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期间少雨,闹得朝臣个个人心惶惶。也不知是天老爷仁慈,还是怎的,之后竟连着半个月下着绵绵细雨。近来,才天色开始放晴。

    湿漉漉的大道上,慢慢驶来两辆马车。咕噜噜的车辙声,近到永宁侯府的门外才停止。

    大门内已站了一排翘首以待的众仆。当然月芽是肯定在其中的。眼见着马车从大路尽头驶近,早有仆从匆匆向内汇报去了。

    不多时,二夫人携着今日在府中的小辈们,迎了出来。陆茗丽也紧跟其后。

    她在府内短短半个月,就跟脱胎换骨似的,来时的蓬头垢面早已变成了粉雕玉琢。也不知是不是那灰泥浆有什么神奇的美白效果。反正当晚沐浴过后,那满脸泥浆背后竟是白皙盈透的肌肤。

    再加上这半月来的精致美食与衣着,更是妥妥的一枚富贵人家千金。完全看不出彼时的落魄粗鄙。

    今日更是一身天青色襦裙,鹅黄色缎带扎在腰间。头上一个单螺髻,斜插着一支蝴蝶展翅金钗。吹弹可破的肌肤,细长的眉眼,灵动的眸光,嘴角总带着抹笑意。怪不得连老夫人都夸了她几句,说虽有些粗野,却不乏烂漫情趣。且已为她取名“陆茗丽”。真真是符合她现如今脱胎换骨般的身份了。

    挤在大门口的仆从们纷纷偷眼觑着这位半月前才上门的小姐,小声议论着。

    两辆黑油马车慢慢驶到永宁侯府大门口。只听得“吁”的一声,马车夫勒紧缰绳,那高头大马应声而停。

    崔管家赶紧上前挑起布帘,最先下来的是一位三十上下的中年贵妇,身着紫罗兰色的锦缎襦裙,头上高高地梳着发髻,只简单地插着一支通体透亮的翠色玉簪,慈眉善目,低垂着眉眼。

    等踩着踏凳,终于落地时,才缓缓地抬起头来。这一看,真个是……不就妥妥的陆茗丽十几二十年后的模样嘛!

    这哪还有假!众人心中已是了然。

    随后跟着出来的是十二三岁的姑娘,一身桃红色绸缎襦裙,上面罩着烟雾色上襦外衫,腰间系着石榴红飘带。头上梳了个双平髻,两边各插着两朵桃花形状的宝石发簪,娇俏可爱。

    只可惜与陆茗丽比起来,长相稍寡淡了些。

    后面那辆马车里陆续走下来一位五六岁年纪的小女孩,一身桃红色襦裙,头上梳着双丫髻,绑着红色飘带,还坠着两颗金色铃铛,甚是可爱灵动。

    身后跟着一位十岁上下的男孩,一身青色长袍,头发只简单地用黑色缎带系着,态度却很是有礼有节。未语先拱手。

    二夫人见了,赶紧迎出门去,一连声地唤着:“三弟妹,快请进!旅途劳累了吧……老祖宗正在荣辉院内候着呢,眼巴巴地一个劲的催着‘怎么还没到呀?怎么还没到呀?’我就说‘这路途遥远,肯定路上颇耽误功夫’。这不,终于把你们盼到了……先见过老祖宗,之后再回院内好好歇息。”

    说着,就把一大三小四人迎进了大门。

    而行李,自有下人帮忙搬送。

    见三夫人跨进院内,陆茗丽赶紧迎了上去,“母亲!”

    “这是?”三夫人上上下下地瞅了瞅眼前的姑娘,虽是初次见面,但眼瞅着与自己一般无二的面容,心头突然涌上一股酸楚,未语泪先落,“好……好……苦了你了……”不住地握着陆茗丽的双手拍着。

    陆茗丽不知怎么,似乎两辈子的酸楚突然全都涌了上来,哭嚎道:“母亲……”

    “哎哎……大侄女,三弟妹,不兴哭啊!这不是母女团聚了嘛……这该是高兴的事……”二夫人劝慰着。

    这下,落在身后一步之遥的陆茗烟就尴尬了。

    “姐姐。”那十岁左右的男孩早已会看眉眼高低,轻轻地唤着身前的大姐。他虽不清楚具体事宜,但多年的情分总看不得孤单落寞的长姐兀自垂泪。

    “没事……我们应该高兴才是……快!你俩也去见见……”弟弟妹妹被陆茗烟拖着,凑上前去。“这便是刚找回来的妹妹吧?这样,等过年时父亲上京述职,我们一家就都团聚了。”陆茗烟语调轻快地说着。

    三夫人听得身后长女的说话声,赶紧擦了擦湿润的脸颊,“烟儿说的对。等你父亲上京后,我们一家就团聚了,到时一起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快!于儿、霞儿,这是你们的姐姐……”

    陆于恭敬地叫着:“姐姐。”

    陆烟霞只好奇地瞧着,良久,才低低地叫了声“姐姐”。之后,就躲到陆茗烟的屁股后面去了。

    陆茗烟只好笑地牵着害羞的妹妹。

    众人相携而去,好一番和美景象。

    但这真真假假的能和美吗?

