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堆烟,细雨绵绵,清明到了。

    北栀四岁的时候,有一次跟爷爷一起去集市,看见了书摊上摆放的葫芦娃漫画,很想买一本,但爷爷说这个动画片她在家看过了,没给她买,给她换了一本带图画的唐诗小册子,上面就有杜牧的《清明》。

    当时她只是囫囵地将这首诗背了出来,并不理解诗句的意思,只记得这首诗上配的插图有个低头向小孩问路的老者、绣花针一样的毛毛雨、还有远处在烟雾中若隐若现的村子和杏花。

    为什么路上的行人好像丢了魂一样,她不清楚,爷爷说等她长大以后会明白的。

    长大了就会明白吗?

    她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变成大人多好啊,什么都懂,什么都不怕,什么都可以去做,感觉无所不能。

    但是现在,她觉得长大似乎和之前想的不太一样。

    爸妈的离开让她明白了一些事情,如果这就叫作长大,那她并没有觉得这种长大带给她快乐。

    清明节扫墓,当她看见爸妈坟前及膝的荒草,从爷爷奶奶凄伤的神态中恍然明白了“路上行人欲断魂”是什么意思时,她并没有惊喜于自己的成长,而是感到沉重。

    记忆里那样鲜活的爸妈,就埋在这块长满荒草的土地里。

    人早晚会死的,这个想法一瞬间击中了她。

    她开始害怕。

    原来长大带给人的不只有快乐,懂得更多,也意外着害怕的东西越多。

    回去的路上,北栀恍恍惚惚思考着“死亡”,什么话都没有说。

    直到北茉在田埂上踩到了一只刚破土不久的小竹笋,抬起脚纳闷地看了一眼后蹲下身哧溜一声拔了出来,兴奋地拿给他们看时,她才回过神来。

    “奶奶,是笋!”

    “手都脏了。”北栀皱眉看着北茉因为扯笋而沾上泥的小手,有点嫌弃。

    北茉哼了一声,“要你管,我有笋,你没有。”

    “茉茉真厉害!”奶奶眯眼笑着,从口袋里掏出纸巾给北茉擦手。

    如愿得到表扬的北茉心满意足,骄傲地抬起头瞥了姐姐一眼,擦干净手后和竹笋咿咿呀呀地说着话,完全沉浸到想象的世界里去了。

    “下了几场雨后,开始长笋了。”爷爷眺望着远处的山峦说。

    北斋村四面环山的,南面是怪石嶙峋的北斋山,北面和西面的丘陵上生长着四季常青的松柏,林间长了许多野竹子。

    每到春天天气暖和,雨水丰足的时候,竹笋就成群地钻出地面,露出尖尖的小脑袋,然后疯长。

    村民们在这个季节常常提上了篮子去山里扯笋,北栀家也不例外。

    北栀穿着长衣长裤,戴上了帽子,挎着个小篮子屁颠屁颠跟着奶奶进了深山。

    山里的竹子经过春雨的洗礼,已经拔高了不少,郁郁葱葱的,焕发出嫩绿的色泽。竹笋们虽然剥了壳后长得都一样,但细分起来也有很多种类。笋壳上带着淡淡黑斑的是“湘妃笋”,笋壳带点暗红色,有着像腾起的火焰一样尖尖小脑袋的是“火焰笋”,笋壳青绿,脑袋上笋壳边缘翘起几揪,好像睡醒炸毛样的叫“丫头样”。

    这些都是奶奶告诉她的,奶奶还说这些笋里面,“火焰笋”最好吃,“丫头样”其次,最难吃的是“湘妃笋”,也许是当年的娥皇女英哭太狠了,泪水太苦,笋也带上了味。

    北栀虽然可以区分这些笋,但她并不挑,只要是笋,不管是快长成蒿的,还是刚露出地面尾指那么大点的,一律都扯了丢进竹篮里。

    在山里扯笋,虽然开心,可同样有些辛苦,竹子纵横交错的枝叶、地上被砍掉一半的竹节、混在其间的带刺爬藤,一不不注意就会受伤,必须要小心地穿梭,时刻注意脚下的和头顶才行。

    但只要奶奶在身边,她就不担心。奶奶会走在她前边,用镰刀开路。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扯着扯着,奶奶的大竹篮就装满了,里边都是有半截手臂那么长,比拇指还大的“红火笋”。

