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瑾扶额,并不太想管这事。她不过是尹筱无意中间捡到的路人,并且很快就会离开庄国,这庄宫中的事,干她一个外人何事,况她并不想在离开之前惹上不必要的麻烦,以免节外生枝。

    只能算你倒霉了老兄。明瑾双手合十,往那个方向拜了一拜。有怪莫怪。

    重新睁开眼,借着月光,她又看了一眼那张轮椅。是方才席上尹雪鸢推的那张。

    闲事莫理,闲事莫理,闲事莫理。

    她心中默念,将头扭回去,迫使自己不再看不要插手这破事,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但方才在宴上看到在轮椅上那张脸,似曾相识,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脑子,她的大脑自动搜索着蛛丝马迹。

    先前尹雪鸢推和他进来时,宴上的人议论纷纷,众然声音不大,明瑾还是听到了零星。

    “就是他啊,他就是公主从北地带回来的那个面首。”

    “听说是卫国的俘虏。”

    “听说在那卫国也是个人物,也是没想到啊。”

    “也不知道公主究竟看中他什么,还是个瘸子。”

    “谁说不是呢,将军百战死,也可能是醉死在美人帐下呢。”

    “哈哈哈……”

    明瑾听到这些的时候心中有微波漾起,只一瞬,也不过如石子投河,一圈一圈又一圈的水波后便归于平静。

    脑子里倏地浮现出某个场景,她走着走着,停下脚步。她想起来了,曾几何时,与这个人的一面之缘。

    是他。竟是他。

    世界真是小且古怪。

    小到异国他乡,还能碰到个一她之前只见过一面的熟人,古怪到,他们这两个,在卫国,明明都是“已死”之人,还能在这里聚头。

    明瑾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挣扎不过片刻,便小跑着往那湖中走去,边走边喊,“喂,你等等,你先别死。”

    “救命啊,来人啊,快来人啊。”她边跑边喊,为了跑得快些双手捋高了裙摆。

    湖四周死寂,只有时断时续的蛙声和虫鸣。她的声音在这片漆黑的寂静里,显得有些尖利。

    那人似行尸走肉,罔若未闻,他的右腿是瘸了的,却艰难又坚定往湖水更深处行进,似湖心有诱他的鬼魅。

    明瑾越过停在岸边的轮椅,朝着他的方向下了水。

    夏初的湖水,在夜晚依然是刺骨的寒。她怕冷,一下水便被冻得一哆嗦,有些后悔。暗叹了一口气还是努力朝那人急急走去。

    水有些深,已过了她的腰腹,因水下有阻力,她走得艰难。越往湖中走,便越深。

    总算涉水到了那人身边,她有些喘,紧紧地去够那人的手臂,被甩开了。他力气太大,她一下被甩入水中,吃了好几口冰冷的湖水,一下成了落汤鸡,水从她的发上流下来,又沿着她的领口滑入她的心口。

    幸好只是踉跄了一下,明瑾努力站稳,用手背擦掉脸上的水,有些生气瞪着他。但凡她力气大点,她定要将此人按在水里,让他吃两口冷水冷静一下。

    她不死心,又上去拉了第二次,力气没他大,又是在水中,明瑾和他拉扯了好一会都没拉动。

    看着他一副死样,她恨得牙痒痒。

    “我也是卫国人,你的腿伤我可以帮你治,”明瑾摸不清他究竟是因为一个将士被俘被囚沦为一个公主的玩物,还是因为腿伤可能这辈子都是残废,才想不开。归根到底都是尊严问题。

    想起他的身份,无论哪一个因由,她都有些能体会他会看不开。这样的世家公子,一辈子吃的苦,就是庄卫两国这场仗了。

    每个将士,若身死,大概都只想死在沙场上,谁能忍受成为阶下囚的耻辱呢。她信他并非贪生怕死之徒,死在沙场上,总归好过被囚于此。

    那人头都没抬,似没有听见她的话。固执地要往更深处行进。湖底都是烂泥,明瑾光是走在其中,都觉得艰难,也不知道他哪有那么大力气。

    “我可以帮你离开这里。我的意思是离开庄国。”那水已经没过他的脖颈,即将没过他的口鼻,明瑾声音都有些抖。

    他依然充耳不闻,神色未变。

    “你可记得你的父母,你的妻儿?辛氏婉知,她才为你诞下了麟儿。”

    他的脸如这湖中水,笼着一层寒霜,只有在听到辛婉知的名字时眼皮才动了动。

    明瑾见他有反应了,继续,“她在家中刚刚为你生了孩子,你入伍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她独自操持家业,就盼着你平安回去。你的祖母年事已高,你如何忍心抛下你年迈的祖母和妻儿,让他们成为孤儿寡母?”

    “你可知,这个世道,孤儿寡母日子究竟有多难过?”她有些反感他此刻的懦弱,语气都带了指责。

    他口中喃喃,“婉知……祖母……孩儿……”驻在原地,似陷入什么回想中,眸光中似有些留恋。

    良久才抬头看向她,目不转睛,似在打量,一瞬便从锋利的刀刃变回死水。

    明瑾正以为他要和自己说什么时,他吐出一句,“某祖母在某出征前一年已仙逝。”便继续往前走。

    明瑾喉中一噎,心虚地摸了摸鼻子。也不能怪她,婉知只在他们成亲不久的书信中提过一句,府中老夫人待自己极好。后来她们囿于宫规深严,来往逐渐减少,她哪里知道,裴家老夫人已仙逝。

    “那婉知呢?她与孩子当如何?”

