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妈的房间里突然传来妹妹尖锐的哭声，声音穿透了墙壁，铺天盖地钻进了她耳朵。
才稍稍平静的心又开始翻江倒海。
北栀皱了皱眉，用枕帕捂住了耳朵。
虽然早就习惯了北茉一天哭个五六回，但对这连绵起伏如蝉鸣的哭声却还是没办法免疫。
她一直很纳闷，那么小只的妹妹，哭起来怎么就那么有劲。
这次应该是被吵醒了，北栀正猜测着，隔壁房间爸妈的争吵似乎被哭声强力打断，也停了下来。
只是可惜这样的停滞没持续多久，争吵声又再次卷土重来了。
“还杵在那里干什么，茉茉醒了你不知道哄啊！”爸爸的声音一如既往如雷贯耳，就算是老老实实躺着的自己也平白被他的声音吓得心脏漏跳了一拍。
北栀记得妈妈向自己抱怨过很多次，她说爸爸除了开出租车最大的本事就是会发脾气吼人了。
她当时没有那么觉得，越到后面，越这样觉得。
这两年，就算她反应再迟钝，也后知后觉发现了爸爸的变化。
自从搬来市区后，爸爸就好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她一直都想不通，为什么爸爸在外面开出租的时候脾气能够那么好，在家里却这么暴躁。
难道人不是应该对陌生人差一些，对自己的家人好一点吗？
北栀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但她知道现在爸爸的脸色应该阴沉得可以拧出一把水来，嘴巴再撅一点没准就可以挂个油瓶子了。
这样的时候太多了，以至于她如今闭着眼睛，都可以在脑海中将这样的表情描摹出个七七八八。
“你吼什么吼，你就没有手吗？站在旁边你就不会哄啊，我每天忙里忙外还要带两个孩子，我就轻松了吗？”
妹妹已经两岁了，带起来是不轻松。可既然带孩子这么不轻松，当初为什么要生下来呢？
她无数次想这样问，但她知道这样肯定会惹爸妈生气，连带着自己的下场也不会太好，所以每次只能把问题硬生生地憋回肚子里。
问出十万个为什么，也是需要资本的。
爱来得太有条件的人，怎么攒都不够。
耳边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声，似乎是谁被打了一巴掌。
北栀惊得从床上腾地坐了起来，还没反应过来，妹妹的哭声已经骤然提高了八个度，尖锐到简直要把人的耳膜划破。
“你还像个当妈的人吗！你不抱就算了，动什么手，她这么小你打那么重……”耳边传来爸爸的责骂声，愤怒而交集。
看来是妈妈打了妹妹。
北栀从床上爬了起来，穿上鞋子，两三步就蹿到了门后面。
她不敢出去，只凑着耳朵趴在门边偷听着，门外传来妈妈气极的咒骂声和一连串的脏话。
北栀听到妈妈骂爸爸不是个好东西，骂自己和妹妹是没出息只会讨债的东西……
甚至，她还听到妈妈诅咒爷爷奶奶怎么不早点去死。
恶毒的话一字一句穿透了厚实的墙壁和房门，箭矢一般地直直地插进了心口，融入血液，然后像铅球一样往心里沉重地坠去。
北栀被这些话砸得有些恍惚。
哪怕是和爷爷分家搬来市区后自己的爸妈经常吵架，她也没想过自己的家是不幸福的。
但是现在，她不确定了。
好像有什么东西被这些恶毒锋利的咒语轻轻地割开了，她满心慌乱地想要把它们缝补起来，却不知道流失掉的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
她不明白，为什么爷爷奶奶那么好，爸爸会和他们吵架，妈妈会巴不得他们去死。
大人们的世界实在是太复杂了，脸上的表情和心里的想法永远不同步。
