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结界护佑,甲板上的风不大,却吹得雁惜脉搏加快。

    两侧景致溜地往后闪,丝毫不给人喘息端详的机会。

    凌寒在船头端正直立,背影修长挺拔。待雁惜走近,他忽然凝出灵法,减缓鹤袅舟的速度。雁惜有些走神,没领会他的目的,踉跄半步。

    凌寒回手搀稳她。

    “前有灵鸟迁徙,我才降低船速。”

    雁惜默声点头,轻轻往外走,双手撑着船边,平视前方。

    “那位仙人走了?”凌寒先声问。

    “嗯。”雁惜侧头看他,“在吞雾阵,多谢你。不过我很好奇,你如何知道疏魂散的解法?当时,我都没听进书哥喊的话。”

    “我发现你没听进,才作此一搏。所幸有用。”凌寒口吻很淡,“那不是吞雾解法,而是蛟族祖传偏法。意识涣散者,陷其于生死一线,再诱以生机,可唤神识。但成功与否,全凭个人。是你自救。”

    雁惜勾唇,缓缓回眸,重新看向远方,“有没有人说过,你讲话的方式就跟你的法灵一样,冷中带稳,稳中有度,度里却从不用弯弯绕绕,直接干脆。”

    凌寒望向她。

    雁惜扬眉笑,说完最后一句,“让人听得很踏实。”

    凌寒神色稍动,嘴角拉起了一丝微毫的弧度。

    “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他淡声讲。

    雁惜心情松缓了些,“那陆潮生呢?他怎么说你?”

    凌寒走近她,也靠到船边,语气柔和,“没什么好话。”

    雁惜见他一脸云淡风轻,心中兴趣和喜悦更多了,但没有追问,随后伸出右手,指向西北边,“那个方向,就是初柳海。”

    凌寒微抿嘴唇。

    “邶羽谷主给的卷宗里,可有新的线索?”

    “有一些。”凌寒缓声,“待寻到无根花,我会去找。”

    雁惜稍顿,“你的族人......可以等吗?”

    凌寒沉默。雁惜迅速讲,“当初你入玉书阁带走雪魄草,是为了救梓夙前辈。蛟族的疫病......其实不是疫灾,而是族灵受不了浒气反噬,对么?”

    问话讲出,雁惜却没等凌寒的答案,“你要我找一万株雪魄草,也是这个原因......?我无意冒犯,只是想确认。因为或许船到除梁同,我们就有机会拿到它。”

    未曾想她如此坦诚,凌寒心头有暖意,刚要张嘴,脑中灵识突然传来了颤抖的女声:

    【阿凌。】

    姑姑?

    【不可把族人以雪魄草续命之事说出去。如今族人虽有勉强的存量续命,但此物多多益善,阿凌,别心软。】

    梓夙的声音停顿须臾,【这不是我,是夏蝉雪留下的灵识,我不希望你听到它。阿凌,你秉性纯良,聪明绝顶,千年来识人善用,也的确并未出错。但这次遇到的人不一样,尤其是郜幺雁惜,就算她只是普通仙民,也得防备。何况此人是新继战神。蛟族与神族,注定两立!】

    雁惜发觉他神色有异,探头挥手,“你在想什么?”

    凌寒落眸,“我......你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雁惜舒口气,“其实和你第一次见面,我就听到了你族人的对话;后来大哥答应与你交易,我心中有疑;再后来,你要我给一万株雪魄草,我开始真正揣摩这件事。直到云仙涧云中兽的幻境里,我才了解因果。灵草救人,是天大的福分。若能帮到你的族人,何乐不为?”

    凌寒敛声,“百年一株,一共一万,这不是笔小数。”

    “我不偷不抢,合法合律,”雁惜打量他的神情,“你......在犹豫?”

    “当日我冒着生命危险闯入天渊,才只得了一株,如今要一万,本就有些为难你。”

    雁惜眨眼,笑意温柔,“你是......向我道歉?”

    “我.......”

    雁惜拿出了紫凝玉佩。

    “它代表一个承诺。你拿着它,去除梁同付氏酒馆找一个叫付颖司的男子,他会想办法。一万株的确有点多,但是你去了,带走一两千总不成问题。剩下的,他应该——”

    “为何现在说这些?”

    雁惜没答,带着笑容递出玉佩,凌寒稍往后撤,雁惜上前,想塞到他手里,却被凌寒反手抓住了腕。

    “雁惜,你在紧张。”凌寒沉声戳破,“......怎么了?”

    雁惜闻声住手,身子僵硬一瞬,凌寒弱下语气,松开手,“抱歉,我——”

    “你怎么看出来的?”雁惜抬头,不再掩饰。

    凌寒缓了呼吸,“从方才开始,我一与你对视,你就把眼神瞥向别的地方。虽说也看过我,却停留得不久。跟之前不一样。”

    雁惜转向无边浩瀚的云端,气息沉如千斤石,“因为我不知道到了除梁同会发生什么。”

    “关于无根花?”