    北栀看着奶奶的竹篮子,再看看自己的篮子,顿时受挫。

    “奶奶,我们要回去了吗?可是我的篮子还没满。”

    “那就再去到那边看看吧。”

    北栀跟着奶奶七拐八绕去了山里另一块地方扯笋。

    越往林子深处走,就越幽深,高大的松树遮天蔽日,地上铺满了像棕毛垫一样厚实的松针,竹丛也生得很茂密。

    “小心一点,有些地方有地窖,千万别掉下去了。”奶奶不放心地拉过她的手,牵着她往前走。

    北栀顿时有些紧张起来,两只眼睛也不再东看西看,只紧紧盯着地面,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掉进那些圆圆的看上去深不见底的地窖里去。

    那些地窖都废弃好久了,本来是用来存放红薯的,现在这座山里的地差不多都荒掉了,没有人在这里种东西,所以地窖里除了蛇虫鼠蚁,大概没有其他东西。如果有,那可能就是鬼了。

    林风阵阵,松涛摇动,凄厉的风声在耳边幽幽回荡。

    “奶奶,我有点怕。”北栀听着瘆人的风声,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不怕,奶奶在这。”奶奶的话才刚说出口,她就恍惚听到从竹林里传来两个叽叽喳喳的女声。

    北栀想起了奶奶讲过的狐狸精变成女孩子在山里勾人吃掉的故事,一颗心提了起来。

    奶奶一点没害怕,顺着声音的来处走去。

    爬上一个小坡,拨开竹丛,北栀虚惊一场,原来是邝燕和北皎!

    “你俩在这扯笋啊。”奶奶有些诧异,这里林木幽深,还有地窖,没大人带着万一掉下去了都没人知道。

    皎皎用手背抹了一把额头上汗,乖乖叫了一句:“大伯娘。”

    “就你们两个人吗?”北栀问。

    “不是,我是跟邝清姐她们来的,后来才碰上了皎皎,本来我们是一起的,但是邝清姐她们扯着扯着就不见了,就剩下我和皎皎,我也不知道其他人去哪儿了,叫了也没人应。”邝燕解释说。

    “你们在这扯笋要小心点,注意看路,别掉到地窖里去了。”奶奶不放心地叮嘱她们。

    邝燕和皎皎转头看了看,老实地点了点头。

    奶奶让她们三个就在这块稍稍平整的地方扯,不要再往里走了,里边很多刺藤和荆棘,路也不好走。

    皎皎也不敢跟着大伯娘进竹林,最后决定还是跟在邝燕屁股后面。邝燕眼尖,总能第一时间发现大笋。

    邝燕发现皎皎跟着她,气得不行,赶紧伸出右手拦住了她,朝右边扬了扬下巴说:“你干嘛要跟着我,又想抢我的笋?你刚刚不是说没有我你也能扯上大笋吗,那你自己到那边去扯!”

    “我又没跟着你呢,我本来就想去那棵大松树那里。”皎皎无视邝燕的愤怒,匆匆越过她们,自顾自地往前走。

    “你!”邝燕气结,跺了跺脚,“每次我去哪儿你就跟着我,我先发现的笋,你就跑过去抢。”

    北栀见情势不好,赶紧拉住她,“不要生气了,我们去旁边扯吧。”

    “你别再跟在我们后边了啊,你要是再这样,信不信我就把你鼻涕打出来!”邝燕有些生气,不情不愿被北栀拉去了旁边找笋。

    皎皎走到大松树下,发现树附近那几棵竹子下边有几个被松针覆盖了大半的笋,拨开地面的松针后,发现笋很大。她一边兴奋地扯着笋,一边还不忘惊喜地大叫,惹得邝燕频频侧目翻白眼。

    “明明刚才是我先往那边去!”