她怀揣着一颗想劝架的心想打开房门，却被突如其来的当头一棒打得晕头转向，分不清东南西北。
爸妈依然争吵着、推搡着，但北栀却觉得他们的声音隔着一层迷雾，突然变得很遥远。
突然间，门被人拍的震天响。
北栀吓得倒退了几步，缓了一会儿才发现被拍的不是自己的房门，而是进出家里的那扇铁门。
楼道里传来邻居们破口大骂的抱怨声，爸妈终于消停了下来，突然的打断让他们不敢再争吵。
最后还是爸爸妥协了，抱着哭泣的妹妹从房间走到了客厅。
北栀一听出是爸爸的脚步声，吓得赶紧回床上躺了下来。
静谧像浪潮，从四面八方朝床边推涌了过来，然而人被冲刷下的听觉却变得更加灵敏。
她听到爸爸轻声安慰妹妹的声音，语调轻柔。
北栀愣了愣，忽视了这么久的情绪突然漫了上来，呛得鼻子发酸。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右脸颊，鲜红的巴掌印已经从上面褪去了，可为什么还会感觉到那种火辣辣的疼痛？
就在昨天下午，北栀因为不小心弄坏了妹妹的铁皮青蛙，惹哭了妹妹，被下班回家心情烦躁的爸爸直接甩了一巴掌。
没有询问，也没有给忐忑不安的她一个解释的机会，就在房门打开的那一刹那，原本黑着脸的爸爸在看到地上凌乱的玩具和躺在地上嚎啕大哭的后，直接反手给了一个耳光，干脆又利落。
北栀清楚记得巴掌甩在脸上时的那种麻痛感和从耳朵里面传来嗡嗡声响，却已经记不清随着难堪、羞愧、委屈这些情绪涌上心头时，眼泪是怎么流出来的了。
当时抽抽搭搭的她曾尝试着向爸爸解释，妹妹的这个铁皮青蛙可能是因为发条被妹妹用力拧太多次了才不会跳的，就像之前爷爷给她买过的那只一样。
但是爸爸却没有耐心听，他只是大声质问着北栀，为什么她不懂得让着妹妹，这么大了还跟妹妹抢玩具，这么不懂事。
又是这一句话，听起来那么理所当然，让人连挣扎一下都会羞愧。
可她其实真的不知道几岁算得上是真正的大人。
这两年爸妈一直在她耳边念叨着，说她这么大了还不懂事，这么大了应该懂事了！
可什么才叫做懂事，他们一直都没有说明白。
玩玩具就是不懂事吗？像大人一样洗碗扫地做家务就是懂事了吗？
她会洗碗也会扫地，还会认真做作业，可她就是偶尔想要玩一下玩具。
可是在爸妈的眼里，自从妹妹出生后，她的年龄似乎已经大到不适合再玩这些玩具了。
永远都是这样，他们一方面让她一门心思好好学习，一方面又经常埋怨她没用，什么都不会做、做什么都错，恨铁不成钢地向她诉说着自己在这个年纪早就会干的那些农活。
日复一日，永远都在和小时候的父母、别人家孩子作比较的怪圈中打转，却永远都找不到被认可的那一条出路。
自信在成倍地流失，她也由最初的开朗慢慢变得越来越畏手畏脚。
在爸爸的吼声中，北栀不敢再出声解释，或许连她自己都觉得这个理由太过牵强。因为自始至终她都解释不了，为什么原本蹦的好好的小青蛙会在她拧的时候就突然坏掉。
这样猝不及防的意外，让她措手不及，毫无辩解的余地，只能怪自己倒霉。
她只能缩着肩膀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低着头啪嗒啪嗒掉着眼泪，甚至连哭声也要拼命地压抑住。
因为爸爸警告过，做错了事情的人是没有脸哭的，如果再让他听到自己抽抽搭搭的声音，抽噎一次就打一巴掌。
她不想再挨打，可是她越委屈害怕，眼泪就越收不住地往下掉。
如果打一个巴掌就能给一个甜枣的话，那么她愿意挨一个巴掌，只要爸爸能像哄妹妹一样的哄一下自己。
但事实往往是，妹妹不用被打一个巴掌也能得到甜枣，而她自己，就算挨上好几个巴掌，也还是什么都得不到。
什么都得不到，才可悲。