    “教她忘了我吧。”他满眼倦意,步履未停。

    明瑾火气蹭蹭地往上蹿,什么叫忘了你,忘了你不也有个拖油瓶吊着。

    她忍不了一点,一拳揍在那人脸上,见他毫无反应,又补了两拳,她手痛,心中仍是不解气。她一个女子,即使曾经学过些三脚猫功夫,对于他这种上过沙场的糙汉而言,也不过是绣拳花腿。

    他定是不痛的,她的手倒是痛得紧。

    “她怀胎十月,一心等着你从沙场上回来一家团聚,传回来的确是你葬身沙场的消息,她哭到难产,生娃娃都没有力气,差点连人带腹中婴孩都随你归西。”

    “但你没有归西,你明明还活着,明明没站死在沙场上,却躲在这小小的湖中一心求死,也没有勇气回去见她。”

    “你堂堂一个大卫副将,究竟是耽于美色沦为阶下囚,还是废了一条腿便自惭形秽,无脸见父母妻儿?!你躲在这里,却让你的妻子独自承受痛苦。”

    “你懦弱自私,为官上愧于朝廷,为将下愧于部下,为子愧于父母,为夫愧于妻子,你俯仰愧于天地,行止有愧于人心!!!”明瑾火上心头,骂骂咧咧,仍不觉解气。

    她边骂边拉他往岸边走,纹丝未动。她恼得不行,看到岸边远处有灯火逐渐往这边飘来,知道有人正往这边走来,无论是谁,只要稳住他,届时便能将他拖上岸。

    被她劈头盖脸一通骂,他不生气,她说的都是实话,他确实有愧。也不再挣扎。

    “你是谁?”他双眸一闪而过一丝锐利,“为何知道我的事?还有婉知。”

    “我认识婉知。我不会害你。”

    “只是心疼一个女子在这个世道的处境。况孩子还小,她不会改嫁他人。”她坦诚,定定看着眼前人,企图从此人脸上寻得一丝动容来。

    她说的全是实话,这样的世家,又怎么会轻易容辛婉知改嫁呢。婉知才二十一,一辈子守着孤坟和孩子长大,还是太长太孤清了些。

    明瑾也于心有愧,如果不是因为她,辛婉知也未必会陷于这样的境地。

    他狐疑扫了明瑾好几眼,没有再问。

    二人站在湖中僵持着,明瑾不知道他在斟酌什么,却觉得他犹豫了。他心中,应该也是有几分看重婉知的,明瑾的内疚减少了些。

    湖中的水愈来愈凉,浸得明瑾周身不舒服,她的腿快要冻麻了。

    “我会帮你离开这里。”她重复,并不想再等。

    “你的腿,我也会尽力帮你。”她看向他浸在水中的瘸腿,“但若是再呆在这里,我不能保证,你的腿会康复如初。”

    岸边开始灯火通明,一群侍卫往他们走来。

    宫中的长夜过于宁静,她先前奋力喊的救命是有用的。

    明瑾朝他们招手,边压低声音,“你且活着,我不食言。”

    语罢那些侍卫便到了身侧,“救他。”明瑾道。

    几人便制住了他,他奋力反抗了一会,最终被侍卫打晕,拖往岸边。

    明瑾紧跟着快速上了岸,一上岸,被风一吹,明瑾觉得还不如在那湖中,冷得发抖。有些气裴陆不成钢,堂堂一个大丈夫,在那个湖中和她拉扯半天,冻得她如斯。她恨恨地给了裴陆两脚。

    那侍卫是公主殿中的,公主在宴上发现人丢了,一路寻人至此,因岸边的轮车,认得裴陆。见她二人独处一处,逮着明瑾问个不停。

    “你是何人?为何在此?”为首那人厉声,只差将手上的佩刀架在她的脖颈处,见她浑身湿透,又是个女子,才没有太粗鲁。

    一上岸,被风一吹,明瑾觉得还不如在那湖中,冷得发抖,无暇与那侍卫拉扯,“我今夜是随殿下来昭仁宫赴宴的,殿下有事让我先回般般殿,路过此地,碰巧遇着了此公子遇溺。”

    “快传太医吧,他这腿,在这湖中太久了,若晚了,怕是要废了。”

    那侍卫听她提及般般殿,也知道她是何人,今夜娘娘宴中,出尽了风头的,大抵是这位。也不敢再有刁难的意思。

    再有灯火近前,丁香远远便看到了湿透的明瑾,小跑着上前,唤了一声,“明姑娘。”

    明瑾扭头便看见了她身后的尹筱,他臭着一张脸,大步朝她走来,生什么气呢这是?一分神身上便被罩了一件玄色披风。

    尹筱眉峰一扫,周遭的人便低下头去,哪里敢多看一眼,甚至恨自己多看了方才她刚出水时的那几眼。

    隔着袍子都能感受到她在发抖,他将她打横抱起,“知道冷了?叫你爱多管闲事。”他身上暖暖的,明瑾不作声,乖乖受着他隐隐的薄怒。

    走前,尹筱也狠狠踢了躺在地上的裴陆两脚。麻烦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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