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女帝出入各种绮筵琼宴、对山珍海错不屑一顾的矜贵少年郎,此时正轻轻垂着眼帘,渴望地盯着别人手里的……一碗再普通不过的甜汤。

    雾杳气得要掀桌。

    什么狗屁倒灶的瞎话!他分明讨厌樱桃的味道!!!

    众人隐晦地打量着凉亭中的雾杳三人。

    扶世子这是要做什么?与景王闲谈?似乎不太像……

    白袅袅的热汽氤氲在三人之间,飘忽不定。

    “呃。”沈渊踟蹰地看了会儿手中的斗笠碗,最终递了出去,试探道,“世子请喝?”

    扶光微微一笑,抬手欲接,“多谢殿下。”

    “慢着!”

    令所有人一愣的声音响起,雾杳握住沈渊的手腕,善意提醒道:“殿下,您忘了?您饮过碗沿了。”

    “啊——”沈渊拍了下自己的额头,收回樱桃蜜,“不好意思啊世子,刚刚我嘴唇已经沾过这碗了。”

    扶光一声儿不言语。

    雾杳感到握过沈渊的那只手被一股湿黏阴暗的目光缓慢爬过,狠狠打了个寒颤。

    亭中一时静悄悄的,只剩下对眼前状况毫无所察的沈渊有滋有味的嘬饮声。

    雾杳很不想搭理扶光,可荷包中的银丝笼垂在大腿旁,随风浅浅摇飏,仿佛有蝴蝶振翅的颤动传来。

    ——她还得找机会套出银潢印的下落。

    如同打圆场般,雾杳起身向侍者要了一壶茯苓莲子茶,斟了一杯,双手呈给扶光,低眉道:“樱桃蜜只剩方才最后一壶了,再要煮,恐怕膳房那儿还得费些功夫。秋日气燥,喝点儿这个也是极好的。”

    不远处的沈沁差点嗤笑出声。

    人家都说了爱喝酸甜的樱桃蜜,你却端来清苦的莲子茶算是怎么回事?不愧是小门小户出身,连点儿眼力见都没有。

    不过,她平日里真是小看了这个雾杳,这么多人都还没怎么和世子说上话呢,她竟一个人捷足先登地献殷勤去了!而且还是抢的丫鬟的活儿,端茶递水。

    呸!真真是没脸没皮!

    许多贵女们也在心里腹诽雾杳不择手段。

    端看景王对雾杳那副哈巴狗儿似的模样,就知道她暗地里必定使尽了浑身解数。

    如今一个景王不够,还要来向扶世子卖弄风骚?也不知她当初被拐卖去的地方是不是秦楼楚馆!

    贵女们到底自诩身份,就算再不忿,也没人会在这种场合酸言讽语,只冷眼看着亭中,静待雾杳被拒绝。

    却没想扶光竟接过茶杯,仔细呷了几口,唇边溅出两个若隐若现的小梨涡,“倒是比樱桃蜜好喝些。”

    直教一众姑娘们拧烂了帕子。

    在场的无不是精明人,尤其是世家们,察言观色是流淌在血液里赖以生存的本能,一个眼神一个动作,足以令他们嗅出不同寻常的气息,闻言,不由心中犯起嘀咕。

    该不会,扶世子也着了雾杳的道儿了吧?!

    两男争一女,且一人是亲王,一人是天子近臣,这像什么话!

    幸而下一刻,扶光随手搁下杯子,再没多分给雾杳半个字,对将樱桃蜜喝得一滴不剩的沈渊问道:“有人提出同组参赛的人选也由抓阄来定,殿下以为如何?”

    众人左打量右端详,也从他身上看不出一毫一厘的端倪。

    世子似乎真的只是一时口渴了。

    解药成功送入沈渊腹中,雾杳不欲掺和进二人对话,略一屈膝,准备退出凉亭。

    莲子茶能令扶光消气,这在雾杳意料之中。

    其实,扶光年幼时是讨厌莲子茶的。在跟着母亲冒险逃到胧明关之前,他也曾沾了点儿英国公的光,是个身娇肉贵、锦衣玉食的小公子,十分挑嘴。

    他母亲虽带着他亡命天涯,却也爱他如珠如宝,尽一切可能给他最好的。

    后来,雾杳助扶光报了杀母之仇,不知怎么,二人就变成了结伴讨生活的关系。雾杳比扶光小两岁半,自己也是个孩子,不懂怎么养小孩,于是饥一顿饱一顿,草一顿泥一顿,渐渐地,将扶光养成了一副食腐食馊都津津有味的野狗舌头。

    在胧明关时的小雾杳是个恶贯满盈的坏种。为了活下去什么都干,偷鸡摸狗,坑蒙拐骗,甚至杀人放火。

    扶光九岁生辰,雾杳从一座新坟头偷了一壶莲子茶一碟杏仁酥给他庆生,代价是背上挨了一铲子。

    扶光一边无声地咬着唇吧嗒吧嗒掉眼泪,一边给雾杳背上的伤抹嚼烂的野草止血,自此,即便是回到上京城做了世子爷,最爱的也是这一口苦中带甜的莲子茶。

    不论雾杳怎么惹他生气,只消端上那么一杯,立马教他服服帖帖。

    “有人提出同组参赛的人选也由抓阄来定,殿下以为如何?”

