猼訑来了!

    这人快得像一阵风。

    雾杳只来得及将撕碎的诗笺一股脑儿塞回椿龄龛,头顶一暗,寒鸦环绕中,一身丧服的男人便落在了银杏枝头,其身法之轻盈,连片叶子都没震落。

    “嗯?”

    四目相对。

    正准备猫身继续下行到屋中的男人动作一顿,怪狞面具下的声音闷闷回响着:“雾姑娘今天倒是很有兴致,这屋顶是有什么宝物么,值得姑娘如此不顾伤体登高望远。”

    “还是说,其实你是专程来迎接——”

    雾杳一个荷包砸向猼訑叭叭叭的嘴,“银潢印的所在我查到了,什么时候动手?”

    猼訑抬手截住荷包。

    青白色的指尖从中抽出银丝笼,轻轻捏成齑粉,无数随风沉浮的光点中,他慢吞吞笑道:“急着转移话题做什么,难道这屋顶真有东西?”

    雾杳心惊于猼訑的敏锐,故意扯了扯嘴角道:“有啊,一群显眼的聒噪臭鸟,加上一个更为显眼的聒噪臭男人。”

    她足尖发了发力,准备爬下银杏树,“你就在树梢上挂着吧,等着全京城来欣赏你的英姿得了。”

    雾杳刚抬脚,猝然间,后腰一紧,已稳稳落在银钩晕栽绒地毯上。

    猼訑松开手。

    男人喉间那股令人发毛的碦碦声近在耳畔,“怕什么,一路上的玄使我都避开了。不会让你的未来夫婿和小竹马发现的。”

    雾杳的反应速度根本不及猼訑,只能眼睁睁被恶心了一把,当下拽步拉开距离,怒视道:“别废话,银潢印在扶子忱身上,我什么时候偷?”

    猼訑却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他听到银潢印藏在扶光身上时一点儿也不意外,仿佛早有所知。

    雾杳心下微顿,随即,不由破口大骂,“什么叫‘到时候就知道了’?你是不是有病,大费周章把我从瘖谷里弄出来,还亲自跑来一趟,就为了和我打哑谜?!”

    猼訑粲然一笑,“来看看你不行么?”

    满嘴里跑骆驼!

    一天到晚就会笑笑笑,怎么没笑死他!雾杳深深呼吸,强压愤怒道:“什么都不告诉我,我怎么替你办事?好歹说个大概章程吧?”

    方才雾杳在诗笺里发现的武学图上记载的乃是一种名为“晞灭诀”的心法。

    命之易逝,如薤上露之易晞。

    运转此诀,以命为代价,换得短时间内的功力增涨。且只有荣枯症能学。

    雾杳若是能学会晞灭诀,就有十足十的把握,在找到许明姌的妹妹后,与猼訑同归于尽。

    但前提是,她得有时间学。

    雾杳需要从猼訑口中套出更多信息,方便她安排接下来的动作。

    “这个么……”猼訑歪着头唔了一声。

    “笃笃。”敲门声忽然响起,小二在门外道,“雾姑娘,茶来了。”

    雾杳环顾屋中。

    视野阔朗,没有能把一个成年男子塞进去的遮挡物。她赶紧指了指银杏树顶,对猼訑做口型道:上去。

    然而,下一刻,那袭白惨惨的丧服却是欺身至前。

    猼訑懒洋洋地将手揣入袖中,声音不轻不重,“其实,那天我就想说这事了。你现在可是受我威胁的,总这么没大没小,后果自负哦。”

    话落,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雾杳脸颊上拧了一记。

    草!就没见过比猼訑还贱的人!

    雾杳吃痛得飙泪,想还手却又扑了个空。

    “雾姑娘?”门外,隐约听见男子声音的小二不确定地问道。

    与此同时,微凉的、笑嘻嘻的吐息透过面具打在雾杳耳廓,“快去开门,别让人家等急了。”

    雾杳气得直发抖。

    眼不见为净,耳不听不烦。他是傻叉,不要跟他计较。她默念好几遍,才勉强平静出声:“来了。”

    他不走,那她走,大不了她出去拿东西。

    脚步方动,一阵寒意袭面。

    猼訑将门拉开一道缺口,挽起袖子从小二手中抢走了剔红锦纹托盘。

    “……啊?”

    速度太快,小二什么都没看真切,只记得一只白得剔透的手从眼前一晃而过。分不清是男是女。

    “哚!”雾杳被向内拉开的门板敲了个正着,张牙舞爪地抱着脑袋无声咆哮起来。

    草!他!大!爷!的!

    “砰!”门又阖上。

    托盘里只有一壶一杯,猼訑靠在罗汉床里的明江绸彩绣莲蝠纹迎手上,翘起腿,用本该属于雾杳的杯子斟着茶,闭上眼睛嗅了嗅,“还不错。”

    戴着面具没法喝水,但他没摘,而是像猫狗一般从面具豁口里伸出一条殷红的舌头,卷了几滴茶水。

    “雾、雾姑娘……?”小二迷茫的声音驻足在门外。

    雾杳一张脸痛得变形,却不得不抽空替始作俑者打掩护,艰难挤声道:“茶我拿到了。一会儿的樱桃乳酪不必送来,我直接打包带走。”

    小二没动。

    “呃,小的正想和您说这事呢,天气渐凉,连从瀛洲蓬莱送来的最后一批樱桃也用完了。您看,将樱桃乳酪换成麻腐行么?”