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北栀最大的不明白，是为什么自从妹妹出生后，她的生活会发生那么大的改变。
她记得妹妹还没出生前，爸爸是会经常对她笑的，不会老板着个脸，妈妈也远比现在要温柔。
那时的她还没上学，他们一家三口和爷爷奶奶还有小姑住在乡下。爸爸会经常抱着她高高举过头顶，让她跨坐在自己的肩膀上，然后身体一颠一颠逗得她哈哈大笑。她从来都不担心自己会从爸爸的肩膀上摔下来，每次感觉要掉下来的时候，爸爸的大手总是会在身后牢牢扶住。
还有乡下每五天一次的赶集日，爸爸会骑着摩托带着她和妈妈一起去热闹的大集市，给她买好吃好玩的。至今，北栀都记得爸爸有一次抱着她参加了集市上热闹的扑克牌抽奖活动，虽然她没有抽中过一张王牌，也拿不到一百块奖金，甚至还让爸爸倒贴了十块，可是爸爸还是很开心。
那时候的开心才是真正的开心，简简单单，不需要任何代价。
不需要考试拿到第一名，不需要金灿灿的奖状，也不需要收起所有的任性做一个懂事的好姐姐。
这样的开心，好像很久都没有过了呢。
浮云像鱼，从眼前游过。皎洁的月光从窗外照了进来，流泻了满地的柔和，也将黑暗中泪眼朦胧的瞳孔轻轻点亮。
北栀突然很想很想爷爷奶奶。
她想起了以前夏天在乡下和奶奶睡在一起的时候，每当她睡不着觉，睡在旁边的奶奶总是会一边用蒲扇给她扇风，一边一下下轻拍着她的背。有时候为了哄她睡觉，奶奶还会讲些乡下流传的神仙妖怪的传说或者给她轻声哼一首歌。
她喜欢奶奶讲的故事，也很喜欢奶奶哼的歌。
“月亮粑耙，肚里坐着个爹爹，爹爹出来买菜，肚里坐着个奶奶？”北栀在心里轻声哼着，后面的她有点记不清了，记忆断在了有奶奶的地方。
北栀想，下次回家一定要奶奶再给自己哼了一遍，她一定一定会好好记住的。
可是，下次是哪次，要多久才到。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北栀已经很久都没有见过爷爷奶奶了，自从她四岁时爸妈和爷爷奶奶大吵了一架后搬来省城，基本上就再也没有见过了。
但是她知道，爷爷奶奶偷偷来过城里很多次。甚至有一次，她都听到爷爷和大姑姑在楼道里说话的声音了，可是没等她见到面，他们就又被爸妈给赶走了。
她开始的时候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很想很想爷爷奶奶的时候，会小心翼翼地去问爸爸什么时候回家，可每次都会被劈头盖脸一顿痛骂。
妈妈也会在旁边附和，说爷爷奶奶偏心，明明有钱却不舍得在城里给他们买房子，还说爷爷奶奶把钱攒起来偷偷接济大姑姑……
骂着骂着，北栀也就不敢再问了。
但她心里一直坚定地相信，爷爷奶奶不是爸妈口中说的那样，大姑姑也不是。
在北栀印象里，还没上学之前，爸爸妈妈一直都在外面打工，她也一直都是爷爷奶奶带着的，爷爷奶奶和姑姑们对她特别好。
虽然大姑姑家又小又窄也没有玩具，但每次去做客，大姑姑和表姐总是会把自己舍不得吃的好东西都留给她。
这样的爷爷奶奶和大姑姑怎么可能是爸妈口中的坏人呢？
北栀曾经很努力地跟爸妈解释过几次，甚至一边回忆一边掰着手指头数着爷爷奶奶和大姑姑对她的好。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她说得越起劲，爸妈就越生气。
记得有一次爸爸太生气了，甚至把她又打又推撵到了外面的楼道里，把铁门哐当一下就关了，不准她进到家里面来。
那时候是冬天，外面在下雨。晚上的楼道又阴又暗，连个人影都没有，昏暗的灯光一闪一闪，北栀心里又委屈又害怕，一边哭嚷着使劲拍着家门，一边喊着爸爸妈妈。
