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莺扶着兰音先是去了书房,兰音在原先装家书的匣子里翻出了一封双鲤,很新,封口没有浆过的痕迹。兰音迅速地将里面的纸张倒出来,摊开放在书桌上,有两三张,一封是休书,两封是和离书。

    她将那封休书揉成一团扔在桌下的废纸篓中。

    这两份,她都备了很久,是在卫琂纳侧妃的当晚写的,而后三番四次她都想掏出来,可惜自己还是不够果断,总是轻易沉溺于卫琂的蜜语,陷落其中,无法自救,如同一只落入捕兽坑的困鹿。

    兰音想了想,倘若早一些将这些示到卫琂面前,她可会有一丝的生机,随之自嘲地笑了笑,痴人说梦。红颜未老恩先断,诚不欺人。只是她信得晚。

    先前磨的墨将干未干,春莺知她要用墨,努力止住抽泣,“小姐,我给你磨墨。”

    “不必。”看着那张泪花花的脸,又叹了一声,“别哭了呐。”

    她特意挑了枝最大号的毛笔,大力地按在砚中,就着半干的墨,在那份和离书豪迈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那墨本就半干未干,因她的用力,在纸上显得分外粗砺,力透纸背,甚至有一种狰狞感。

    兰音很满意,细致地添上了日期。用拇指沾了红色印泥,重重拓了上去。

    又在书桌侧面的暗格里,摸出一方玉印。利落地沾了桌上的红印泥,重重地按在纸上。是东宫的私印,她一直知道他放的位置。

    一式两份。一份她用纸镇压着,一份她自己带着。

    “春莺,替我梳妆,我要出宫。”

    卫乐来的时候,她已更好衣,春莺已为她随意梳好了嫁人前的发样。

    “太医马上就到了,你坚持一会。”卫乐轻声道。

    “我想出宫,公主,可否帮我最后一次。”兰音笑盈盈地与眼红红的小公主道。

    “依你,都依你。我马上命人备马车。”卫乐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克制着不在她脸前哭出来。

    “不了,我等不及了,我现在就要......走。”话尚未说完她呕出一口血来。等毒要发了,再晚她就真的永远拘在这大笼子里了。

    春莺见状慌忙拿帕子给她擦掉,一条绣了牡丹图的素锦瞬间染红了,好好的一幅富贵牡丹图更似杜鹃啼血。春莺拿着帕子的手抖个不停,想哭不敢哭。

    “无妨。”兰音拍拍她的手,安慰她,“我们走吧,回家。”

    三人便向宫外走去。

    兰音走得急,腹中锐痛也越来越明显,似有万千细密的针刺,头越来越晕,脚下如踩棉花,轻飘飘的。

    中途实在忍不住,在一株大树下歇了歇,兰音坐下来靠在树干上的时候,才发现是宫中唯一的那株连理枝。上面结了许多红绳,是后妃公主们迷信连理枝是吉兆,传说会庇护爱情。这样痴傻的事,她自然也做过。若她今日尚有多余的力气和时间,她定要从这无数的红绳中找到自己曾经系过的那条。

    她靠在连理枝下,赶路时紧绷的神经此刻松弛下来,她先前抄经书努力克制的情绪便如海潮澎湃地汹涌而来。

    明宣年正月末,庄卫两国持续将近一年的战事终于告捷。

    卫琂随大军归国。他此去半年,回来时侧妃容婉已为他诞下长子。自幼锦衣玉食,生来便享尽荣华富贵,甚至削个梨都有人代劳的卫国太子,在战场上历尽生死,目睹数以百计的将士消亡于残酷的战争中。

    甫一回宫,初闻小婴儿的啼哭,笨拙得嬷嬷教了好几次姿势,手忙脚乱仍然学不会抱姿。他小心翼翼,那小生命在他怀中放声,他哭,他也笑着哭。

    兰音那时站在迎他的门外,看到这一幕,心里既欢喜又失落。

    靠在树下的兰音却庆幸,幸好他们之间没有孩子这种福缘,以前觉得可求不可得的,换作今日来看,便是羁绊了,所幸他们之间,没有,很好。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曾经卫琂以此为由半哄半迫她妥协,纳了容婉做侧妃。

    他说,“我们成亲快两年了,一直没有子嗣,母后颇有微词,朝中大臣也有逼孤纳妃之意。”

