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如意极尽小心地一道一道将那些伤口用清水擦拭干净,而后仔细上了药,结束之后才发觉手都在微微发抖。

    她将裴宵给的那瓶伤药用了干净,目光扫向他的腰间,问:“明日的药还有吗?若没有,恐还是避不过要问魏大兄。”

    “尚余一些,照你这种用法,能撑到后日。”

    孟如意听出他话音里隐含的调侃之意,垂首看了眼手中的瓷瓶,小声辩道:“我没有很浪费,是你伤口多。”

    裴宵没再与她争,只轻笑道:“不过尽够了。”

    边说着,边拾起手边的衣裳,正要穿,被孟如意按住了,“别穿了……吧,刚刚上的药,会蹭掉的。”

    裴宵闻言,抬眼睨了她一眼,微讶道:“你确定?”

    孟如意撇过脸,微微点头,“在屋里,不怕叫外人看见。”说着,走向自己的床榻那头,背身对着他。

    “还有,你记得伤口愈合之前,需得趴着睡,不能压着。”他此前十数日仿佛没事人似的,行事间一点也没有避着那些伤,得有多疼啊。想到这里,孟如意心头微微揪起,谆谆嘱咐道。

    裴宵无事可做,正准备躺下小憩,听见她的话微愣了愣,继而从善如流。待趴了下去,忽觉自己这样子有些好笑,倒像是多严重的伤势似的,叫阿大知道,恐是得笑话他一世。

    这样的姿势下很难入睡,他也没有午休的习惯,过了一阵,听见屋子那一端传来均匀的呼吸声,裴宵才将视线移转过去,就这样望着那道清浅的背影,竟入了神。

    好似想了很多,又好似什么都没想。而后,不知不觉间也睡着了。

    西京裴宅的正门口,门头高悬着“安宁侯府”的牌匾。而在现实中,只有东都和夏州的府邸前才悬了侯府匾额。

    裴宵知道,他又入了那梦。

    乌泱泱的一队车马将府门口的半条街都堵住了,其中领头的马上高坐着梦境中的另一个裴宵。

    他身后不远处跟着同样骑着马的裴宣,再后头,则是数辆马车。

    一行人一路来到了自西京南下必经的安坊渡口。

    裴宣下马,来到身后那辆马车边。车帘掀开,露出了紫色的裙角,怀抱着一名幼童的孟如意自车中出了来。

    她先将幼童递给裴宣,自己踩着马凳落了地,而后裴宣一手抱着幼童,一手牵着她,走向正前方早已下马等候的裴宵。

    怀中幼童似是刚睡醒,迷迷糊糊揉着眼睛,待看见不远处的裴宵,忽地来了精神,“伯伯,伯伯”地叫嚷着,整个人向裴宵的方向挣。

    裴宣却没有如他的愿,将手中幼童交给孟如意,道:“昭昭,我与大兄有些道别的话说,你带着阿宝先登船,我一会儿就来。”

    孟如意乖巧点头,自始至终没有给一直望着她的裴宵一个眼神,仿若没有他的存在一般。

    哭闹的孩童在母亲的安抚下渐渐好转,只眼神还依依不舍地随着裴宵,直到登了船,再看不见。

    “大兄,劳你百忙中拨冗相送,我与昭昭深表感激。”裴宣与裴宵一道,目送着母子俩身影入了船舱,而后才转头,淡笑着与他寒暄。

    只那疏离的眼神,似笑非笑的表情,却叫入梦的裴宵深知,在这梦境里,一切都不一样了。

    梦里的那个裴宵似乎很明白他为何如此态度,不甚在意,只翻身上了马,“我之所愿,与她无关。既你不放心,非要将她带走,那请务必善待她,否则就莫怪我罔顾人伦了。”

    说完,不待裴宣作何反应,一牵缰绳,马儿调头疾驰而去。

    等到大船离泊,那早已远去的一人一马,却又自远处而来,最终停在水岸边,静静望着远去的船只,直到消失在视野尽头仍不曾离去。

    裴宵闷哼一声醒来,仍维持着趴伏的姿势。

    那空无一物的旷渺河道、马背上的寂寥背影,仿佛在他的脑海里定格成了一幅画,任他睁眼闭眼皆在眼前,看得他喘不过气来。

    “怎么了,是伤口疼得厉害吗?”孟如意睡得并不熟,被那头声响惊动,忙起身过来。

    裴宵闻言翻转身,侧躺在床榻上,目光中映入向他奔来的那一道窈窕身影,终觉胸口憋着的那一股气渐渐散了开去。

    她还在这里。

    她就在这里。

    “我无事,做了噩梦而已。”他轻声回应,嗓音有些沙哑。

    孟如意舒了口气,上前检查一番,见午休之前还泛着红肿的地点竟已大部分消退了,放心之余不免惊讶。

    裴宵满腹心事,却无心与她探讨伤处。

    “昭昭,你与子玉定亲时,二叔与我通过信。”

    孟如意刚站直身子,蓦地听见这前言不搭后语的一句话,不觉被定住了一般。

    裴宵不觉她有异,转过身面对着她,只声音低哑着继续道:“是因为担心宫里要你,所以才定亲的,是吗?”