可是手都冻僵了，也没有一个人来给她开门。
她当时真的很想从楼道里跑下去，就这样跑回乡下，跑到爷爷奶奶身边。
可是，她不认识路，又很怕鬼。
幻想中披荆斩棘、无所不能的自己，在现实里进退维谷，被狠狠打回了原形。
被这样“抛弃”过一次后，北栀怕极了，她再也不敢在爸妈面前提起爷爷奶奶。
可是上个星期妈妈突然跟她说，要是她这次期末考试还能考到班上第一名，就带着她回乡下住一段时间。
想到有可能回乡下，北栀一蹦三尺高，毕竟这是她迄今为止能够用成绩交换到的最大的奖励。
但是她也不敢多问，万一把妈妈惹烦了收回这个奖励就完了。
短暂的开心过后，害怕和担忧又再一次重重压在了她的头顶上。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考到第一名。
北栀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每次想起妈妈说的奖励时，她总是又开心又心慌，连带着脑袋里杂七杂八的想法也像兔子一样一个个不停地往外跳。
一会儿她担心自己拿不到第一名，一会儿又想象着自己顺利回到乡下见到爷爷奶奶的样子。
她想知道表弟表妹这对双胞胎有没有长大一点，是不是还是很可爱，她想让小姑姑给自己扎好看的辫子、带自己放风筝，她也很想去大姑姑家，想跟着表姐去田野里摘野花、去买梨膏糖、去割草喂兔子……
客厅里啪地一声把灯熄灭了，家里一片死寂。
北栀拖着疲倦的身体从一堆想法中爬了出来，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明天是星期一，又是新的一周。
老师说过完下个礼拜就期末考试了。
一定要努力才行啊！
睡眼朦胧的她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道。
才稍稍平静的心又开始翻江倒海。
北栀皱了皱眉，用枕帕捂住了耳朵。
虽然早就习惯了北茉一天哭个五六回，但对这连绵起伏如蝉鸣的哭声却还是没办法免疫。
她一直很纳闷，那么小只的妹妹，哭起来怎么就那么有劲。
这次应该是被吵醒了，北栀正猜测着，隔壁房间爸妈的争吵似乎被哭声强力打断，也停了下来。
只是可惜这样的停滞没持续多久，争吵声又再次卷土重来了。
“还杵在那里干什么，茉茉醒了你不知道哄啊！”爸爸的声音一如既往如雷贯耳，就算是老老实实躺着的自己也平白被他的声音吓得心脏漏跳了一拍。
北栀记得妈妈向自己抱怨过很多次，她说爸爸除了开出租车最大的本事就是会发脾气吼人了。
她当时没有那么觉得，越到后面，越这样觉得。
这两年，就算她反应再迟钝，也后知后觉发现了爸爸的变化。
自从搬来市区后，爸爸就好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她一直都想不通，为什么爸爸在外面开出租的时候脾气能够那么好，在家里却这么暴躁。
难道人不是应该对陌生人差一些，对自己的家人好一点吗？
北栀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但她知道现在爸爸的脸色应该阴沉得可以拧出一把水来，嘴巴再撅一点没准就可以挂个油瓶子了。
这样的时候太多了，以至于她如今闭着眼睛，都可以在脑海中将这样的表情描摹出个七七八八。
“你吼什么吼，你就没有手吗？站在旁边你就不会哄啊，我每天忙里忙外还要带两个孩子，我就轻松了吗？”
妹妹已经两岁了，带起来是不轻松。可既然带孩子这么不轻松，当初为什么要生下来呢？