    雾杳立刻道:“都行都行,你看着办。”

    “好嘞。”小二利落应了一声,终于离开。

    “很疼?我给你揉揉?”翘起的长腿一晃一晃,猼訑又卷了几口茗饮,“我有上好的伤药,你腕处的骨裂也可以一并治了。”

    他知道她的伤是骨裂,而不是别的什么。

    雾杳下意识将裹着纱布的手往袖子里缩了缩,这人究竟在宫里宫外埋了多少人手?!该不会瘖谷的玄使里也有他的内应吧?!

    雾杳呵呵两声,皮笑肉不笑道:“不敢劳烦先生。万一您一个手抖,把伤药撒成了毒药怎么办。毕竟,也不是没有过先例。”

    她指的是猼訑骗她把毒药当解药使的事。

    猼訑仿佛看穿雾杳心中所想,“我没骗你,饮鸩的确能治你的五识残缺。而且,饮鸩的效用远不止世人所理解的那些,关键时,还能……”

    还能什么?

    雾杳听得勾起了好奇心,猼訑却舌头打了个弯儿,“哦,你是不是问离京的章程来着。”

    “过几天,朝中会有动乱,届时你便出手。拿到银潢印后,我们立刻就走。”

    雾杳心间一颤,将饮鸩抛诸脑后,警觉道:“动乱?”

    “都到了这种时候,可别告诉我,身为荣枯症的你还有一颗慈悲之心。”猼訑拍了拍身边坐褥,示意雾杳过去,“天下和许明姌,你只能选一个。你既然选择了帮我,就已经站到了天下的对立面。”

    见雾杳不动,他尾音一挑,“怎么,还是说,你其实偷偷打着什么小算盘,想要背叛我?”

    雾杳头皮一麻,僵着身子在猼訑旁边坐下,“我说不想,难道你会信?我恨不得现在就杀了你。”

    “但我的直觉告诉我,我做不到。”

    话落,一股轻柔得甚至令人惬意的力道抚了抚雾杳发顶,猼訑微笑道:“好孩子,你的直觉是对的。”

    他袖口涟漪,一只雨过天青色的碗搁在桌上,缓缓摩擦出难听的响动,被推至雾杳面前。

    冰片斗笠碗。

    正是雾杳拿来盛樱桃蜜的那只。

    “作为奖励,这个送你。”猼訑单手支颐,欣赏着雾杳的表情。

    雾杳呼吸一窒,冷汗爬上背脊。

    这人不仅出入禁中如无人,还能轻而易举地从机筹处手中拿走东西。

    寒鸦们瞪着冷锐的眼睛,黑压压地盘踞在银杏树上,把瓦顶的光线切割得七零八落。

    定了定神后,雾杳道:“替我毁了吧。扔去哪儿我都不放心。”

    猼訑指尖百无聊赖地在碗沿上打圈,猛一打眼,竟比瓷器更明静娟洁,带着一种不受岁月约束的凝滞感,“这可不是求人的态度。”

    雾杳的血液都在往脑仁上冲,“那‘您’想我怎么做呢?”她咬重了您字。

    “唔。”猼訑沉吟半晌,欢快道:“没想好~”

    他凝聚内力,用指甲盖碰了一下斗笠碗,喀啦喀啦,碗身沿着冰片纹寸寸裂成一堆冰青色“酥山”,就像是裂纹活了过来。裂纹互相冲撞着,一眨眼,“酥山”又轰然化作细腻的“珍珠末”。

    猼訑本还想说什么,忽地,侧了侧耳,随即站起身拂干净飘到丧服上的几星瓷末,“等我以后想好了,再向你索取这份报酬。”

    这就要走了?不还是什么都没说明白吗!

    雾杳正要急眼,蓦地,熟悉的脚步声在一楼大堂里响起。

    雾杳窜将起来,慌慌忙忙地扯了一张椅帔,兜住桌上的瓷器粉末,打了个小包袱,往猼訑怀里一塞,“虱多不痒债多不愁,那你再帮我个忙,把垃圾也带走。”

    猼訑:“……”

    “嗒嗒嗒。”轻盈的脚步声已至外头走廊,雾杳压低声音,“愣着做什么!我们好歹也是一条贼船上的人,帮我带点儿垃圾怎么了?搁你,你也不会毁尸灭迹只毁一半——”

    话未完,又是一阵凉风被带起。

    雾杳清楚看见猼訑抬起指尖朝她脑壳而来,一想到方才斗笠碗的下场,她赶紧护住脑壳,却又没争得过猼訑的手速。

    “行吧,为了防止某人‘兔急咬人’。”

    猼訑在雾杳额头轻弹了一下,学着她的音量道:“下不为例,小兔精。”

    “扑啦啦。”鸦群涌出瓦顶的缺口,天光大亮,屋内复归寂静。

    什么兔不兔的!不就是上次提了一句兔子急了也会咬人,这人至于记到现在吗?!雾杳被猼訑恶心得够呛,没等缓过来,门外再次响起敲门声。

    “来了。”雾杳开门将来人放了进来。

    “还真是这儿。”白檀有些惊讶道,“姑娘不是向来不会把钱花在这种‘奢侈’用途上的么?”

    来人正是雾杳派去探听夏景行死讯的白檀。

    小二好糊弄,白檀可不行,所以雾杳方才才会那么着急忙慌。

    雾杳掩饰性地拿起茶杯想喝一口,忽然想起这是猼訑舔过的,遂又烫手地往桌上一丢,悻悻然道:“哦,阿忱说全楼消费他买单,我就蹭点便宜呗。”

    “你打听得怎么样了?夏景行是怎么死的?”

    提起这个,白檀不由声音放轻,“好像,好像是……意外堕马,折了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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