不似九重天,尚有太多未曾开垦的良海秘地,混元兽类亦不胜数。鹤舟日行千里、照管住食,如遇不测艰险,结界受损,自有仙鹤向珏涯传讯,邶羽当竭力相助。”

    单泉溪微急,“鹤袅仙舟乃谷主出行随侍之物,实在贵重,我等小辈受不起——”

    “虽是小辈,却在做大事。”邶羽温和地笑,“事关地浊万万人,若有珏涯帮得上忙的,邶羽义不容辞。只一鹤袅,不算什么。”

    听得此话,单泉溪便不推辞了,“多谢谷主。”

    邶羽轻轻颔首,转过身,凌寒迈步,走到他前方。

    单泉溪沉默地离开。

    海上白雾轻驱缓散。

    “将军想问那九颗内丹?”

    凌寒躬身,“一千三百八十九年前,蛟族族主凌风元率六十六蛟人、离开妖界胥偃口,一去不回。迷境海底那九颗内丹,出自其中九人。仙族自有仙族规,蛟族擅闯天渊三山,是我们的过错。”

    邶羽态度柔和,“在仙界,三山被称作‘世外桃源’,不仅因为这里的仙民晨起暮归,自给自足,也因为荒蛮险地在暗处,不曾见光。珏涯、芜蓬、泽昶有太多从未示人的秘密,那是开荒的痕迹和产物,但与生民的三餐劳作无关,便鲜有人在意。将军提到的六十七人的确踏进过三山,却从未做过伤民掠夺之事,故,三山领袖没有过分追究。”

    竹简书卷浮空,落到凌寒手上,“这是珏涯留存的拓本,详细记载了当年追查的情况,希望对你有用。”

    凌寒抑制激动,裹收卷轴,向邶羽庄重行礼:“谷主大恩,凌寒铭刻于心。”

    “将军承痛,清斩云中孽灵,这才是大恩,邶羽所做,不足挂齿。”邶羽扶起他,“只是,羽有一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谷主请说。”

    “将军的功法,我在镜像中有幸得见。若单打独斗,哪怕对战曾经的云中兽,也不是说毫无胜算。但此灵之所以恶名昭著,乃是其以欲为矛,善于搅乱人心。当年的三山先辈皆是至尊上神,用半个时辰破除幻梦,而凌将军,也仅耗了一个时辰。”

    “凌寒不敢比肩前人,也并未做什么事。”

    邶羽微顿,“那将军觉得,这云中诡计.......”

    “晚辈不才,入幻境后,心绪波动,却未曾当真。”凌寒略作思索,“以欲为矛,以贪为食,可倘使,晚辈心中所求并非贪欲呢?”

    邶羽眼神亮了些。

    凌寒抬头,眸光熠熠闪烁,“生灵有命,可存天、可立地,可鲜活、可狼狈,可善恶有报、可轮回因果、也可意外不测。但命途命道归己身,不该还没走过,就临面绝处,一眼葬到头。”

    “凌寒所求,是蛟族拥有平等生存的权利。如人、如神、如妖、如魔,如四界浒气的任一生灵。”

    “这是理当,不是欲望。”

    白雾散尽,天高云淡。

    邶羽望着眼前平静如水、却语意厚重的青年,心生肃然。他朝青年致以庄严的辞别礼,轻声道,“羽,愿候佳音。”

    凌寒微俯首,邶羽擦肩过,勾起了赏识的唇角,随后驾雾离去。

    天道。

    天诀正道。

    *

    单泉溪沉冷着脸走向暂栖地时,树侧的雁惜只稍伸了左脚,天赋异禀的梧阙上神就差点绊个狗吃屎。

    “你......!”

    雁惜倒打一耙,先声嫌弃,“你魂不守舍想什么呢?真摔了可不能怪我。我一介凡人,还能伤你不成?”

    单泉溪心烦,不想与她计较,索性甩脸走人。

    雁惜不放在心上,咬着果子、慢条斯理地跟在他身后。

    走了三步,单泉溪停下,还好雁惜留心了他,否则就要撞上去。

    这回,她没有抢话嘲讽,只静待人开口。

    “......你会答应羽谷主么?”单泉溪沉声问。

    雁惜把另一只果子递给他,诚实道,“我俩不是先后关系吗?”

    单泉溪脸色难看,没接她的果子,也没有答话。

    雁惜收回手,吞下果肉,“如今我是郜幺战神,却不是郜幺家主。一切有关郜幺的,都得先跟我大哥谈。至于我,不管怎么样,在知道阿雪想法之前,不会轻举妄动。”

    单泉溪夺走她手中的红果,却半晌没有送进嘴,犹豫须臾,又给她送回去。

    “......怎么、又不吃了?”

    “没心情。”

    雁惜抿嘴,再咬了一口脆汁果肉,瞧着单泉溪悻悻远走的背影,爱莫能助。

    天渊司与珏涯勺驹峪的安危息息相关。

    如今单琮毕想与珏涯仙谷联姻,邶羽作为一谷之主,自当不能贸然拒绝。知道曾绔二度入三山,他便顺道借勘查云仙涧的名头、设计让她们五人进迷境,以悄然向她和单泉溪求助。

    这第一个办法,是恳请单泉溪出手,解决勺驹峪民生一事。具体怎么做,雁惜并不知情。

    倘使第一个法子无效,邶羽便只能为邶雪另寻一门亲事。但这个亲家不得与珏涯利益相悖,又得至少和邶雪门当户对,更重要的是,不能让九重天忌惮。

    雁惜原以为珏涯想找郜幺联姻,既踌躇又惊讶,想不到哪位哥哥是合适的人选。所幸,后来听得邶羽讲,才知道他的人选是同为天渊三山之主的泽昶仙屿屿主宣亦泽。

    ——若记得不错,那人与大哥是旧相识。

    大哥与宣亦泽有私交,自能有分量地证明阿雪和那人的情意。

    三山本就与世无争,无论九重天是否在意,这内部联姻定不足以造成力量分拨,何况“证婚人”是听命四圣池的郜幺。

    有了“证婚人”作保,联姻若出任何问题,郜幺都脱不了干系。

    雁惜可以想通这些,唯独邶羽给郜幺的“回报”。

    珏涯仙谷谷主的原话是,“若郜幺应下,百利无一害。制衡的秩序才最稳当。三山无心权势,只牵念自保,故,联合不成忌惮。然,不论私交,此后的郜幺身侧,必有九重天外的两处仙境。”

