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瑛掀帘而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尹筱一脸严肃地帮一个陌生女子上药,靠得极近,姿态也亲昵。

    尹筱似生着气,鲜有的一脸严肃,正黑着脸教训那女子,“钱财身外物,命最重要,可记着了?”明明是训人,那神色既恼又带了几分柔和,那语虽刻板又有三分嗔怪,甚至有几分温柔?

    尹瑛怎么看觉着怎么别扭,他何时见过尹筱对除了亲姐妹以外的女子如此?

    何况他们不过一个多月未见,他留在肃州处理那边灾情的善后,尹筱先运米粮到夏州。那他与眼前这位女子相识,最多不过月余,竟就如此旁若无人,卿卿我我了吗。

    尹筱虽待人温润有礼,但对女色从来都态度冷淡,家中更是为他能早日成家立室操碎了心,安排了不少名门贵女相看,也被他一一尽数化解。如今这是?

    尹瑛双眼微微一眯,看着尹筱身侧的女子,脑中幽幽跳出“妖女”二字来。

    尹筱听见有人进来,以为是十月因外面那个疯汉的处置问题来问他,头都没抬,冷声道,“让人送到夏州城里的官衙中去。他是吃太饱了。百姓的米从不养恶人。”

    尹瑛自外面进来,自然知道先前外面发生了什么。一下马,十月便与他说了个大概,又说尹筱在帐中,宁远在帐中上药,他以为尹筱受了伤,才急急进来寻的。

    尹瑛清咳了一声,尹筱才转过头来,分了他半个眼色。见是他,又将头转了回去,继续敷药。

    明瑾也随着动静看过去,见是生人,又觉得那道火辣辣打量自己的眼神不太友好,火速收回了自己的视线,不再张望。

    看着尹筱给自己撒的一层又一层的药粉,铺的极厚,明瑾总觉得他好像在炮制什么肉,此刻正在撒酱料,无奈地看向术业有专攻的宁远,小声求助,“会不会太多了?”再撒下去,都该腌出味了。

    得宁远轻点头,明瑾如蒙大赦。正要抽回自己的手,却被尹筱捏得紧紧的,他声音没先前冷冽,放软了许多,“要包一包。”

    宁远给他递了干净的素巾,他认真地一圈一圈缠上去,怕缠得太紧勒着她,时不时看她神色。

    明瑾并不觉得勒,就是那布缠得有些丑,若这扎带是绿色,就赶上一个粽子了。明瑾和宁远看着都蹙起了眉,二人相看一眼,宁远捂了额头。

    宁远思量再三,还是开了口,“还是我来吧。”尹筱自己倒没觉着丑,但想着自己也不会打结,便交给宁远,人还是站在在一侧看着。

    “这几日要吃清淡些,不可沾腥荤,不可沾生水,要忌辛辣,否则对伤口愈合不好。”宁远细细叮嘱。

    “可记着了?”尹筱站在旁边等宁远给她包扎好才准备离开,走之前还嘱了这么一句,见明瑾点了头他才跟在尹瑛身后走出去。

    宁远将药收拾好,也跟了出去。

    出了帐,三人在帐子后面的林子中觅了个无人的地方说话。

    尹瑛站在尹筱对面,看着他胸前那个暗红色的血掌印沉默了一小会,才淡淡开口,“你要不要先换件外衫?”

    尹筱这才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胸前,那个小小的手印,那血在雪缎上殷红欲滴。只看了一眼便移开了,脑子里都是他和十月尚在百米外,远远看见那女子娇娇小小,却以手挡刀的画面。