    “邝燕,这里有笋,好多啊。”北栀眼尖,一下子就从眼前竹丛中发现了好多笋,虽然不大,但也不小,她赶紧拉着邝燕去扯笋。

    扯着扯着,她们突然听到皎皎一声惊叫。

    她们吓了一跳,回头循着声音的方向去看,发现原来站在松树下的皎皎突然不见了。

    两人面面相觑,不敢动弹。

    “救命啊……救命,邝燕、北栀,我掉窖里了!”从地下突然传来皎皎惊慌失措的呼救声,带着浓浓哭腔。

    她们两个愣了愣,赶紧跑上前去。

    “救命……呜呜呜……”

    拨开大松树前的竹丛走了过去,她们看见皎皎的小竹篮放在地上,而松树正前方约一米的地方露出了一个之前从没看见过的地窖,皎皎的求救声就从下边传了上来。

    两个人互相搀着手臂小心翼翼地靠近地窖,探头往下面瞟去。

    地窖看上去不深,但在树下光线昏暗,看上去黑黢黢的。

    皎皎摔在地窖里撑着手臂抬头看着黑暗里那唯一的光芒,仰着头大声嚎哭,眼泪鼻涕流了满脸。

    北栀双手在嘴边搭了一个简易喇叭,担心地对着洞口喊道:“皎皎,你没事吧,有没有摔到哪里?”

    “我的手刮伤了,屁股也好疼……”皎皎抽噎着,又急又慌:“你们快点去喊人来救我吧!”

    “现在知道让我们救你了,刚才还和我抢笋!”邝燕撇了撇嘴角,话是这么说,心里却软了下来,“你别哭了,在这等着,我们现在就去,要是再哭等下把蛇给招来了。”

    皎皎一听有蛇,吓得脸色都白了,哭得更大声了。

    这个地窖废弃那么久,可能真的有蛇也说不一定……

    北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记得自己有一次被小姑姑带着去地里找干活的奶奶,当时她们顺着田埂路过一棵枣树,本来想摘枣吃的,结果看到枣树跟前那个大石头上爬满了花花绿绿的毒蛇,像几团毛线缠绕在一起,场面十分恐怖恶心,把她们吓得够呛。

    邝燕听着皎皎凄惨的哭叫,话语放软了些,“有蛇早就出来了,还会等到现在吗?你刚摔下去那会,它们就会咬你,现在没有咬,就说明没有蛇,别哭了!”

    北栀往奶奶的方向走去,大声地呼喊着奶奶,邝燕也帮着一起喊救命。竹丛深处猫着腰扯笋的奶奶听到她们的呼救后,丢下那篮子竹笋拿着镰刀就着急忙慌地赶了过来。

    看见北栀完好无损地站在自己面前时,奶奶松了口气。

    北栀把皎皎的事情说了后,奶奶也没有办法,地窖虽然不深,可也不浅,手边又没有梯子和绳子,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回村子里喊皎皎的妈妈带上梯子或者绳子来救人。

    奶奶担心她俩回去报信会迷路,他们本来就是跟着别人来的,不认识路,就算认识,路上那么多比这个更深的地窖,万一他们再不小心踩空跌了进去,就更麻烦了,到时候找都找不到。

    奶奶想赶紧去找人,又怕把她们留在这里出意外,她决定让北栀和邝燕先跟自己回去。

    “大伯娘,我有点怕,你们不要丢下我好不好呜呜呜……”

    皎皎已经哭成一个泪人,她本来就怕鬼,现在还掉在这个黑黢黢的地方。

    奶奶听到皎皎的哭喊,同样放心不下,但是不能再耽搁了,她左顾右盼,看到了旁边一棵野桃树,“你们两个爬到那棵树上坐下,就在这等我来接你们。”

    邝燕动作敏捷,三两下就爬上了树。在枝干上坐稳后,她挪了挪,把靠近树干的位置让了出来,向北栀招了招手。

    北栀试着模仿邝燕爬树的动作,先抱住树干,然后再用脚蹬,可蹬不了两脚就会掉下来。

    明明爬树那么简单,她就是学不会。

    邝燕看得心急,想伸手把她拉上来。

    奶奶从后面抱住了她,托着她的屁股把她往上推,北栀抓住枝干往上爬,邝燕横跨在树上,最后伸手拉了她一把,北栀终于爬了上去。

    “坐稳了,别掉下来了。”奶奶把手里的镰刀递给邝燕,“燕子,这把镰刀你拿着。”

