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几日之间,整个北巍骤然进入了冬季。百草尽杀,掉光了叶子的枝头挂着薄薄的白霜。

    越笙裹着狐裘,依旧窝在摇椅中打盹。旁边的茶炉淡淡散着沸烟。

    九桃推门进来,轻手替她再盖上一层毯子。越笙却是醒了,问:“如何了?”

    九桃沏出一杯热茶,递给越笙,答:“天气渐冷,峦地的雾愈发大了,红绫传信说她派人守了所有山路,只是至今还未见一人下山,而且,那雾似乎有毒,红绫问是否先行撤出。”

    越笙看着杯中茶水,答:“撤到雾障十里外,派人增援,十步设岗。”

    “是。”九桃应下,又从袖中取出一本书并一封信:“这是阿蓝方才送来的。”

    泛黄的信封上并无落款,唯有浅浅蜡封。

    越笙接过,拆开,里头是一叠宣纸:头三张分别画三株形态各异的草,各自标了名字、药用和产地,后面寥寥数语是解释:七色花是由七星草和望月花嫁接而来,碾碎入药可使人麻痹、无力。加入堇叶沸水煎之,可见血封喉。无色,但有浓烈涩味。我与离远初商议许久,一致认为当年毒药中应当有一味断肠,而断肠草多生于苍山西。七星草和望月花则多生于西南沿江和旧皇城一带,遍布甚广。但八年前一战,冰雪太久,沿江花草多绝迹,此二味草药亦不再生。而旧皇城先前大火,亦无迹可寻。

    另,姚灵之已入狱,昏死三次,蛊虫尽除,现已同常人无异。颇为怪异,杀之?留之?放之?

    越笙收了信,去翻那书,一张布帛夹在里头,展开,是一整幅南川的山河图,她右手覆盖的地方赫然写着“哈拉洲”。她迅速将书翻过一遍,一一对照,而后将布帛交给九桃:“拓下来,给青卫一人一份,让暮烟分一半人去哈拉洲,寻一具手脚皆断的尸体。”

    九桃以为自己听错了:“寻,尸体?”

    越笙垂眸,补充道:“右侧第三根肋骨下方有一刀伤,左边肩胛骨有箭伤,死亡时间约莫在八年前,是一具男尸。”

    “将军。”九桃心惊,当年将军将沿江十一城掘地三尺遍寻尸体而不得,言凌小将军还在世,严禁任何人将他与死挂钩,甚至还……怎的今日竟……她攥着布帛立了许久,嘴唇颤颤,道:“将军可是要寻…可是,又怎会,在南川?”

    越笙奇怪地看她一眼:“你今日说话怎如此吞吞吐吐?”九桃和红绡可谓是青卫里最能干的,一个稳重一个利落,红绡为了徐七乡求情也便罢了,怎么九桃也奇奇怪怪的?她眉梢上挑:“可是暮烟那边出了什么事?”

    九桃立刻摇头:“没有,得将军吩咐才几日,暮烟她们还在商量如何潜入,现下还在北巍境内。”

    越笙向来聪慧,一息之间便想到了缘由,只是觉得有些荒唐:“你不敢提凌少安?”

    九桃慌忙跪下,请罪:“将军恕罪,奴没有说凌小将军不测的意思,只是时隔多年将军突然要寻一具男尸,还对其如此了解,奴一时好奇……”

    “你不是奴隶!”越笙不耐烦地皱眉,命令道:“起来。”

    “是!”九桃立刻起身,规规矩矩含胸垂头立着。

    越笙的火气蓦地消了一半,她看着檐下滴落的雨,突然叹了口气:“是有人说见到了他的尸体,你们不必对此讳莫如深,我不想他死之后世人竟惧怕提起他。”

    “是。”

    “去办事吧。”

    “是。”九桃行了礼,忙不矢退下了。

    越笙突觉无力,抬手凝了只海东青放出去,尔后又缩回摇椅里,以书覆。

    上头利索下来一个人影,拍拍衣袍上的灰,主动搬来小凳子坐在茶几旁,斟上一杯热茶,抿一大口,爽朗笑道:“原来将军也会为这等琐事烦心。”

    越笙只觉得烦不胜烦,将脑袋缩进毯中,翻了个身。

    长星却又是添茶又是扇风,“丁零当啷”弄出一堆动静,还发出一长串享受的感叹。

    越笙实在忍无可忍,一脚将他踹翻,气急败坏道:“滚回你自己房间去!”

    长星摔了个大马趴,索性躺在地上,哈哈笑道:“原来将军也会气恼,我还以为将军和那山上的雪一样永远冷冰冰的呢!”