她无数次想这样问，但她知道这样肯定会惹爸妈生气，连带着自己的下场也不会太好，所以每次只能把问题硬生生地憋回肚子里。
问出十万个为什么，也是需要资本的。
爱来得太有条件的人，怎么攒都不够。
耳边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声，似乎是谁被打了一巴掌。
北栀惊得从床上腾地坐了起来，还没反应过来，妹妹的哭声已经骤然提高了八个度，尖锐到简直要把人的耳膜划破。
“你还像个当妈的人吗！你不抱就算了，动什么手，她这么小你打那么重……”耳边传来爸爸的责骂声，愤怒而交集。
看来是妈妈打了妹妹。
北栀从床上爬了起来，穿上鞋子，两三步就蹿到了门后面。
她不敢出去，只凑着耳朵趴在门边偷听着，门外传来妈妈气极的咒骂声和一连串的脏话。
北栀听到妈妈骂爸爸不是个好东西，骂自己和妹妹是没出息只会讨债的东西……
甚至，她还听到妈妈诅咒爷爷奶奶怎么不早点去死。
恶毒的话一字一句穿透了厚实的墙壁和房门，箭矢一般地直直地插进了心口，融入血液，然后像铅球一样往心里沉重地坠去。
北栀被这些话砸得有些恍惚。
哪怕是和爷爷分家搬来市区后自己的爸妈经常吵架，她也没想过自己的家是不幸福的。
但是现在，她不确定了。
好像有什么东西被这些恶毒锋利的咒语轻轻地割开了，她满心慌乱地想要把它们缝补起来，却不知道流失掉的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
她不明白，为什么爷爷奶奶那么好，爸爸会和他们吵架，妈妈会巴不得他们去死。
大人们的世界实在是太复杂了，脸上的表情和心里的想法永远不同步。
她怀揣着一颗想劝架的心想打开房门，却被突如其来的当头一棒打得晕头转向，分不清东南西北。
爸妈依然争吵着、推搡着，但北栀却觉得他们的声音隔着一层迷雾，突然变得很遥远。
突然间，门被人拍的震天响。
北栀吓得倒退了几步，缓了一会儿才发现被拍的不是自己的房门，而是进出家里的那扇铁门。
楼道里传来邻居们破口大骂的抱怨声，爸妈终于消停了下来，突然的打断让他们不敢再争吵。
最后还是爸爸妥协了，抱着哭泣的妹妹从房间走到了客厅。
北栀一听出是爸爸的脚步声，吓得赶紧回床上躺了下来。
静谧像浪潮，从四面八方朝床边推涌了过来，然而人被冲刷下的听觉却变得更加灵敏。
她听到爸爸轻声安慰妹妹的声音，语调轻柔。
北栀愣了愣，忽视了这么久的情绪突然漫了上来，呛得鼻子发酸。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右脸颊，鲜红的巴掌印已经从上面褪去了，可为什么还会感觉到那种火辣辣的疼痛？
就在昨天下午，北栀因为不小心弄坏了妹妹的铁皮青蛙，惹哭了妹妹，被下班回家心情烦躁的爸爸直接甩了一巴掌。
没有询问，也没有给忐忑不安的她一个解释的机会，就在房门打开的那一刹那，原本黑着脸的爸爸在看到地上凌乱的玩具和躺在地上嚎啕大哭的后，直接反手给了一个耳光，干脆又利落。
北栀清楚记得巴掌甩在脸上时的那种麻痛感和从耳朵里面传来嗡嗡声响，却已经记不清随着难堪、羞愧、委屈这些情绪涌上心头时，眼泪是怎么流出来的了。
当时抽抽搭搭的她曾尝试着向爸爸解释，妹妹的这个铁皮青蛙可能是因为发条被妹妹用力拧太多次了才不会跳的，就像之前爷爷给她买过的那只一样。
但是爸爸却没有耐心听，他只是大声质问着北栀，为什么她不懂得让着妹妹，这么大了还跟妹妹抢玩具，这么不懂事。
又是这一句话，听起来那么理所当然，让人连挣扎一下都会羞愧。
可她其实真的不知道几岁算得上是真正的大人。
