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生气,真的。”怕她觉得敷衍,孟如意又真诚解释道:“我只是,不大会交际。你不来寻我,我担心是因为你生我的气,或者厌烦我了,所以也不敢多探问什么。”

    裴嫣听了她的话,大松一口气的同时,忍不住急忙辩解,“怎么可能?嫂嫂你这么好,又好看又温柔,我恨不得日日与你待在一处呢。”

    裴宵听不下去了,“我让你跟着二婶学理事,这个时辰你不在满桑院,这是偷懒了?”

    裴嫣虽将将被大兄狠狠教训过,却依然一点不惧他,扬声理直气壮道:“二婶去戚舅父家了,我才没有偷懒。”话音还透着一丝委屈。

    “好好好,大兄错怪你了。不过今日我与你嫂嫂有事,不得闲陪你玩,你先回去罢。”

    “何事?不能带我一道吗?”裴嫣一点也不想走。

    昭姐姐嫁给了大兄,以后是她们大房的人了,她想想就兴奋,又担心她不喜欢自己了,昨夜翻来覆去几乎一夜未眠。

    没有天一亮就来,裴嫣觉得自己已经很懂事了。

    裴宵摇头,正色道:“嫣儿听话,我和你嫂嫂刚成婚,有很多事需要料理,最近她没空陪你玩。等过了这阵子,往后日子还长。”

    他说的有理。成婚第二日,明日还要回门,自然有千头万绪,裴嫣不是不讲道理的小娘子,又得了嫂嫂没有与她生分的准信,于是便乖乖被支使回去了。

    她前脚走,吴大夫后脚就被带到了孟如意跟前。

    这吴大夫名吴仁,原是黔州军中的一名军医,为人孤僻但医术了得,裴宵对他十分倚重。

    关于孟如意的身体状况,往日里没有插手的立场,裴宵原就打算待成亲后便叫吴仁接手她的诊治的,如今正好误打误撞将此事提前了。

    一番望闻问切下来,吴仁心中有数,也并不避讳病患,直言道:“夫人身子调养得不错,虽较常人还是弱了,但好歹还补益得进去。”

    两人闻言,不觉松一口气。孟如意忍不住问:“大夫,先前为我诊治的府医曾言,我……受寒坏了底子,恐有碍子嗣,您看……”

    吴仁道:“确实寒凉了些,不过坏了底子倒不至于,子嗣上较常人肯定会艰难些,却也不是不能。”

    裴宵在一旁,听她如此关心子嗣,想到她的子嗣便是他的,便忍不住想扬起唇角。

    只不待笑意维持片刻,却听吴仁又道:“眼下子嗣问题倒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夫人怕是情志上出了些状况。”

    “此话何意?”裴宵是熟悉吴仁的,听他说了“要紧”这样的字眼,心下不觉一紧。

    “躯体上的症状反而简单,情志上,却是不那么容易说得清了。”吴仁道:“想夫人原就气血两虚,后又长期忧思过重,郁结于心,导致心神失养,脉象上看,出现情志病症也非一朝一夕。我也不瞒二位,这病症有些棘手。”

    忧思过重、郁结于心、心神失养。

    孟如意一听就懂了。难怪她时常觉得无力,那种无力不是身体上的,而是身体连带着心力,许多时候连一句话都不想多说,对一切都没有兴致,有时甚至会厌恶嫣儿、娴儿她们的好意陪伴,而这又叫她更反感这样不识好歹的自己。

    循环往复,不得解脱。

    大夫说的情志病症,大约就是这样的症状吧。确实是极难受的,她往常并不知这是病症,只以为自己胡思乱想,自作自受。

    裴宵不如孟如意般感同身受,但他了解她所有的经历,也听过她呕心泣血般的剖白,亦能明白吴仁说的是什么意思。

    心中仿佛被利刃刮过,冰冷的锐痛袭来。

    忧思过重、郁结于心。他曾经的所作所为,是不是也曾给她脆弱的生命沉重一击呢?

    一定是的,否则,曾经那样浓烈,浓烈到他能清楚感受到的爱意,为何消失得如此彻底。

    是的。

    裴宵能感知到,他的妻子曾经多么爱慕自己,亦能感知到,她如今对他的顺从里并未掺染感情。

    只因她嫁的是他,所以她便乖顺地做他的妻子。如果昨日娶了她的是裴宣,她一样会做得极好,甚至还会更轻松自在些也不一定。

    孟如意并没有因为嫁给他而感到幸福。这已足够叫他心伤。

    而眼下,吴仁说,她病得极严重。

    忍着痛,裴宵声音几乎带着颤抖,“你既诊得出,定有法子治的,是不是?”