    他说,“她是太傅的嫡千金,太傅在政事上能帮孤良多。”

    他说,“你进宫早些,她年纪小不懂事,你多让着她些。”

    ……

    兰音一再退让,心在朝夕相处中冷了许多,但他久去战场,刀枪不长眼的地方,她还是有几分惦挂卫琂的,和千万的征人之妻一样,她是盼着卫琂平安回来的。

    却未曾料到,卫琂回来他们之间的第一次正式见面,二人开始了婚后头一次大吵,二人甚至动了手,不欢而散。

    卫琂是领着容婉进她的毓元殿的。春莺远远看见东宫来,欢喜地早早进屋告知了她。也不怪得春莺欢喜,东宫回来半月,一直在偏殿与侧妃和襁褓中的婴孩一家共叙天伦,来她这儿还是头一遭。

    她出去迎。没想到迎到的是他劈头盖脸的一句“你是不是对嘉儿用了毒”,语气笃定得更似定罪,而非兴师问罪。

    兰音反应了好一圈才反应过来嘉儿是谁,似是前天小皇孙的满月宴圣人给取的小名。兰音知道得不真切是因为这满月宴,她并没有参加,皇后对外称她染了风寒替她推了宴席,又派了个嬷嬷知会她一声。不用去应对皇后和容婉,兰音落得轻松。

    明白过来卫琂说的究竟是什么以后,怒上心头,她抬眼看向卫琂,“你信?”

    卫琂避开她的眼神,冷哼了一声,没有应声。

    容婉站在旁边插了嘴,“姐姐,人证物证俱在呢,殿下即便想包庇姐姐,恐怕也无从下手啊。况没想到姐姐这么狠心,先前姐姐如此对我便罢了,但嘉儿不过堪堪足月,尚在襁褓之中,姐姐便是恨我,也万万不该对他下此毒手,何况,嘉儿可是皇长孙呢。”她边说边掏出艳色的帕子抹眼泪。

    兰音不想看她矫揉造作构陷自己,打断,“人证物证俱在?何在?”她倒想看看是怎样的俱在法。

    一个眼生的小宫娥便被人从容婉身后推至她跟前,旁边嬷嬷一手端了一碗药,一手端了药渣罐子。

    “将你先前在殿下面前说过的话复述一遍吧,免得姐姐说我们冤赖了她。”

    那小宫娥端着那碗药,一下跪在了地上,颤巍巍道,“奴婢是太医馆的医女,今早送药过来的时候在院里冲撞了太……太子妃娘娘,食盒掉在了地上,盖子都翻了,是……是娘娘亲自把食盒交还到奴婢手上的,扶奴婢起来的是娘娘身边的宫女姐姐。等食盒再打开,银针便验出了毒。太子饶命,侧妃娘娘饶命……”许是因为害怕,她说得磕磕巴巴,说完便害怕地往地上磕头,磕得那叫一个响,很快额头便见了红。

    兰音冷笑,“医女?冲撞了我?”确实,即便早上没有冲撞,现在确实冲撞了。但她在太医馆跟灵太医学习一年余,从未见过这位医女。她记忆力虽不算过目不忘,但入宫之后她学会了谨小慎微,为了自保努力识记各种人,若是见过,她应是不会忘的。何况,她今日并没有撞到什么人。

    容婉装模作样擦干了她硬挤出来的几滴泪,慢悠悠道,“姐姐也莫要怪殿下和妹妹疑姐姐,姐姐当初执意去太医院跟灵太医学习医术这事闹得宫里人尽皆知,姐姐会医会药,离那药库又近,每天往来于太医院和东宫,捎点有毒之物自是容易。妾也不想猜度姐姐,但这小医女的陈条,桩桩件件,都指向姐姐呢,这可如何是好?”

    兰音确实染了风寒,自东宫从戍边归来,她就没再去太医院,当初去学也不过是不知这场仗要打到猴年马月,她想学点简易的医治外伤的,能在军营立足,去前线陪他一起共同面对生死。而今想来真是讽刺。

    她视线从嬷嬷端的那碗药移到那个装药渣子的陶炉上,“那便对一对证?”