    逞什么强。他心中怪道。若他慢了,那她……他有些不敢想。

    “无妨。”他掸了掸衣袖上的灰,想挥去心中隐隐的不安,也淡淡开口。

    人心叵测,困苦有时也滋生恶鬼。

    战事都停了数月,尹筱是没想到自己亲手救的百姓,吃着他的救济,心中的暴戾之气未减。堂堂七尺男儿,也不过是个无能之辈,竟冲着女人和孩子撒气,宣泄自己的恶。

    他边想边折断了一枝尚未抽芽的白杨岔枝。“啪嗒”一声,吓得栖在旁边树上的昏鸦都飞远了。

    尹瑛有些意外,这沾了血的衣裳,他看着都怪别扭的,这个有洁癖的人竟然能忍。明明是去年阿雪吃酒的时候不小心洒了些在他袍子上,都要皱眉说上一句脏的人。

    尹瑛收了收思绪,对着宁远道,“你要的那批药材到了,应该够用了。”又转向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尹筱,“米粮和秋季的种子过几天也到了,应该够这些百姓用一段时间了。”

    “还有一事。”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变得低沉,“皇姐死了。”

    “父君要杀年熙,我们该回去了。”

    此话一出,另两人都吓了一跳,齐齐看向尹瑛。

    “皇姐为什么会死?!”,尹筱先是惊愕,而后怒从中来,一脚踢断了小白杨的另一根枝丫。

    “韦绝的密函只说一个多月前公主府失火,施救不及,侯府将事情瞒了下来,这段时日瞒不住了才被父君发现。具体的死因要回去才知道。父君要杀年熙的原因不只皇姐这个。这次庄卫两国之战,年熙的副将孙永参了年熙一本,说他阵前做了逃兵。父君怒不可遏,下令月底斩立决。”

    三个人的脸都皱成了一团。这两件事连在一起实在有些骇人听闻。每个字都让人难以置信。

    尹瑛一拳锤在那白杨主干上,“这批粮食和伤药都够这些百姓用一段时间了,秋季的种子也为他们添置了,不日便会送达。我们今晚就启程回明城吧。”

    尹筱“额”了一声,不再多言,匆匆回帐中更衣。

    一帘之隔,明瑾正盘算着如何开口向尹筱借些银钱,好还给那位玉颜姑娘,抵扣那套衣服的钱。听到他回来了,一激动拉开了帘子,唤了一声,“公子。”

    那个子字还没说完明瑾便悔了,被喊的那人此刻正在更衣。

    帘子那边,玉色一片,春光乍泄。

    明瑾慌忙将头缩回帘子后,脸熟了个透。

    尹筱脱了上衣,听见她唤自己,手上一顿,脊背有些僵硬,只顿了一会便继续将上衣穿好,迅速系好衣带,只觉耳尖有些发热。

    拾掇好自己才轻轻敲了敲竹案,装作无事,“我好了,姑娘有什么事,不妨直言。”

    明瑾脸上还烧着,觉着他一个被窥见半个身子的人大大方方的,自己便没继续扭捏,将头探出帘子外。二人眼神一对上她又有些不自然,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别处。

    尹筱见她明明顶着一张嫣红如蜜桃的脸,又故作镇定别开眼看向他处,耳尖的热散了一些,嘴角隐隐有些笑意,仿佛方才被“偷窥”的不是自己一般。

    “我方才是想说,弄脏了你的衣服,你换下来我帮你洗干净。”谁叫自己如今身无分文呢,她心中不由地喟叹。先俯首做低,再开口借银两会不会比较轻易。

    尹筱当是何事,见她左手把右手的袖子都掐出了几道皱褶,知她应是囊中羞涩,加上方才开口之际撞见了自己换衣服,一下更紧张了,声音忍不住放软了些,“一件旧衣罢了,姑娘不必介怀。况姑娘忘了宁远叮嘱过,你的伤口不可沾生水。”

    又想到些什么,他道,“你等我一会儿。”便快步走出了帐子。

    再回来的时候递给了她一支簪子,“我家中有急事,傍晚便会离开此地。它也算救过你的命,你留着吧,将来若有需要我帮忙之处,可以拿着簪子到明城的风来仪,留信于我。”

    又递给她两个小布包,“是一些银两和伤药,此次出行花销甚多,银两只剩这些了,应该足够你回故乡”,话出口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垂着眼帘见她没什么反应,才又道,“或者你想去的地方,做些买卖,过些喜欢的日子。”

