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收工,涂月溪被二掌柜的单独叫过去问话。

    “我记得你家是白子域的,叫什么?千暮城是吧?”大董问她。

    她点点头,心里有点儿虚,这是要赶她回家?

    大董随即嗯了一声,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涂月溪没明白他什么意思,只见他双目合力向上顶了顶眉,愁云散了一半,半响,他接着说:“离家在外不容易,最近风声紧,唱点儿情情爱爱,春花秋月就够了,你今儿唱的我没跟大掌柜的提,你留到以后唱就是了,明白不?”

    涂月溪又困惑又意外,是她给店里添了乱,这样就完了?连工钱都不扣?她连声应着明白明白,以为他还要再说点什么,他却扬扬手让她早点儿回去,兀自又回到柜前扒拉起他的账本。

    涂月溪踌躇着,喊了他一声董叔,话到嘴边却开不了口。大董忙着手里剩下的活儿,抬了抬眼皮,“还不走?磨磨唧唧的。”

    “想问您个事儿。”

    “你说。”他头也不抬。

    “您见多识广,有认识会易颜术的人吗?”她试探着问他。

    “问这干嘛?”大董睁大眼睛盯着她问,他大嘴巴是个业余,顺风耳却是专长,她最近打听会易颜术的人这事儿他早有察觉,现在的年轻人都图新鲜好玩儿,一时间对易颜术趋之若鹜,为得个暂时的美貌,能去形幻师府烧火挑粪那都是香的,他皱皱眉,瞅瞅她面相,也够标致,不该有假,转而苦口婆心劝她,“你这五官尚可,别去学他们换脸,没那个必要!现在打着会易颜术旗号的骗子大有人在,白花银钱事小,容貌尽毁事大,听叔一句劝,知足常乐,踏踏实实,正经事儿做好了——”

    “您误会了,董叔。”涂月溪无奈,打断他,“我没想易颜!您知道涂千面这个人吗?”

    大董脑子转的快,忙嘘声问:“他是你家什么人?他名声可不太好,你躲远点儿。”

    涂月溪正要张口回,又被他一把堵了嘴,挤了个眼色,道:“行了,你不用回我。这个人神秘的很,他久不现身,前些日子还有人打听过他呢,谁知道是不是他的冤家债主!你长点心,别乱问。我看你今天也受了些惊吓,回去歇两天你再来。”他说完,看看时辰不早,便急匆匆地收拾起账簿,摆摆手让涂月溪赶紧回家,自己关了门也走了。

    回到住处,涂月溪根本睡不着。这一天过得让人匪夷所思,她就像个瞎子,栽了个跟头爬起来,还是跟以前一样找不到北。两天休工也不是什么好事儿,在家里坐着躺着都不是滋味,跑到街上伸头探脑照旧一无所获。宛城到处是迈着浮夸步伐的行人,今日来明日走,谁都记不得谁。回到茶馆,她循规蹈矩,重复起同样的日子,在万千人中却找不到一张熟悉的脸。

    她有些泄气,别人闹他们的,她无精打采地倒像没事人一样了。然而,她总觉得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感包围着她,似乎有某种类似命运的东西在某个角落悄悄然地变了。自从她被那个做好事不留名的女侠救了之后,店里人关注她的重点不再是她姣好的面容和清丽的歌喉,转而关心起她祖宗十八代。更让涂月溪避之不及的是,他们可以用最正经的态度问出些最让人翻白眼儿的问题,再七嘴八舌给她编得天花乱坠。

    有说她家祖上一定出过玄术能人的,有说她有慧根的,她一再澄清自己是水性灵石,可他们看她的眼神大有要把她绑了送出去领赏的可能。好事儿变成了坏事儿,五大玄门破格收徒有讲究,怎么着也轮不到她啊。她何德何能,玄术一滩烂泥不值得他们多管闲事,除非是为了别的。

    “莫非有人知道涂千面是我爹,找到了我头上?”她想起大董说过的话,不禁疑神疑鬼起来,跟家里时,她外婆常骂她父亲就是个好赌之徒,这要是不假,找他那岂不是雪上加霜!

    不久,怪事儿接踵而至。回家路上,她险些被屋檐掉下的瓦砸了脑袋;夜里睡觉半敞着的窗户到了早上却关上了。她敏感的神经察觉到有人在窥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于是她走路故意兜起圈子,猛一转身却怎么也捉不到那个影子。连着几天下来,这个跟屁虫甩也甩不掉。

    这日,她天不亮出了门,跟屁虫又来了。她受不了了,要杀要剐都不带这么折磨人的。她拐到一个巷口,一跺脚转身吼了一声,让他出来!巷子里静悄悄的,一大早也没什么人,一只狗哀嚎着蹿出来好像被打了。这下子对方不现身也该还击了吧!她握紧拳头准备迎难而上,可就在这时,临街高窗传出另一个女高音,“鬼号个什么!”

    涂月溪抬头望去,一扇窗户支楞起来,探头出来个虎背熊腰的妇人。她赶紧贴紧墙面躲起来。巷子那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那人跑了,她暗骂鼠辈,随之猫着腰沿墙根疾步溜了。

    你别说,她这么拙劣的招式居然真把人给唬跑了。涂月溪高兴了两日,后来茶馆里出现了个怪人,跟大董打听涂月溪,他起了疑心,便在角落拉住她,悄声用眼神指给她看。

    “看见没?就那个一身玄青衣,浓眉大眼,胡子拉碴的汉子!你眼熟不?”