    听起来的确有道理。

    但雁惜从小到大所作所见,都没这么复杂,话讲给她,也是对牛弹琴。

    充其量,她只做了大哥的传声筒。

    “伤好了?”清润的男声从身后传来。

    雁惜微愣,这才回过神,凌寒轻脚快步,已然走到她右侧。

    “......没事,睡一觉就恢复了。”

    凌寒点头,眉色认真了些,“多谢你冒死相救,幻境一遭,害你吃了苦头。”

    “小事。都是朋友,患难与共。”雁惜大大方方朝他咧嘴。

    凌寒淡噙嘴角,片刻别开了眼神。“当日云仙津口,也多谢你冒险相护。”

    “那个啊......”雁惜顿了顿,“我嘴巴比较快,藏不住事,所以......那日在沙怪面前,你们虽解释过了,但......我看你没怎么说话,是——”

    “于我无妨。”凌寒声线平稳,“是我不善言辞,让你担心了。”

    “没有没有。”雁惜温和地笑,对上他的眼眸,“我就是、怕你有委屈不方便说......”

    她说着就弱了尾音,有些不好意思,凌寒也随着她弱声低头的动作,垂下了眼眸。

    雁惜没听到他的回音,倏地怔了一瞬,复盘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毕竟被当作弱者的滋味不算好。尔后,她试探着声,“那个、我不是说你生闷气、或者——”

    “我知道。”凌寒淡淡勾唇,笑容甚是明朗温柔,发自内心地答,“多谢。”

    雁惜被他的模样打动,攥紧手心,立马侧过身,与他并肩走,找话补充,“单泉溪虽然嘴巴不饶人,性子有些傲,心地却是极好、极其正直的。他想守护天渊三山,他很喜欢这里,所以才会设计瞒下云仙津口之秘。”

    “......嗯。”凌寒轻声答。

    头一回与她这般徐徐漫步,不知为何,他的心跳总是偏快。

    雁惜没再说话,凌寒偷偷用余光瞥她,头顶树叶飘落,女孩抬头望,男子呼吸紧滞,迅即收回余光。

    好在她的注意力都飘向了落叶。

    不知是出于紧张,还是其他什么莫名的反应,凌寒低声,“仙子。”

    “嗯?”雁惜看向他,片刻后觉得不对,“你怎么还叫我仙子?”

    “我有名字。”

    凌寒悄然深呼吸,微扬嘴角,“雁惜。”

    “怎么了?”

    “你与梧阙上神,是很好的朋友?”

    雁惜眨眨眼,想了须臾,本欲点头,又即刻摇头,“不是。”

    她轻轻挑眉,“他是我弟。”

    凌寒一愣。

    雁惜对他的反应很满意,笑容更加自在,“你猜他小我多少岁?”

    “......此话当真?”

    雁惜煞有其事,正经地点头。

    凌寒皱眉,“......可我记得,天渊梧阙在四百年前就名震四界。你......应该不到四百岁——”

    雁惜忍俊不禁,哈哈笑出声,“你怎么真信啊!”

    凌寒见她笑靥,不自觉地加深了嘴角弧度。

    雁惜笑过后,心情畅快无比,脚步都轻盈了,“他倒是想让我喊哥,可我有那么多兄长了,只缺弟弟。”

    雁惜转身倒步,背着手看凌寒,阳光从树叶的隙缝洒下,落在她脸上,灿烂又明亮,“我小时候很喜欢跟着他玩,但那家伙本事大,胆子小,总是担心坏了规矩。说起来,他如今可得好好感谢那时候整一大堆烂摊子的我——”

    后颈窝的衣裳被一股力量猛然拽起,雁惜顷刻离地,“啊、谁——”

    “还得感谢你?”单泉溪变大身体,就为了把她“连根拔起”,“也不知道是谁敢偷昼神的烈鸟蛋,撞碎之后吓得尿裤子,一把鼻涕一把泪跑到我身边,不敢回郜幺——唔唔——”

    雁惜催动对抗之灵,拼命捂他嘴巴,急得双颊泛红,“堂堂梧阙上神还掉粪坑呢!”

    此话一出,果然让单泉溪沉默。雁惜满意地落下手,想施法将他变小,可灵力不足,动不了上神分毫,只得吃瘪。

    谁知,这时的单泉溪沉得住气,冷不丁道,“没有否认、说明就是了?”

    “......”

    雁惜猛瞪他一眼,深吸一口气后,故作无所谓,大摇大摆地推开他,“谁没有几个童年趣事。这说明,我、从、小、就、有、胆、识!”

    身后的凌寒难藏笑意,俊脸舒展,发自内心地愉悦了很久。

    单泉溪瞧着雁惜背影,轻松地勾了勾唇,本欲对随后的凌寒说什么,前方却传来了又一阵惊呼。

    “差点忘了这事。”单泉溪循声笑,示意凌寒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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