    “伤药记得每天要涂,不然会留疤。”他复再叮嘱。

    想了想,看着她又补充道,“这里就不要久留了,穷乡僻野,百姓虽心善的多,但大都迂腐愚昧,你我同帐数日,实乃地方浅窄,不得已为之。某怕误了姑娘你的名声。”

    相处半月余,明瑾头一次听见眼前的人说这么多话,唠叨起来好似小时候她哥少年老成,学着大人的样子管教她的样子。她看着那支簪和那个鼓鼓的荷包,鼻子一酸,不知道说什么好。萍水相逢,被救了命,赠了财,这个人还念及她的名声。她是感动的。

    乱世之间,她一个女子,确实需要些安身立命的钱物,她也不推脱,道了谢大方收了。

    尹筱见她红了眼,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言语间无意触中她的伤心事了,也不知从何安慰起,也不再多话,走到一旁开始收拾起自己的行装。

    明瑾打开那一小包银两,有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又数了数碎银子,大概有五十两,不知道庄国物价如何,若与卫国相同,确实够她置业,做些小生意了。

    数完之后明瑾看着那位正在默默收拾行装的尹公子,心想这人家中究竟是有多富,哪有随手就给陌生人一百多两银子的。心善败家,明瑾暗叹。

    随后从那包银子中抽出五两,去寻那位玉颜姑娘,有了钱,人家的衣裳还是要赔的。

    那玉颜姑娘见她为了这桩事特意送银子过去,脸上有几分赧然。方才是见过她为了救那小孩舍身挡刀的,大义与小钱相比,显得自己很是计较,脸上更是挂不住了,嘴上说着“姑娘若不嫌弃穿着便是了,一桩小事,无须挂齿”,推拒着不肯去接那五两钱。

    明瑾也不知道够不够,按照卫国的市价,民间上好的布料,五两应该也够做两套衣服了,见她不接,直接塞到她身旁那丫鬟怀里了,“玉姑娘莫要客气。姑娘好心借了衣服给我蔽体,且姑娘这身穿在我身上脏了,我也不好再还回去。我知道姑娘不缺这点小钱,但这世道,有些钱傍身总是好的,姑娘且收着吧。”

    那玉颜便不好再说什么,脸上牵扯出一丝笑来,“明姑娘说的是。”

    明瑾想起早上她向自己打探过尹筱的事,她也曾少女怀春过,知道姑娘家的心思,轻声在她耳边提了一句,“尹公子马上便要走了,姑娘若有话,便亲自去问吧。”

    过了这村可能就没下个店了。

    言罢便走了,徒留那主仆二人一脸愕然呆在原地。

    明瑾路过那个被捆得严严实实的糙汉跟前的时候,他见她走过来,口中尚不干不净地骂着卫国人,骂着她。

    明瑾已经从他面前走过去了,听得他污秽的辱骂,又折返,“你知道吗,你母亲住的那个帐子,差不多有一半多卫国人。我见过你母亲偷藏着馒头舍不得吃,掰成四份分给帐子中的小孩子,也包括今天早上差点被你举刀杀掉的那个小孩。我也见过你母亲生病的时候,帐子中的娘子们给你母亲擦身,喂水,照顾她,连你母亲去的时候换的衣服都是帐中的娘子们做的。还有,你外出做些活时,你母亲替你缝缝补补旧衣,那线如何穿不过去针眼儿,也是帐中的娃儿给穿的。”

    “为你母亲做过这些的,也有卫国人。所以你有什么资格看不起卫国人。有什么脸面欺负这些卫国的妇孺?该羞愧的并非是这帐中卫国人,是你!”

    “何况,仗都打完数月了,你清醒点,都是底层的苦命人,苦命人何苦欺压苦命人。他们也是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没有人欠你什么。”她振振有辞,并非诓他,每个帐子都有些伤员或是病弱,明瑾有几日都跟在宁远身后给这些人发药,切切实实都看见过她口中的种种。

    见那大汉哑口无言,咬着干裂的唇,一脸颓色,明瑾骂得心里痛快极了,一脸潇洒地走开,只闻身后大汉嚎啕大哭的声音愈来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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