这两年爸妈一直在她耳边念叨着，说她这么大了还不懂事，这么大了应该懂事了！
可什么才叫做懂事，他们一直都没有说明白。
玩玩具就是不懂事吗？像大人一样洗碗扫地做家务就是懂事了吗？
她会洗碗也会扫地，还会认真做作业，可她就是偶尔想要玩一下玩具。
可是在爸妈的眼里，自从妹妹出生后，她的年龄似乎已经大到不适合再玩这些玩具了。
永远都是这样，他们一方面让她一门心思好好学习，一方面又经常埋怨她没用，什么都不会做、做什么都错，恨铁不成钢地向她诉说着自己在这个年纪早就会干的那些农活。
日复一日，永远都在和小时候的父母、别人家孩子作比较的怪圈中打转，却永远都找不到被认可的那一条出路。
自信在成倍地流失，她也由最初的开朗慢慢变得越来越畏手畏脚。
在爸爸的吼声中，北栀不敢再出声解释，或许连她自己都觉得这个理由太过牵强。因为自始至终她都解释不了，为什么原本蹦的好好的小青蛙会在她拧的时候就突然坏掉。
这样猝不及防的意外，让她措手不及，毫无辩解的余地，只能怪自己倒霉。
她只能缩着肩膀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低着头啪嗒啪嗒掉着眼泪，甚至连哭声也要拼命地压抑住。
因为爸爸警告过，做错了事情的人是没有脸哭的，如果再让他听到自己抽抽搭搭的声音，抽噎一次就打一巴掌。
她不想再挨打，可是她越委屈害怕，眼泪就越收不住地往下掉。
如果打一个巴掌就能给一个甜枣的话，那么她愿意挨一个巴掌，只要爸爸能像哄妹妹一样的哄一下自己。
但事实往往是，妹妹不用被打一个巴掌也能得到甜枣，而她自己，就算挨上好几个巴掌，也还是什么都得不到。
什么都得不到，才可悲。
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北栀最大的不明白，是为什么自从妹妹出生后，她的生活会发生那么大的改变。
她记得妹妹还没出生前，爸爸是会经常对她笑的，不会老板着个脸，妈妈也远比现在要温柔。
那时的她还没上学，他们一家三口和爷爷奶奶还有小姑住在乡下。爸爸会经常抱着她高高举过头顶，让她跨坐在自己的肩膀上，然后身体一颠一颠逗得她哈哈大笑。她从来都不担心自己会从爸爸的肩膀上摔下来，每次感觉要掉下来的时候，爸爸的大手总是会在身后牢牢扶住。
还有乡下每五天一次的赶集日，爸爸会骑着摩托带着她和妈妈一起去热闹的大集市，给她买好吃好玩的。至今，北栀都记得爸爸有一次抱着她参加了集市上热闹的扑克牌抽奖活动，虽然她没有抽中过一张王牌，也拿不到一百块奖金，甚至还让爸爸倒贴了十块，可是爸爸还是很开心。
那时候的开心才是真正的开心，简简单单，不需要任何代价。
不需要考试拿到第一名，不需要金灿灿的奖状，也不需要收起所有的任性做一个懂事的好姐姐。
这样的开心，好像很久都没有过了呢。
浮云像鱼，从眼前游过。皎洁的月光从窗外照了进来，流泻了满地的柔和，也将黑暗中泪眼朦胧的瞳孔轻轻点亮。
北栀突然很想很想爷爷奶奶。
她想起了以前夏天在乡下和奶奶睡在一起的时候，每当她睡不着觉，睡在旁边的奶奶总是会一边用蒲扇给她扇风，一边一下下轻拍着她的背。有时候为了哄她睡觉，奶奶还会讲些乡下流传的神仙妖怪的传说或者给她轻声哼一首歌。
她喜欢奶奶讲的故事，也很喜欢奶奶哼的歌。
“月亮粑耙，肚里坐着个爹爹，爹爹出来买菜，肚里坐着个奶奶？”北栀在心里轻声哼着，后面的她有点记不清了，记忆断在了有奶奶的地方。
北栀想，下次回家一定要奶奶再给自己哼了一遍，她一定一定会好好记住的。
