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微风起,晨光熹微时。堆积了几日的厚云散去,天边竟现出奇异的霞光来。

    越笙斜倚在栏边,就着霞光,一口一口地闷掉离远初小心翼翼揣了上千里的醉今朝。

    屋里,床榻上的人动了动指,摸到一片空,蓦地惊醒,环伺四周,夺门而出。

    “醒了?”长星急出了一身冷汗,那没良心的醉鬼踢着脚下丁零当啷的空壶,笑嘻嘻抛给他一壶酒,十分娇憨地跟他打招呼。长星接了酒、拔了塞,深深呼出一口气,抬脚向她走去。

    “将军今日怎的有兴致饮酒?”他一撩衣摆斜坐在栏杆上,极尽风流地扬着酒壶咕咚一口,眯着眸子赞叹:“好酒!此酒唤何名?”

    “嘿嘿。”越笙手臂一撑,傻笑着也坐上去,脑袋凑到他脸前,一字一句地大喊:“越!笙!”

    长星失笑:“我知道你叫越笙,我问酒的名字。”

    “越!笙!”越笙大声重复,迷蒙的眼看着他的眸子,认真道:“我叫越笙,不叫将军!”

    砰-砰-砰

    心脏忽地不受控制地跳动起来。长星撇开眼,猛地灌下冷酒保持清醒,状似无意地问:“那我今后便唤你越笙,可好?”

    越笙反应很大,挥舞着手臂,脑袋和身体一起晃悠,气势汹汹道:“不好!”孩子双臂高抬、双脚悬空,动作幅度大得要命,长星连忙将她按住,自己也随着惯性往后靠。

    楼中房间林立,廊道又细又长,只在檐角下开了几段低矮的栏,四周是圆滚滚的柱。

    翻涌的天光下,长星靠在柱上,越笙靠在他肩上,打个醉嗝,笑着断断续续地念:“笙笙…我们笙笙…小笙笙…我的笙笙!”念到最后,她忽然提高了音量,满脸骄傲地举起酒壶:萌态毕现:“干-杯!”

    长星同她碰了壶,渐渐品出昔年的味道,却不肯念出那两个字,硬生生地装傻充愣:“不喜欢?那我同神医一样,唤你阿笙?”

    “笙笙笙笙我说笙笙!”暴躁只在一瞬加,越笙抱着他脖子拼命晃,在他耳边大声吼:“你是聋了吗!我说笙笙笙笙我是笙笙你听不到吗!”小姑娘仍旧素手一双,耍起酒疯来还是胡乱踢腾,但到底已是习武多年的将军,一身蛮力大得惊人。稍有不慎便失了衡,向后倒去。长星急急丢了酒,伸手拽住她。

    可那杆却不经折腾,“嚓”地一声,两只花蝴蝶便一同飞舞着摔下去。

    “啊…耶!”长星搂着人稳稳落地,越笙短暂地惊呼了声,继续跟他掰扯称呼:“笙笙!我是笙笙!”落地的好处就是她能掐着腰跺脚,指着他的鼻子大吼大叫。

    发疯么,是醉鬼的权利。

    但长星没醉,他手半放不放地停在越笙腰间,与悄然而至的越无虞四目相对。

    浓烈的尴尬在空气中弥漫开来,越无虞的雀跃僵在脸上,手中的画了押证词越攥越紧,心中不住劝慰自己“是少安哥是少安哥是少安哥是救命恩人千万要忍住”,咬碎一口银牙还是蹦出一句:“你喜欢我阿姐?”

    根本忍不住!救啥命也不能占他阿姐便宜!凌少安也不行!都消失这么多年了他不怕他!

    小公子气呼呼瞪着长星,用鼻孔说话:“放手!”

    越笙抬手给他一巴掌:“凶什么凶!”

    这疯发得人猝不及防,越无虞没躲开,半边脸一下肿得老高,眼底的桃花顷刻被水淹没,他委屈巴巴地看着越笙,低声呜咽:“阿姐……”

    随后而至的蓝云一把将他拉开护在身后,转头对上满脸写着“不准欺负他”的越笙,大脑短暂地宕了机。

    不是,谁能来告诉她吃啥药都没用的银骨之主能喝醉啊?

    不对,阿笙几时学会喝酒的?

    还是在南川三皇子怀里!

    这像话吗!

    槽点太多,南川郡主一时不知从哪儿下手,只好伸出双手,试图将人接走:“阿…”

    “滚。”越笙轻盈地蹦到长星身上,紧紧环着他脖子朝蓝云狂霸拽酷炫地哼了一声,然后继续傻笑着指着前方:“嘿嘿,我想去看那棵树。”

    长星内心天人交战了一个呼吸,本能地选择哄孩子。他用力将人往上一提,双臂稳稳环住越笙双腿,迅速朝那树移动:“走喽!”