    那嬷嬷看她盯着手中的药渣炉,往后一缩,看了看容婉,不肯递给她。

    容婉又道,“这药渣太医早已验过,里面有剧毒草藤子,万不曾想嘉儿方过完百日宴,便要遭此毒手,姐姐恨我,冲着我来便是,怎可对一个婴孩如此歹毒。而今又要将药渣子讨去,莫不是想毁灭证据。”言罢,又一副欲泣状。

    春莺气不过,“侧妃娘娘您未免太血口喷人。我们太子妃娘娘这几日感染风寒并未踏出毓元殿半步……”她话尚未说完便被容婉身侧的老嬷嬷扇了一巴掌,“主子们说话,焉有我们这些奴才插嘴的份。”

    春莺被打得一懵,尚还要出声,被秋雁拉住了,怕这个当儿她给太子妃惹事。

    兰音见状也有些怒,“嬷嬷说得对,主子们说话,哪有你们说话的份?”她回敬了那位嬷嬷一巴掌,“可记住了?”那嬷嬷唇动了动,没在出声。

    兰音抢了那碗药,朝向卫琂,重新问了一次,“你信,还是不信?”久久未得到他的答复,他只看着她,似看一个疯子。旁边的容婉见太子不出声,生怕他心软,硬挤到他们中间,“事已至此,姐姐不若招了吧,殿下念在你们之间的情分,定也会饶你一命的。”

    他不答,像看生人似的看她,兰音忽然便觉得没趣。等他这一句确实是自找没趣。他若信,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唯一说的一句话便是质问自己,他也不说你有没有,他是直接认为你有。

    这么一想,兰音便扬了手中的碗,那药汤撒了容婉一脸,薄瓷铿锵落地。

    容婉娇柔地落在卫琂怀中,委屈怒骂,“殿下,你看她,怎么做错了事,还如此狂妄?”

    卫琂的巴掌便落到了兰音脸上,重得兰音当即吐了口血。他又冷冷下令,“来人,这三个月看住毓元殿的大门,没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许私自出入,罚太子妃在此禁足三个月,好好反省自己得过错。”

    兰音含住喉中的一口腥血,笑了,“差点以为自己嫁了位哑夫。”说罢便头也不回入了屋。

    ……

    她想得太入神,差点在树下睡着了。春莺害怕地唤她,“小姐,别睡。”睡了就醒不过来了,她怕极了,轻轻用手拍醒兰音。

    兰音睁开眼,努力保持着眼中的清明,轻轻拍了拍春莺的手,“好了,我休息好了,继续赶路吧。”春莺和卫乐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卫乐走的时候命人宣太医到出宫门这条道上候着,一直没见到人,卫乐心中甚为着急,又怕和太医错过了想劝着兰音再歇一会等一等太医。她瞧着她,快要不行了。

    卫乐心中悲切。她十几年的宫中生活单纯无比,帝女娇花,万人宠爱,从未历过什么生死别离,是连养的猫儿丢了都要哭上几声的娇娇,但这一日,她就要失去自己的金兰姐妹了。偏她得忍着,不能哭出声来,只能哽咽在喉头。

    卫乐随春莺一起扶兰音起来,“不若我们在此处等一等太医,你服过药我再送你出宫。”

    二人都心知哪里有什么解药,即便有,帝后任一要人死,谁又敢救。兰音知道小公主的心思,不忍拂了她的好意,笑道,“不若我在宫门处等他。”

    一语成谶。她真的在宫门外等到了他。

    她拿了令牌到了宫门口,心头大喜,与公主拜别后头也不回地大步往前走了,甫一出宫门,她头重脚轻感更甚,大呕了一口憋了很久的暗血,晕在了宫门口。

    但她欢喜,笑着与手忙脚乱哭的妆都花了的春莺道,“出宫了,自由了。”

    那人便是这时到了,将她从春莺怀里搂过来,兰音一眼都不想看他,也逐渐听不清他说什么,自顾自地说,“和离书放在书房,从今以后你我再无瓜葛了。”

    絮絮叨叨,“可记得曾许我三个愿,尚未兑现,第一个,放过我哥,春莺和秋雁。”她声音时断时续,却极力地想挣开他的禁锢。

    她口中的血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卫琂拼命用手去擦,又有新的涌出来,他怕了,努力将她搂在怀中,生怕留不住,哄她,“依你,都依你。”

    兰音努力地从袖中抽出什么,用力拉着他的手重重一按,他的掌印便沾着她的血落在那封和离书上,“第二件,和离。”

    宫门外,一地的落雪都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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