    越笙又躺回去,不理他。

    长星便自顾自道:“若是朋友,将心中想法说清便是,若是下属,有些威慑也是好的,将军何苦自扰?”

    越笙低低道:“说不清。”

    长星拍掉身上的灰,搬着凳子坐在她跟前,重新捧杯茶,一幅洗耳恭听的模样。

    越笙却不打算说了。

    长星深深叹出一口气,认命般开始胡猜:“是哪里说不清?是将军不知如何描述心中感受,还是将军觉得让下属谅解之言难以说出口?”

    越笙坐起身,看着天空笑:“是我连自己是怎么想的都不知道。”

    长星愕然。

    越笙紧紧捏着书,自嘲道:“我不希望听到他死的消息,也不想世人遗忘他,但世人鼠目,只闻凉风几许便他的功绩抛之脑后。但悠悠众口偏最难堵;而我对世人苛刻,但却连他的模样都记不清。我清楚他多半是死了,但又觉得,只要没人提,他就是活着。真是可笑。”她说着竟颠颠笑起来,长星攥紧茶盏复又松开,瞥眼去看雨,忽觉身边气息愈发寒凉,觉出不对,一转头,那摇椅已和里面的人一起结成了冰!

    冬日云厚月不显,亥时刚过,今日是十三。

    越笙又陷入新一轮的反噬里。

    只是这次与以往大不相同,体内灵力在一瞬间炸开,顷刻便冲掉了越笙的神智,而冰霜也来势汹汹,跳过生长的过程,直接将越笙包裹住,一层又一层,堵住她身体每个毛孔、扼住她的喉咙,将她无意识发出的闷哼全部封住。

    眼前的人在顷刻间变成了冰球,长星不作他想,立时催动灵力迎上去,烧掉最外面的冰,将越笙抱进怀里,缓慢而温和地将灵力尽数送进她体内。

    又是一场旧梦。

    孤城漫天大火,箭矢遍布,厮杀声和哭喊声一片。越笙猛地从空中降落,红衣猎猎,带着满身肃杀寒意。寒风卷着冰霜将提刀的人尽数斩杀,火在顷刻之间尽灭。城墙斑驳而黝黑,残肢遍布、血流成河,临沂城内满目疮痍。一名幼童在角落里放声大哭,少年捂着脸,跪地谢恩,身后疾驰而来的军士啧啧赞叹,连称将军勇猛,赞小姐巾帼不让须眉。那小姐却发了疯,带着全军将士掘地三尺寻她的夫婿。从小巷里的地窖到损毁的城墙,再到城外的军营,连沂水都被她万里冰封,八百里驰援的将士挥着长矛将沂水挖了个底儿掉,除了凌长英被钉在城墙上的尸体,什么都没找到。

    长剑泯消,越笙陡然坠落。

    身前是汩汩水流,身后是尸山血海,残阳似血,少女跪倒在黄沙之上,春风吹动她精细的衣袍,吹动细心绣成的金焰,吹动她如墨般零散的额发,吹动她的长睫,吹不散她眼底经年持久的荒芜。

    刚及笄的越笙穿着嫁衣万里奔赴,满心焦急,成空落在风里。刹那间她恨极了整个世间,恨身后手无寸铁的老弱,恨这场突如其来的抢掠,恨让她失去越凌云的每一寸生机!

    新得的神力很是好用,只她一念,风雪漫天,天地万物都作刃,眨眼便可屠尽这荒唐的一切!

    一个怯懦的声音却闯进她耳中:

    “云…我叫云…”

    越笙转头去寻那声源,却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姑娘,兵士在给幸存的人们登记造册,问及性命,那姑娘摇了摇头,涣散地呢喃:“我叫阿云…云…阿云…”

    这是阿云,却不是她的阿云。

    越笙绝望地低下头,终究没有伤这天地一分一毫。

    风呼呼地吹,雨滴拍打窗棂。越笙费力地睁眼,看到头顶白色的床幔。身体知觉在慢慢恢复,她挣扎着转头,看到一张倦容。

    唇色苍白,双目紧闭,眉宇之间满是愁容。

    越笙下意识就想伸手替他抚平,指尖却在他额前堪堪顿住。

    真奇怪,他们分明相识不久,她怎么有一种重逢的感觉?