    涂月溪打眼看过去像个莽夫,穿着打扮也不起眼,他身前一盘花生米一颗不动,手里抱着热茶坐得端端正正,她不记得在哪见过这人,遂摇摇头,“他都问了些啥?”

    “问了你名姓,还问你是不是打千暮城来。是个哑巴!震族的,点水问话,有两下子!”大董说着,不太放心,“甭担心,让叔再给你去探探。”

    涂月溪点点头,思忖半响,想起了跟踪她的人,遂说:“董叔,待会儿我下台亲自会会他。”

    她面上镇定,心里其实也没有底,在台上心不在焉地唱了几句,也不知是不是多看了那人几眼打草了惊蛇,一个没注意,那人茶没喝完就走了。

    第二天,同一个时间,这人又来了。他照例要一壶茶,一边听涂月溪唱曲儿,一边敞开喝酒的架势咕咚咕咚大口灌茶。等曲儿唱完了,他便拍拍屁股走人了。涂月溪忙拽开步子要去追,大董一把拉她回来,“干嘛去?”

    “你看,昨天那人……”她像发现敌情一般向外觑一眼。

    “不得了,这人昨晚打趴七个!没人知道他什么来头,但指定是冲着大事来的,估计是随口问起你,咱甭去招惹他了。”大董说着撅撅嘴,让她忙去。

    涂月溪左眼连跳了几下,敢情是她想多了?这一天下来,平平稳稳无甚大事,因为生意兴隆,拿了工钱得了些赏,回家路上,她就把怪事都抛到脑后,心情一美,还给自己买了几枝金桂。

    夜市上的人渐渐散了,灯红酒绿的宛城寂寥起来,她走着,刚抛出去的烦恼,谁想被脑后飞来的一记石子儿敲回来了。

    哪个缺德的,她心里暗骂,呲牙咧嘴转过身,寥寥的行人都各回各家,没人看她。她扫视一圈,找不到可疑之人,唯有一只蹲在树上的火狐精眯着眼看好戏。

    她怔了怔,转怒为喜,喊它:“方糖!”

    它歪着脑袋没反应。树上黑漆漆的,她盯半天才注意到它四肢发达,腮肥耳阔,不是她外婆那只,自己认错了,这该死的吸·精吸兽体质,走哪儿都被它们关注,算了,便指着它嘟囔一句,“我不跟你计较,回你林子里玩儿去!”

    棕头白脸的火狐精伸了伸短脖子,慢悠悠转过身,跳到另一棵树上,一溜烟儿跑走了。

    回到客栈,一推门黑灯瞎火的,涂月溪来不及点灯,先被桌上一团黑影吓趴在地上。敌不动我不动,她坐在地上不放声,越看越觉得这影子像——火狐精。

    “你……怎么跟来了?”她认出是路上遇到那只。

    火狐精用爪子理了理凌乱的两撇白眉,才抬起屁股不紧不慢跳下来走到她身前,从脖子上取下个锦盒放到地上,毛茸茸的尾巴摇一摇,一个喷嚏打到她脸上,地动山摇。

    离国的火狐精个个性格纯良,懂事儿的爱寻个主人,性子野的爱四处跑,为了口吃的,偶也替人跑腿办事,比人靠得住。涂月溪懂得几分,抹了一把脸,不怒反喜,问它:“你这是替人送信给我?”

    它给足面子点点头,将锦盒往前推推,见她拿起来方大功告成般,抖抖身子从窗户上一蹦三跳地走了。

    一个闷不作声的火狐精绝对是那个哑巴派来的!她觉得万里长城就要跑到头了,迫不及待打开锦盒。盒中一枚银叶,银叶下压着一封信,信上封了玄术,隐隐现出字迹,“打一剑名。”

    猜灯谜呢?她起身点起灯,拿出信待要看个仔细,又在锦盒的暗层中发现一张白纸,她将白纸慢慢抽出,抽到尽头,那白纸摇身一变变作个桃木剑。

    送信还夹着桃木剑是有什么讲究吗?辟邪?她在手里把弄两下,倏忽记起了小时候练剑用的那把。

    “一把水月剑,劈斩不断镜花情。”她有次见她父亲舞过一次剑说了这么一句,她听着稀罕便用了这个名。

    试试无妨,她这样想着,悄声对着信念出三个字:“水月剑!”信在桌上抽筋一样抖动个不止,她看得心烦意乱,按住它补吹一口仙气,一团青烟散去,信静止了。瞎蒙也没有这么准的!她眼里放着光,心情澎湃,展开信一口气看完。

    晚风习习,涂月溪徒然坐着,信耷拉在她手里变得有点儿沉。到头来,这信跟她父亲半毛关系没有,她的心先凉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悬在胸口,还得将就着替另一个人操心。信是萧遥写的,啰嗦一堆明显的有口难言。消失多年,他竟然拜在了移幻师门下!这是个非常时期,种种传言甚嚣尘上,早不见晚不见,干嘛非挑这个时候?她深思熟虑一番,患难见真情的时候到了,她决定不计前嫌,往四溟湖那边跑一趟,见了面自有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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