    “那不行。”沈渊随手将斗笠碗递给侍者,站起身松了松筋骨,“我已经说好和雾姑娘一组啦。”

    瞬间,从凉亭前台阶拾级而下的雾杳被一股骇人寒意刺穿,差点一脚踩空。

    她听到扶光耐人寻味的语气从身后传来,“这样啊。”慢腾腾的,却又很深、很重,像温无绪那把痕迹斑斑的石杵从脆弱的草药根茎上碾过似的。

    雾杳稳了稳呼吸,继续往庭中走。

    沈渊浑然未觉,“嗯,所以各位自行找人结伴即可。”

    “不过,男女力量的确有差异,未免有失公允……这样吧,同组之人必须是一男一女。”

    众人便又偷眼去瞧扶光的反应。

    扶光平静颔首,“殿下想得周道。”没有要对沈渊与雾杳一组提出异议的意思。

    众人彻底打消了心头怀疑。

    雾杳犹豫了会儿,没有借口身体不适躲过踢毽赛。她刚送了茶水,这般出尔反尔,实在显眼。

    罢了,一会儿随便踢踢,应付应付吧。

    对灵犀可鉴一阵热议的结果。

    参加者自愿结伴,比赛顺序以抽签定,第一轮胜者为擂主,其余人轮番打擂,最终留下的则是赢家。踢毽规则,两组参加者间设置名为“楚河汉界”的纱网,并不比谁踢得多,而是将毽球在两组人间传接,没踢过纱网的算输,没接住对方踢过来的也算输。

    扶光受到了不少贵女的结伴邀请,其中亦包括沈沁。不过最后,他主动邀请了骆崟岌。沈沁虽眼红,却也无可奈何。骆崟岌也是宗室女。其母还是大长公主,只不过随了父姓,才未姓沈。

    不仅骆崟岌,柳百川、夏景行等人也要参加。

    灵犀可鉴的彩头则是……

    “今儿的慈悲宴好生热闹。”

    山呼万岁声响起,却是熙和女帝驾幸翛然苑,她玉臂虚虚一扶,“众卿不必多礼。”

    气氛一下子有些不自在起来。低眉顺眼地混在人堆里的雾杳瞥了一眼凉亭,还好那只盛过樱桃蜜的冰片斗笠碗早已被侍者收走,心里稍安。

    这下雾杳倒是成了最轻松的那个人。

    左右不过是踢毽球,她既又不像朝臣们需要博好感稳仕途,又不像贵女们要维持淑慎形象,帝王在不在场,对她而言没甚差别。

    哦不对,这儿还有个比她更缺心眼的。

    沈渊憨憨地冲着沈凛咧出两颗小虎牙,“启禀陛下,我们正要玩灵犀可鉴。”

    沈凛对沈渊宠溺得过分,不像是小两岁的妹妹,倒像是年长许多的姐姐了,连她素日嬖爱异常的扶光都有点儿靠边站的意思。

    她宝相庄严、方额广颐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拈花一笑般难以捉摸的情态,“那吾再给你们添个彩头。你说说,想要些什么?”

    沈渊苦哈哈笑了两声,“陛下,我不擅长跑跑跳跳的,这彩头能不能拿到还是两说呢。”

    “不过,一定要说的话,我想要一生锦。”

    “一生锦?”沈凛微愕,众人也是没想到他会提起裁制九曜七星袍用的布料。

    “对啊。”沈渊笑得天真无邪,“我从没见过能变幻色彩的织锦。”

    沈凛问:“要一生锦用来做什么?”

    沈渊歪了歪头,“做衣服?”

    沈凛啼笑皆非,“那你岂不是会和玄使穿得一模一样?”

    “呃,对哦……”

    见沈渊一副迷迷糊糊的模样,沈凛想了想道:“吾记得内库里还有两匹‘情人面’,虽不比一生锦令人目不暇接,却也颜色极好。”

    “不过,不论是一生锦还是情人面,裁为常服,总有过于华缛之嫌。你这是要穿着上哪儿花枝招展去?”

    沈渊两颊是漂亮的红晕,却没目光躲闪,声音清亮地老实道:“我想拿来作婚服。”

    雾杳霍地抬眸,牙咬得死死的。

    好哇,这小兔崽子表面一直装得傻不愣登,其实暗戳戳在肖想她姐姐?!

    沈凛猫睛石般眼里有异样的光芒闪动着,似乎是极快地瞥了身边某人一眼,“也是,还有两年你便要加冠了。是吾疏忽了。听说雾二姑娘近日抱恙,如若不然,吾倒是也想替你将她请来慈悲宴。”

    “只是,‘情人面’到底不是大红之色,用作婚服怕是不妥。你若是有意,用在‘订婚宴’上倒是还可以。”

    琲朝女郎及笄是十八岁。

    许多勋贵人家会选择提前举办订婚宴,十岁至十五六岁都有。若是婚前有珠胎暗结、私奔、生出庶长子等丑闻,气性烈的一些人家,还会举办“退婚宴”,单方面昭告天下要退婚,把对方做的丑事全抖搂出来。

    闻言,沈渊却是一脸小心翼翼道:“我正想和陛下提这事呢。”

    “当年,这桩亲事不是定给我与雾杳的吗?如今她被雾家找回也有一年了,这亲事,是不是该物归原主了?”

    轰!人群沸然。

    无数戏谑、不屑、打量的目光中,他急切的声音清晰地砸进了雾杳耳中——

    “我喜欢的是雾杳。”

    “我想娶的也只有雾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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