    右臂的麻重感越来越清晰,越笙费力地抬手却没动,她撑起上半身,将床侧景象尽收眼底。

    长星睡在她胳膊上,右手紧紧抓着她的。

    一阵酥麻从心底升起,越笙有些怔怔地想,以前有很多次,她奄奄一息地醒来,越凌云也是这样抓着她的手,嘴里还叫她的名字。

    “笙笙”,两个字,将她一次又一次从鬼门关拉回来。

    门口响起凌乱的脚步声,越笙思绪骤然拉回,木门推开,惊得她立时抽回自己的手,却用力太猛,长星手没撒开,袖口却抹上去一截。

    他腕间的疤痕赫然入目。

    越笙愣了一瞬,迅速去扒他另一只袖子。

    长星却在这时醒了过来,伸着懒腰笑:“将军这是要趁我睡觉扒我衣服?”

    “可算醒了!”蓝云两步走到床边,皱着眉替越笙把脉。

    越笙却看着长星,抬手:“过来!”

    长星嘻嘻哈哈往后退:“既然神医来了,我就不打扰了。这几日我也没睡好,就先回去补觉了哈!”他说着就要开溜,越笙凌厉地抬眼:“阿蓝拦住他!”

    蓝云不明所以便动手,待回过神来,长星已被她扭着胳膊压在了床边。

    越笙抓住他左手,扯开束带,看到另一道骇人的疤痕。她登时看向长星,一副要算账的口气:“这怎么回事?”

    蓝云瞟了一眼,脸色大变,立刻握着长星手腕细细检查一番,惊道:“你被挑断过手筋?”

    长星“咻”地收回手,背在身后,咬着嘴唇,睫毛眨啊眨啊眨,努力做出一副无辜的模样。

    越笙的耐心已到尽头,她闭上眼,竭力忍耐:“给你个机会,解释。”

    长星抽了抽嘴角:“不是都看到了吗,还解释什么。”

    越笙从来没有这么好脾气过:“原因。”

    但显然有人并不珍惜生存的机会,嘴比鸭子还硬:“没有原因。”

    蓝云忍不住反驳:“你开什么玩笑,我检查过了,你这不是被一刀挑断的,而是被人拿着小刀慢慢划开,并且不止一次,中间应该上了金创药,让皮肉生长又不完全长好,所以你的疤才又宽又深、永远都除不掉。这分明牢里折腾人的手段,若是没有原因谁会如此对你!况且,”她环臂冷哼一声,“我没猜错的话你差点因此丧命吧,若不是金袖为你接了经脉你早就是个死人了。”

    “原因。”越笙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神医果然名不虚传。”眼见躲不掉,长星索性在椅子上坐下,抬脚解了鞋袜,展示出另外两道疤:“没有原因,在暗卫里,不够强就该受罚,没有能力就该死,我以前能力不行,所以被挑断了手脚筋,扔进沙漠里自生自灭。”

    “你是暗卫?”越笙对此毫不意外,武力高强、精通暗器,可以悄无声息潜入汉山药人坊,确是暗卫手笔无疑,只是她在乎的是,他是谁的暗卫。

    “对。”长星破罐子破摔,往后一摊,一副知无不言的模样:“我是玄衣卫,从场阵中厮杀出来的。八年前执行任务不利遭处罚,得凌小将军相救,机缘巧合又得了金袖,后来被统领追杀,我没打过,被捉了回去,上头说好歹是把神兵,没死算我命大,过错一笔勾销,让我回场阵中重新历练,前不久我练成出关,执行任务失败,同伴都死光了就剩我们三个,我怕留在南川再被追杀,想着反正要报恩,就到北巍来了。”他这番说辞真假参半,成功唬得越笙转移了注意力:“南川皇帝派你们来做什么?”

    长星摇头:“真没有。”

    越笙一把匕首横在他脖子上,眼神凶狠:“做-什-么-”

    长星为难地抿唇:“好吧,是有任务,但是不能说,不过我保证绝不会伤北巍更不会伤白山!”他三根手指直愣愣竖起,眼神真诚无比。

    匕首擦着他颈侧飞过,钉在墙上,越笙努力压着怒火:“滚!”

    长星抹一把脖子上的血迹,愉快地起身:“好嘞!小的告退!将军好生休养!”麻溜地滚出了房间。

    越笙闭眼,拳头紧握,极力压制着情绪。

    蓝云眼疾手快在她身上扎下一排银针,忧心忡忡道:“你的灵力好不容易稳定下来了切不可动怒,这次反噬比以往要厉害,若不是金袖,恐怕……”

    “知道了,你先出去。”

    “好。姚灵之我已安排妥当,越莹莹也已启程,三日后便能到达苍山。”蓝云快速说完,转身离去。

    越笙深深地呼吸,还是一掌劈了桌椅。

    荒唐!简直荒谬至极!