可是，下次是哪次，要多久才到。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北栀已经很久都没有见过爷爷奶奶了，自从她四岁时爸妈和爷爷奶奶大吵了一架后搬来省城，基本上就再也没有见过了。
但是她知道，爷爷奶奶偷偷来过城里很多次。甚至有一次，她都听到爷爷和大姑姑在楼道里说话的声音了，可是没等她见到面，他们就又被爸妈给赶走了。
她开始的时候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很想很想爷爷奶奶的时候，会小心翼翼地去问爸爸什么时候回家，可每次都会被劈头盖脸一顿痛骂。
妈妈也会在旁边附和，说爷爷奶奶偏心，明明有钱却不舍得在城里给他们买房子，还说爷爷奶奶把钱攒起来偷偷接济大姑姑……
骂着骂着，北栀也就不敢再问了。
但她心里一直坚定地相信，爷爷奶奶不是爸妈口中说的那样，大姑姑也不是。
在北栀印象里，还没上学之前，爸爸妈妈一直都在外面打工，她也一直都是爷爷奶奶带着的，爷爷奶奶和姑姑们对她特别好。
虽然大姑姑家又小又窄也没有玩具，但每次去做客，大姑姑和表姐总是会把自己舍不得吃的好东西都留给她。
这样的爷爷奶奶和大姑姑怎么可能是爸妈口中的坏人呢？
北栀曾经很努力地跟爸妈解释过几次，甚至一边回忆一边掰着手指头数着爷爷奶奶和大姑姑对她的好。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她说得越起劲，爸妈就越生气。
记得有一次爸爸太生气了，甚至把她又打又推撵到了外面的楼道里，把铁门哐当一下就关了，不准她进到家里面来。
那时候是冬天，外面在下雨。晚上的楼道又阴又暗，连个人影都没有，昏暗的灯光一闪一闪，北栀心里又委屈又害怕，一边哭嚷着使劲拍着家门，一边喊着爸爸妈妈。
可是手都冻僵了，也没有一个人来给她开门。
她当时真的很想从楼道里跑下去，就这样跑回乡下，跑到爷爷奶奶身边。
可是，她不认识路，又很怕鬼。
幻想中披荆斩棘、无所不能的自己，在现实里进退维谷，被狠狠打回了原形。
被这样“抛弃”过一次后，北栀怕极了，她再也不敢在爸妈面前提起爷爷奶奶。
可是上个星期妈妈突然跟她说，要是她这次期末考试还能考到班上第一名，就带着她回乡下住一段时间。
想到有可能回乡下，北栀一蹦三尺高，毕竟这是她迄今为止能够用成绩交换到的最大的奖励。
但是她也不敢多问，万一把妈妈惹烦了收回这个奖励就完了。
短暂的开心过后，害怕和担忧又再一次重重压在了她的头顶上。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考到第一名。
北栀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每次想起妈妈说的奖励时，她总是又开心又心慌，连带着脑袋里杂七杂八的想法也像兔子一样一个个不停地往外跳。
一会儿她担心自己拿不到第一名，一会儿又想象着自己顺利回到乡下见到爷爷奶奶的样子。
她想知道表弟表妹这对双胞胎有没有长大一点，是不是还是很可爱，她想让小姑姑给自己扎好看的辫子、带自己放风筝，她也很想去大姑姑家，想跟着表姐去田野里摘野花、去买梨膏糖、去割草喂兔子……
客厅里啪地一声把灯熄灭了，家里一片死寂。
北栀拖着疲倦的身体从一堆想法中爬了出来，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明天是星期一，又是新的一周。
老师说过完下个礼拜就期末考试了。
一定要努力才行啊！
睡眼朦胧的她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