    “不敢说十足的把握,因此病症并非只靠药物便可治愈,药物只起一部分作用。”吴仁解释道:“最重要的是夫人自己要尝试敞开心胸,还有亲人也要多加关爱,若能做到,即便不能完全治愈,缓解些症状,病人少受些痛苦,这还是有把握的。”

    孟如意被这种难挨的情绪折磨日久,原以为有生之年永无解脱之日,现下听说竟可以用药缓解,高兴得抑制不住,只觉当下便好了些许似的,面上浮起发自内心的笑意,感激道:“吴大夫果真是神医。若真能缓解些,您便如侯爷一般,也成了我的恩人了。”

    只有她自己才能明白,这样的好消息意味着什么。

    仿佛永夜里终于照进了一丝光明,叫人胆敢悄悄生出些希望来。

    裴宵心下愈发不是滋味。

    她对他来说,只是恩人了,像任何一个曾向她伸出援手的人一样。

    既难受,又实在心疼她,忍不住自旁边的圈椅中挪到了她坐着的罗汉榻上,自背后虚虚将她揽住,温声安慰道:“你看,先前府医都没能诊出来,现下既诊了出来,那定能治好,你放心。”

    转而又对吴仁道:“倾尽全力,定要治好夫人,明白吗?”语气严厉,叫吴仁仿佛一瞬间回到了肃冷的军营。

    忙躬身应是,“属下回去便专研此症,定不辱命。”

    诊断完,接下来便是开方子了。吴仁告退,不一时,裴宵跟了出来。

    “可有旁的医嘱?”

    “如方才所言,除了按时服药外,最重要的是要让夫人心情舒畅,能事事皆顺着她是最好。另外,侯爷与夫人是夫妻,若知晓她心中郁结所在,能解了,对治疗会大有裨益。”

    裴宵蹙眉,沉吟一阵,不知在思索什么,再开口,亦未接方才的话,转而问道:“那夫人如今的状况,可适宜出行?”

    “出行无碍,现下地气上行,正是好时节,出去走走对夫人的病症是有益处的。只若路途远,却需注意不可劳累着,正常的吃喝休息都要保障。”

    裴宵点头,表示明白,又嘱咐两句,便折身回了两人的新房。

    孟如意已经先一步回去了。院子里一切都是裴宵的人在打理,暂无需她操心,她也不想插手,只专心整理自己的嫁妆。

    前日送来时,只随便堆在了最后一进的院落,整整一圈屋子廊庑全堆得满满的,孟如意愁得不知如何下手。

    正不自觉颦着眉,痴痴对着好大一摞嫁妆单子发呆,忽地被人一把抱了满怀。

    她惊了一跳,随即意识到,是她的夫君,便又放松下来,红着脸面扭身道:“青天白日的,夫君这是作何?”

    裴宵爱极了她柔顺的模样。自昨夜他提出要求起,她便一直唤他“夫君”了,真是好听极了。

    虽心知她并无真心,却依旧软了心肠,抬起一只手抚了抚她眉间,柔声问:“吴仁方才刚与我交代,万不可叫夫人忧心,我这一进门,便见你愁眉苦脸,为何事烦心?”

    不待她答话,探头看见她手中的嫁妆单子,心中有了数。将那单子从她手中抽出去,把人拉起来,往外间的罗汉榻行去,边走边道:“嫁妆的事不急,先放在那里吧,来日方长,慢慢理。回头我找人看看,将四进院子拆改一番,专门给你放嫁妆,再拨几个力气大的小厮给你,总归不叫你费心。”

    将人按在罗汉榻一侧,转身去拿了一副棋摆好,自己在另一侧落座,调笑道:“听闻夫人不止美名传天下,还是中南道出了名的才女,不知为夫是否有幸能得与夫人手谈一局的机会?”

    孟如意心知嫁妆的事并不急于朝夕,便安分随他过了来,待见他如此做派,不觉好笑。

    她还从不知裴宵也能有这样油嘴滑舌恭维人的时候,自然不会扫他的兴致,“什么才女的名声,多是我母亲刻意传扬出去的,倒叫夫君笑话了。我于棋艺一道并不精通,只要夫君不嫌弃,我却是无所谓的。”

    裴宵见她心情不错,更是愉悦,新婚的夫妻两人在成婚的第二日便手拉着手下起棋来。

    要说怎么会手拉手,孟如意更是无言。两人明明对弈,裴宵却非要握着她闲着的那只手,怪异极了,还时不时轻拢慢捻,时不时叫她分心。

    最后,果然是她输了。孟如意抱怨道:“夫君你耍赖,若不是你扰我心神,我必……”

    说到这里,好歹也说不出“我必能赢你”这样的大话,只因她知道,即使眼下的结局,已是他在手下留情了,憋了半晌,憋出一句:“我必能再撑一会会儿的。”

    裴宵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重重捏了捏她的手,服软道:“是是是,是我的不是。那咱们再下一局好不好?”

    孟如意正得了趣,自然乐意,只下一瞬,却笑不出来了。

    “你,你这个样子,还怎么下嘛。”

    裴宵竟起身来到她那一侧,坐在她身后,将她整个拢在怀中。

    身后的人却理直气壮,凑到她耳边轻笑道:“你方才不是嫌我扰你心神吗,这一局换你扰我的心神,说不定便能赢了我呢,你说对不对?”

    到底是谁扰了谁的心神,到最后也说不清道不明了。

    门外伺候的侍女只听见自家夫人的呢喃,还有那位从前尊贵又冷峻的侯爷柔情似水的低哄声。

    却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室内,棋子散落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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