    蓝云看着二人的背影,一脸迷茫。

    越无虞忽然觉着不止脸疼,牙也疼。

    扒墙角的心理素质显然不如这二人:北司和年小嘴巴张得能互相吞掉对方脑袋;罗诺以同样张着嘴,但没忘了捂住阴萝岂和自己的双眼;上了年纪的华阳和茂青松在探讨天象;池影和锦容激动得小脸通红,攥紧爱的小拳拳;陆离似乎能与刀交流;宋呦躲在众人背后不敢看,但支棱起分外好使的双耳;离远初失手摔了上好桃花酿和绵阳瓷;离慕凉一面将他藏在身后,一面将碎片踩在脚下,朝忽然转头的二人露出八颗牙。

    尴尬的氛围在此刻到达了巅峰。

    越笙看见的那棵树生在偏僻的泉井边上,扎根百年,枝干高大茂密。那泉井与西瞻楼相距甚远,长星七弯八绕到达时,越笙已呼呼睡了过去。

    长星叹了口气,将人靠着枝干放下,松了松发酸的手臂,缓了口气,哪知一转头那祖宗便没了踪影,他下意识抬头去看,越笙果然立在枝干上,四肢伸得老长去够最上头还未凋谢的花。

    长星借力跳起,旋身摘花、落地,方才看清是朵桃花。

    一朵丝绢做的假花。

    枝头没了花,越笙嘴巴一撇,往下跳。

    长星忙不矢去接她。

    却没接到。

    一棵小小的桃树怎能难倒驰骋沙场的将军?

    裙花盛放又收拢,越笙稳稳落了地,伸手讨花。长星递给她,她又不要,凑着脑袋要戴。长星便帮她戴上,好整以暇地抱臂,等下一条指令。

    却没有下一条指令。

    越笙趴在井边,怔怔看着头顶粉色的花好久好久,忽然出声:“以前也有人过送我桃花,是束干花。”

    这话没头没尾,长星眼底狠狠一痛。

    他阿娘爱花,但总养不活,有段时间老是念叨云锦的人面桃花。笙笙听得多了,便也生了惦记,嚷着吵着要去看花。但白山万花争春,却独独没有桃花。且白山严令禁止未出阁的小姐下山,他又不方便带她去军营。有一年,沿江城池换防,他主动请命驻守云锦城,采了桃花八百里加急送往白山,却被沿途的守将告知路程未半,花已谢了。他只好重新折花,跟着城里手艺最好的匠人学着做成了干花,附在信中送过去。笙笙很是欢喜,洋洋洒洒回了三页信,说要在以后生活的地方种满桃花。他本也打算成婚以后定居在云锦的,或者绵阳,绵阳的合欢桃花也极为漂亮,笙笙该会喜欢。阴萝城的机关木偶笙笙也喜欢得紧,他将从军以来的所有饷银都攒了下来,无论笙笙想在何处定居,他都定然可以置办一处开满桃花的宅子。

    越笙看得入神,并未注意到长星长久的沉默,而是轻抚素簪,喟然长叹:“这支簪子也是他送我的,只是可惜,好多事我都记不清了。民间关于我夫婿的旧事传得沸沸扬扬,我却只记得一些吉光片羽,真是不合格的妻子。”

    “不是的。”长星斩钉截铁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世上并未有几人能做到你这般地步,将军不必妄自菲薄。”

    “我不是将军。”越笙反驳,语气平淡而冷静,只是在叙述一个事实:“不是白山的嫡出小姐,不是银骨之主,在最初的最初,我只是被弃雪中的不祥之人,靠旁人的乞怜和泥中的老鼠生存,在遇到他之前,我连越笙都不是。这个名字也是他给的。

    你和他很像-”

    长星呼吸一窒,心痛得无以复加,连否认都忘记。

    “-也不像”悬起的心脏放下,长星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越笙继续道:“其实细细想来,你和他太多地方都对不上。说来奇怪,关于他的大部分事我都不记得,却知道你与他几乎天差地别,除却懂我,你们无一处对得上。”

    “我,懂你?”长星颤颤道。

    “懂我。”越笙点头:“世人大多厌我惧我,后来敬我,懂我之人寥寥,你算一个。你似乎很不想我杀人,但又从不真正阻拦我,这一点和他很像。”话至此,而后是长久的沉默。

    长星的心已跳到了心口,早早准备的八百个借口、理由甚至俏皮话在脑中盘旋,他却只听到一个声音:别骗她了,承认吧,凌少安,你不能再骗她了。

    “笙-”他几乎要喊出那个名字,越笙却蓦地笑出声:“长星,我从未问过你的身世,你可有什么难以割舍的人?”

    脱缰的野马止步于悬崖。

    长星猛然回神,点头:“我少时有一位心上人,心悦至极,没能娶她回家,是我一生之憾。”

    “为何?”

    “少时张狂自负,以为天下唾手可得,后来遭逢巨变,才知我如蜉蝣,活着已是侥幸,安敢连累佳人。”经年的痛楚历历,长星扯唇,将血海深仇伪装成云淡风轻。

    越笙忽然转身,醉眼迷离地看着他,问:“连累?你问过她了?”她醉得直不起身,要扶着井口才能保持平衡,长星伸手扶她,被她甩开,连连催促:“快说!你问过她了?她亲口告诉你是连累?”

    长星摇头:“不曾。”

    “那你如何得知……”

    “今生往昔云泥之别,前路艰险我知是连累!纵然幸蒙不弃,但倘若不能护她周全又何必去招惹!”长星音量忽地拔高,斩钉截铁、掷地有声,不知是在说服越笙还是在说服自己。

    越笙哈哈大笑,不住点头,连连道:“原是如此…原是如此…竟是如此!”她几乎笑出了泪,强撑着站直,脚却无论如何不能贴地,手一滑,整个人直至往井里栽去。

    一时欢喜,抵不过一时云泥。

    那井中水满,长星一直防着她跌落,及时出手将她拉起,人已双目紧闭,睡了过去。

    长星替她擦干额角沾上的水,小心翼翼将她背起,稳步归去。一声叹息,未完的话都散在了风里。

    笙笙,我知你不会弃我,但失而复得终又失去太过痛苦,倒不如当我死在那场战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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