    月芽只在边角远远地看着。热闹要看,但麻烦还是少沾为要。只可惜这第一面,只你好我好大家好。

    荣辉院正堂内,老夫人已高坐。侯夫人也已到位。今日倒是穿了件稍喜庆些的烟罗色,只仍软趴趴地斜靠着椅背,愁绪万千的模样。

    众人一拥进大堂,就是一阵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各种恭维。

    三夫人与小辈们拜过、行礼,纷纷叫过“母亲”,“祖母”后,就落座了。而场内只有长辈的座椅,至于小辈只得站着。

    随后,三夫人郑重地端出了一个锦盒递与老夫人身侧的万嬷嬷。万嬷嬷接过后,走到老夫人跟前,打开锦盒,里面竟是一卷金丝银线绣在锦缎上的佛经,密密麻麻的字迹。

    老夫人看了惊喜不已,连忙手捧着拿了出来,左右端看,“这可费了一番功夫吧?这佛经绣得可真精美,字迹也好……”眼见着,老夫人是眉开眼笑。

    三夫人赶紧接上,“这主意还是烟儿这丫头想出来的。说是老祖宗崇尚佛教,时常礼佛,想是也经常念经。要是能将佛经绣在锦缎上,那老祖宗就能时时看着,佛性更强,佛祖也会赐福与老祖宗的,保佑老祖宗长命百岁。老祖宗好了,那自然我们侯府更是会兴旺昌盛,绵延千载。”

    一连声的夸赞说得老夫人更是笑如一朵菊花,连头上的发簪都抖了起来。

    “还是你们孝训……大老远的,还能想着我这个老家伙。反而是府里这些个,各个只顾自己的事,哪还曾想到我这个老祖宗!”老夫人说着,又瞅了瞅两边的侯夫人和二夫人。俩人是要么装没听到,要么就低眉顺眼,一副知错的虔诚态度。

    “老祖宗,你可不能这么说。我们也是山高水长地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对您是十二万分的恭敬。但大嫂和二嫂却时时刻刻都在您眼前敬孝道啊!”三夫人一叠声地说着。她可不想,刚到府,就将众人得罪了个遍。

    接着,便是送给府内其余众人的礼品了。一片嘻嘻哈哈,巧笑嫣嫣。

    待过喝过两盏茶,说不得要让三夫人一家先回去休息了,但想到陆茗丽的事,老夫人又说道:“老三家的,先等等。我有几句体己话,想与你说。那个小辈们就先随你们二婶娘去自己的院落看看,梳洗梳洗。晚餐时,再好好聊聊。”

    接着,二夫人就带着众人慢慢退下。侯夫人也娇娇柔柔地站起来了。

    “你先坐着……也听一听。”老夫人发话道。无法,侯夫人只得又歪歪地斜靠在椅背上。

    “这陆茗烟,你打算怎么办?你们夫妻先前讨论过没有?”老夫人直奔主题。

    “烟儿……烟儿有什么怎么办的?”三夫人很是疑惑。

    “那不是你亲生的。不该还回去?虽然也不知当时,到底是无意还是有意……但听茗丽丫头说的,似乎那一家子是知道的。这样,最好还是把陆茗烟还回去,撇得干干净净。”老夫人一锤定音。

    “老祖宗,这可使不得。烟儿是我辛辛苦苦养到这么大的……哪能说一句不是亲生的,就送人家啊!谁知道那说的是不是真的……”三夫人痛心疾首道。

    老夫人也震惊了,“你没看到那茗丽丫头的脸啊?妥妥的和你一个翻版啊!这肯定是亲生的啊……那陆茗烟……我瞧着陆茗烟是跟你们一家子不怎么像。”

    “可是,老祖宗……我舍不得啊!我含辛茹苦养到这么大……哪是一句话,说不要就不要的呢……”三夫人期期艾艾地说着。

    “那你说怎么办?进京前,老三是怎么说的?”老夫人已是一副不耐烦的神态。

    “老爷……老爷说,但凭老祖宗抉择。”三夫人低声说着。

    “那我的意思就是将陆茗丽送回去……”老夫人沉吟片刻,“要是你实在舍不得,那么就说是你娘家亲戚的女儿,带在身边教养。等到了婚配时,有好人家就再贴副嫁妆。也全了你们多年的母女情分。”

    “可是,柳州那边都知道烟儿是我的长女啊……”三夫人仍迟疑道。

    “那不是你们上京了嘛……到时候回不回去,还再说呢……正好,趁着你们刚上京,陆茗烟、陆茗丽都还未在上京城众人眼前露面,就直接各归各位吧。”老夫人语气已有些加重。

    三夫人仍是一副很为难的样子,“不能就作是双生女?反正上京城也没人知道我当年是单生还是双生……”

    老夫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那你母亲父亲也不知?”

    “那倒没事……过几天,我上门会具体与他们分说的。”三夫人又期期艾艾地说着,“老祖宗……那你看?”

    老夫人实在烦得很,本来这就不是她的亲孙女,管她是真是假呢。既然人家母亲都不在意,那她还操那份闲心干嘛。

    “随你。”

    “哎……谢老祖宗体谅!”这下,三夫人是眉开眼笑了。“那我不打扰老祖宗休息了……”

    老夫人只挥了挥手。

    三夫人恭敬退下。

    “你怎么看?”老夫人突兀地说道。

    “这别人家的事,我有什么看法。”侯夫人总算直条条地站起来了。

    “但这侯府是你的呀!是我儿子的呀!府内大大小小一应事情,若是出了什么差错,朝臣难道不会有机会弹劾永宁侯府吗?作为侯爷,难道还能置身事外?”老夫人已是恨铁不成钢。

    “侯爷远在边关,几年都难得回来一趟。哪怕弹劾,也挨不着他的边啊……”侯夫人仍是不为所动。

    “你……”

    眼见着老夫人气急,侯夫人赶紧接话道:“这不还有陆麟嘛……让他看着吧。媳妇身子有些不适,先不打扰母亲了……”

    说着,竟慢悠悠地走了。

    老夫人看了更气,“这就是我那好大儿心心念念娶回家的好媳妇?”

    万嬷嬷低垂着头,不敢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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