    孟如意望着他,眼眸中如潮水翻涌,片刻后开口道:“侯爷此话何意?”

    “我是想叫你知道,往后,宫里的手再也插不到西北了。这婚约若非你二人所愿,来日……”

    “我是愿意的。”不待他说完,孟如意出声打断他,“若侯爷为表兄担忧,待来日可亲去问他,若他不愿,我亦不会纠缠。”

    一句话,将裴宵接下来的劝说尽数堵了回去。

    她是不愿意与他探讨关于她婚事的议题的。无论他出于何等的用意,也许是心知弟弟的意中人另有其人,或者是认为她不堪为配,皆令她无地自容。

    而裴宵的耳边则一直回响着那一句“我是愿意的”,久久不能回神。

    这是他借着将将梦醒时的那一股劲头强自起的话头,这样仓促结束之后,裴宵再也没有继续问些什么的勇气。

    两人之间这几日以来松泛下来的关系也随之又回到了起点。

    这绝非裴宵所愿,可他面对着孟如意的有心避让,亦束手无策。

    就这样又养了三日,魏琏终于同意安排人,带他们往洪州地界去。

    裴宵的伤处,除了两处最深的,其他基本上都开始愈合。可未好全,孟如意不愿叫他背着,正为难间,非要送他们一程的魏晖举步而出,局促道:“要不……我来背小戚妹妹吧。”

    话一出口,先是被裴宵一道凌厉的眼风劈了一个寒颤,后又被自家兄长一个巴掌拍在后脑勺上,“你可闭嘴吧。”

    他愣愣地看向魏琏,似是惊讶于他的举动。也确实,他们兄妹虽尊魏琏为兄长,可他却从未对他如此失礼过。

    魏琏只一脸复杂地冲他摇摇头,示意他别再说话。

    当着人家未婚夫面前要背人家,他是真的看不下去,还是等人回来再与他细说吧,叫他知道这一巴掌挨得不亏。

    就在这一番眉眼官司的间隙,孟如意被裴宵一把扛起放在肩头。伴着孟如意的一声惊呼,裴宵安抚道:“放心,不会摔下来,亦不会压到我的伤处。”

    怕她反驳,又忙向众人道:“时候不早,咱们出发吧。”

    于是裴宵扛着孟如意,路路通领着魏晖,一行四人与众人道了别,开始了穿山越岭的行程。

    一路上颇为顺利,那路路通不是浪得虚名,实在是有些真本事的。行程中裴宵与他配合默契,甚至可说相谈甚欢。

    裴宵猜测,他应当曾是军中十分优秀的斥候。

    有识途之人领路,备有充足的干粮,几人又皆有功夫在身,脚程不慢,行到第十二日,终于到了洪州境内。

    “歇一晚,明日午头就能从洪州下面的密阳县出去了。”

    听见这话,孟如意不觉激动得泛起泪花。

    裴宵看着她,亦是胸中翻涌。他没有食言,终是将她带回来了。

    休整一晚,第二日,一行人脚下更是有力,不到午时便出了山,来到最近的一处集镇。

    “这里是密阳县宝安镇,属于西北道治下,青州的手伸不过来,小戚妹妹安全了。”魏晖道。

    裴宵识得这里,知他说得不错。西北道的每一个集镇,甚至每一个村落,他都曾踏足。

    看着那不知真实名姓的魏家老二谄媚地向孟如意示好的模样,原本想做东招待他们一餐的心思熄了。

    他从胸前衣襟处掏出一块佩玉,虽然万分不愿,还是选择递给了魏晖。无他,只是心知无论如何,这一位才是主子。

    “二位兄弟,大恩不言谢。”拱手对二人行了一礼,“往后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可凭此物至夏州安宁侯府,必得鼎力相助。”

    魏晖闻言一愣,继而面带惊讶地低头看向手中之物。

    入目一个硕大的“裴”字,叫他不觉猛地抬头看向眼前之人。

    “你是……裴家人?”

    心中隐隐有个猜测,可他不敢相信,只这样隐晦问道。

    裴宵微微牵起唇角,直直地看进他的眼里,而后缓缓点头,眸中意味分明。

    他知他想问的是什么,亦给了他肯定的答复。

    魏晖和路路通对视一眼,各自从对方眼中看出了震惊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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