    邝燕接过镰刀,把它挂在树叉上。

    奶奶把她俩安排好后赶紧往村里跑去。

    四周重新变得安静起来,地窖里皎皎的哭声断断续续。

    “邝燕、栀栀,你们坐在树上吗?”地窖里传来皎皎的问询。

    “对啊。”邝燕晃着腿瓮声瓮气地说。

    “谢谢你们,留下来陪我。”

    邝燕顿了顿,表情有点不自然,“不用谢,我是陪栀栀留下来的,栀栀要是走掉了,我也不会待在这里的。”

    “谢谢栀栀。”

    “不用谢。”北栀轻声说,想到皎皎可能听不见,她又大声说了一遍。

    “你们说我妈妈会来救我吗?”地窖里穿来皎皎低沉下去的声音,话语里带着怀疑和不确定。

    “肯定会来的。”北栀毫不迟疑地说。

    怎么会有妈妈听到自己的女儿有危险后不会赶着来救人呢?

    “可是……”皎皎吸了吸鼻涕,“我妈妈不太喜欢我,她一直喜欢我弟弟。”

    邝燕有些不理解,皎皎的妈妈为什么那么偏爱儿子,男生有什么好的。

    北栀不知道怎么说,只能问她的手还疼不疼。

    “好像出血了。”皎皎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抹掉伤口的泥土,因为触碰到伤口,疼得嘶了一下。

    “你兜里有纸吗?可以拿纸擦一下。”北栀关切地说。

    “我没有纸,我家上厕所只能用一张厕纸,没有你们家那种卷纸。”

    “你妈妈怎么这么抠!上厕所只用一张厕纸,那么薄,怎么擦的干净!”邝燕有点无语。

    “可是我妈妈就是不准我用两张。”

    “你是不是傻呀,你就偷偷拿两张,她也不知道啊。”

    “她会数的,我不敢……”皎皎有些怯懦地说。

    “你怎么什么都怕啊,那你长大了怎么办?”邝燕翻了个白眼。

    皎皎没有回答。

    北栀接过邝燕的话说:“长大以后就走,就去读大学。”

    皎皎被她的话深深吸引了,好奇地问:“长大了就可以读大学吗?”

    “傻子,长大了就是大人了,我们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以穿高跟鞋和漂亮的裙子,还可以化妆,你可以想用几张厕纸就用几张……”邝燕满怀憧憬地细数着长大之后的快乐,露出快乐的小梨涡。

    邝燕笑着看向北栀,“我们还可以一起读大学。”

    两个人一瞬间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我也要考大学!”皎皎坚定而大声地说,顿了顿后,她疑惑地问:“可是,大学要怎么考啊?”

    “唔,就是……”北栀想了想,发现自己也不清楚,“我也不知道,大人没说过,好像我们长大了就可以考了。”

    “那还不简单,等我们长大了就去考。”邝燕将手里的桃叶撕成粉碎,天女散花一样撒了下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奶奶和皎皎妈妈终于拿着麻绳火急火燎地赶来了。

    一番折腾后,皎皎终于被拉出了地窖,北栀和邝燕也被奶奶从树上抱下来了。

    “蠢得要死,扯笋也不会小心一点!昂起脑袋就知道看天,就不会注意一下地上吗,这地窖要是再深一点,你看你这手脚还要吗,乔艳他们这群人也是不像话,把你们丢在这里就跑了,要不是你大伯娘发现了来叫我,我看你今晚上怎么办……”皎皎妈妈骂骂咧咧,一边不住地对着女儿摇头叹气,一边撸起她衣服,检查她身体有没有受伤。

    皎皎妈妈生气地拉过她被刮伤的手臂,有些心疼,“脚崴了,手也擦破皮了,打针到时候别喊疼!”

    皎皎哭着抱住了自己的妈妈。

    地窖里那么黑,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危险,她一度以为再也见不到妈妈了。

    “哭什么,哪里摔疼了就说,别忍着!”

    感动又委屈的感觉突然涨满了整颗心脏,情绪的闸口绝了堤,眼泪控制不住地从眼眶里喷涌而出。

    皎皎紧紧抱住了妈妈,泣不成声。

    这个穿着碎花衬衫,蓬乱的头发胡乱在脑后扎成一团,看上去泼辣粗蛮的女人叹了口气,拍了拍女儿的后背,眼里流露出心疼。

    北栀突然有点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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