    长星提着鞋袜狼狈地逃离,程枣程铭跟在他身后,手脚皆无处安放,眼神闪了又闪,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长星一路回了自己房间,木门关上,程枣贴在门上听风,程铭拿出一封密信,奉上。

    长星丢了鞋袜,接过,刚要拆开看,程枣忽地摆手,长星一凛,迅速将信藏起。

    蓝云一脚踹开门时,长星已穿戴整齐,四平八稳坐在椅上,程铭程枣一个在收拾铺子,一个给他添茶。

    主仆三人一副安宁祥和的模样。

    蓝云卸了刀,插在地上,瞪着长星,道:“出去。”

    程家兄弟迅速看向长星,长星眼神示意,那二人便快速退出去,关上门,贴着耳朵守在两边。

    长星另砌杯茶水,推至桌边,另一只手悠哉游哉捏着杯子,轻抿,懒洋洋抬眼看向蓝云:“神医有事?”

    好一副慵懒华贵的模样。

    蓝云冷眼看着他:“你到底是谁?”

    长星转着杯子,目光也放在杯子上,轻笑:“在下长星。”

    “长星?”蓝云嗤笑,“三殿下还是别跟我打哑谜了,景帝风流,隔三差五从民间寻回一位皇子公主不是秘事,但哪位皇子公主会受这断手脚之刑?玄衣卫乃景帝亲卫,不在朝中,只有少数皇室子弟才知其存在,比起皇子,你更像是景帝的得力干将,他派你来北巍究竟是为了什么?”

    “叩问帝心,”长星凌厉地抬眼,满目威严:“郡主可想好了?”

    蓝云的刀已经架在他脖子上:“说。”

    长星还未开口,她又道:“我与殿下不过一纸盟约,翎州与景帝孰轻孰重,我想殿下拎得清。”

    翎州少主的威胁相当管用,长星立马配合:“我奉诏出使北巍,谈和。”

    “谈-和?”蓝云不信,“朱骢老儿疯癫不假,焉知没有一统天下之心,派你来谈和?”

    “确实是谈和。我出身玄衣卫,是假皇子,偏在南川的声望又高,陛下怕我挡了他亲儿子的路,自然要找个由头推我去死。越将军仇视南川天下皆知,我来讲和,必死无疑,届时,南川便可名正言顺地出兵,烽烟再起。”

    “所以你就把主意打到了阿笙身上。”蓝云收了刀,阴恻恻地看着他。

    “非也,我碰上将军是意外。”

    “意外?我与阿笙相识八载,从未见一人能如此牵动她心绪,我不信你接近她是意外,但我信你不会伤她。但殿下,你为何不会伤她?无论从何立场出发你都应该即刻杀了她才对!”

    翎州郡主肖初融三岁吟诗、八岁翻遍医书,十岁拜入穹阳庭玄妙老儿门下仅一年便成为其得意弟子。后流落北巍,虽忘却往事,还是成为越笙的左膀右臂,更是在五年内以“神医”之名大噪天下。

    蓝云的聪慧,长星从未怀疑过。

    聪明人聪明起来,果然难缠得紧。

    长星道出同样一番说辞:“因为凌小将军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来北巍一是奉诏,二是报恩,这是凌小将军生前给我的信物。”他不欲与蓝云多做纠缠,直接将红帕摊在桌上。

    蓝云意外地看着那方帕子。

    这番说辞或许不可信,但凭这与阿笙床头嫁衣如出一辙的绣帕,阿笙对他再多容忍都合理,合理至极。

    蓝云蓦地转开脸,背上大刀,甫要开门离去又忽地停下:“既是如此,还望殿下说到做到,莫要食言。”

    长星讥讽道:“那是自然,我比郡主讲诚信得多。”

    蓝云受了他这声冷呛,开门,离去。

    程家兄弟忙不矢进来,关门,站成方才的位置。待长星将密信烧成灰烬,程枣才出声:“主子,神医她……”

    长星闲闲看他一眼,程枣立刻闭嘴。

    上位者看向另一位下属:“程铭。”

    程铭规规矩矩单膝跪在地上,拱手道:“属下在。”

    “把暗桩都换成我们的人,无我命令不许与南川通信。一个月后挑不要紧的回给陛下。”

    “是!”程铭仍旧跪在地上,犹疑地抬眼:“我们人手不够,剩下的暗桩……”

    不听话的狗当然是......

    长星颔眸,眼底一片杀伐:“杀了,程枣去办。一条消息都不准传回南川。”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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