    雁惜点头,手掌在护栏上反复摩擦,“之前我一直觉得,我要做的只是沿着晨时月指引的方向,到相应的地方找到天渊至宝,挽救地浊浒气。可涵炀岭一难后,我发现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其实......在离开蒙蠡原之前,我也知道了一些难以言明的东西,可我——”

    她的声音顿住,眸光被凌寒接住,男子试探地提醒,“我......可以听吗?”

    “当然可以。”雁惜撇嘴放松,“其实归根结底只在一句话:战神代表着力量,也标志着一种身份。从前的我只需要画画、当班、偶尔耍耍性子溜去人间。但现在,杳蔼流玉逐渐信任我,那可是战神圣剑。我心里.......却始终还是曾经那个游手好闲的雁惜。”

    “只是游手好闲,都能把一幅画还原得九十九分相似,而剩下那一分,则在欣赏者刹那的想像里。栩栩如生、灵动甚过原貌,这样的游手好闲,我可是第一次见。”

    雁惜微笑,“好吧,我承认,在这方面,我有一点天赋。”

    凌寒浅笑,与她并肩远眺,“姑姑刚把少主之位交给我的那段日子,我很忐忑。”

    “各种情绪交织于心,有不适应身份的改变,有不明白如何治理族群的困惑,更有不知道该如何成为一个好的少族主。”凌寒稍作思考,“可当我走访族人、听见他们的声音,帮他们解决切身之困,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成就感。方才说的这些,竟就退居其后。我以为那是我的胜利,短暂地喜悦了一阵,可后来,在某一天晚上,那种莫名的紧张和不安又涌向了我的心头。”

    “为什么?”

    凌寒默了默,“其实那天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做了该做的事,一如既往。但正因为什么都没变,才让我开始设想一件事。”

    他一丝不苟地对上雁惜的眼神,“那种莫名的情绪和反思,兴许根本就没法消解。”

    “我一直在尝试回避它、剖除它、也在尽全力分散注意力,可它总能在毫不起眼的角落、猝不及防的瞬间重新来到我身边。而我越抗拒,它对我的影响越大,甚至在衣食住行、日常起居等简单的小事上,我也犯过心不在焉的迷糊。”

    “所以后来,直到现在,我唯一做的,只有尝试、并习惯地接纳它、与它共存。久而久之,便不在意了。”

    雁惜气息均匀,听得认真。凌寒释然地松口气,望着她的眼睛笑,“谢谢你听我说这些。”

    雁惜放下右手,垂耷在腰侧,叹着意犹未尽的笑容,“我还以为,你会说点鼓励的话。”

    “鼓励什么?”凌寒眸光稍闪,“说,你定会拥有足够的力量,保护想保护的人?还是说,我们一起齐心协力,作好万全的准备,总会有解决之法?”

    雁惜舒缓了微笑,撺掇着反问,“难道不是吗?”

    女孩眉目俱柔,笑靥清甜,发觉他霎时怔住的模样,往前凑了凑,“嗯?”

    凌寒回神,紧急压落眼眸,“嗯......”

    雁惜沉浸在轻快的氛围里,又问了一遍,“到底是不是?”

    凌寒敛紧呼吸,下意识看向双手,微微一翻,后抬起头,“......如果,力量和准备都不是万能的呢?”

    雁惜停了动作,眼皮刚阖一下,凌寒耳畔就传来了熟悉的调侃男声:

    【我说活该你这家伙寡了千年,那么好的机会,非要一本正经。谁要是当了你红娘,可不得愁死!】

    “.......”

    凌寒攥紧手心,下意识瞥雁惜,她却仿佛没听到,还略显疑惑地问,“你、脸怎么红了?”

    “......刚才,你可听到了什么——”

    “妖男,哪里跑!”

    红光乍现,温澜夺门出,聚灵向右,强困那抹声音,严厉呵斥,“还不速速现身!”

    【哈哈哈,她抓不到我,她功夫太差了。阿凌,有这样的队友,后不后悔?想不想我?阿——】

    温澜的隔异球结界勾勒出陆潮生身形,凌寒耳畔那私密的声音变为公开。

    尽管身受禁锢、动弹不得,陆潮生的语气仍然欢悦,“你们四渡峪的进攻之法真差劲,才这点力量。雁惜仙女?又见面了,不过我怎么瞧着,你那双漂亮的眼睛憔悴了?可惜可惜,美人美眼,得好生护养,才——”

    凌寒施术,堵住他的嘴,陆潮生却依旧眉飞色舞,看不出半点恼意。

    温澜将要动下一招,雁惜伸手欲拦之时,凌寒猛地想起什么,急乱往前,阻拦温澜:

    “护法留情!潮生的真身有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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