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一场凉。
这已是立秋之后的第三场雨水，不经意落在皮肤上，免不了叫人一哆嗦。
永州孟府后院水榭里，少女倚坐在美人靠上，蹙眉沉吟。
孟如意是与母亲吵了架，来水榭里躲清静的。
原本是想吹吹风，消散消散心头怨怼，谁想这天气下起雨来，居然凉成这样。
没坐一会儿，她便后悔了，不等母亲来哄劝，自己带着侍女悻悻地往自己院中回。
路上果然迎头碰见母亲身边的慧娘正急匆匆赶来，孟如意心头气性不由散了七分。
母亲有多疼爱自己，她自然心中有数。可她不明白，向来不愿自己早早嫁人的母亲，怎会忽然莫名其妙给自己许了一门远在东都的婚。
带着三分怒七分嗔，孟如意拒绝了与慧娘一道回母亲那里，一路仿佛后头有人追似的，疾行回了自己的琉璃院。
甫一入院子，却看见母亲正候在正房廊檐下，无奈中带着宠溺地望着她。
一下子泄了气，孟如意红了眼圈娇声道：“娘亲都不要我了，还来寻我做什么？”
孟夫人极少见女儿如此模样，她向来是温婉又明媚的。
不觉更软了心肠，只叹口气，上前牵住女儿的手，“翻过年就及笄了，还净说孩子话，叫娘亲怎么放心哪。”
“既不放心，还要叫我孤身一人嫁去千里之外吗？”孟如意越说越委屈。
孟夫人安抚道：“方才也不听我说完就气得要跑，哪里就是孤身一人了？”边说着，两人已回到屋内，“那安宁侯府裴家是你姨母的夫家，再知根知底不过了。”
“可是……可是我都不记得姨母的样子了，我就是害怕嘛，我不想离开永州。”孟如意深知母亲不会害自己，气性散了后，开始缠磨起来。
可孟夫人比她想象中的要坚决许多，听了她的话，反而越发严肃起来，“不，你必须离开永州。”
孟如意被母亲的反应惊得一个激灵，连生气都不敢了。
她从未见过母亲这样，女子敏锐的直觉告诉她，她这突如其来的婚事，很不一般。
孟夫人话一出口便后悔了。倒不是担心女儿再一气之下跑出去，而恰恰是担心被她察觉出异状来。
这门婚事确实很不一般。
她忽然急着将女儿远嫁出去，实则为了避祸。
月余之前，丈夫收到一封远自黔州而来的信笺，来信之人是安宁侯府的世子裴宵。
信中言道，朝中局势叵测，中南道诛州军内部已被潜移默化地拆解。更叫人胆寒的是，信中还提及，去岁新上任的永州知州佟长丰，与二房孟旭之间，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联络。
心惊之余，经过一番暗中印证，信中所言几被查实。
看似鲜花着锦的家族实则早已岌岌可危，视为一体绝无防备的亲人也暗暗包藏祸心，而他们却毫不自知，实在叫人脊背发凉。
情势严峻，为求自保，思量再三后，夫妻二人决定向来信之人寻求庇护。
安宁侯府拥兵甚重，制霸一方，与自家还沾着些姻亲，如今又主动示好，必是有所图，若求庇护，也算有所依恃。
却不想，裴宵所图竟是自家女儿。
昭昭“永州第一美人”的声名在外，年少慕艾不是不可能，可对未曾谋面之人能有多少真心，也显而易见。
转而又想，如今时局动荡不定，昭昭明珠在怀，非安宁侯府这样的人家，恐怕也不能护佑。裴宵是侯府世子，身份贵重，听说亦是一表人才，原也算得上佳婿。
待去信东都，从妹妹那里得到对裴宵再好不过的评价，这门婚事算是定了下来。
等到孟如意听说之时，她的父母实则早已经过了无数的辗转思量，心意怎可轻易撼动。
一阵静默过后，孟夫人轻叹一声，“昭昭，爹娘不会害你的。”
孟如意微微偏头哼了一声，没有接话，依旧是不从的模样。
她这样软硬不吃，孟夫人没了法子，又去寻丈夫商议，一番计量下来，两夫妻决定，将这个烫手山芋丢给裴宵去吧。
他不是在信中信誓旦旦，对昭昭如何情根深种吗？正好也可趁此机会考验考验他的真心。
对方的回信没等到，却在去信几日后等来了不速之客。
接到拜帖之时，孟昶尚没有意识到什么，只以为是信使。到得厅中，看见来人的第一眼，他惊讶之余一瞬便反应过来，来人竟是裴宵。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裴宵其人。
外界的风评虽已极尽褒奖，可见过才知，何谓“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即便没有世家贵子、少年将军的身份加持，仅这一份风姿，也足以与昭昭相配。
两厢见礼之后，更是满意了几分。他是真的将自己放在子侄的位置上，恭谨谦卑，无一丝一毫的怠慢。
“我与夫人这一世人，只得了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婚姻大事虽则父母作主，可到底也不能丝毫不顾她的想法。”孟昶颇无奈道。
裴宵认同道：“这是自然，是我疏忽了。此番作客永州，还望世叔能允我与孟娘子一见。”
孟昶已将他视作贤婿，这要求是能满足的，于是第二日，孟如意便在母亲的安排下，见到了她几番回绝的“未婚夫婿”。
裴宵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回到祖父故去那年，至今已有三月余。也就是说，他已有三月余未能见到他的爱妻了。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再过几个月，祖父战亡、岳父被害，他要阻止这两件事发生，要筹谋的太多太多。
等收到岳父寄来的信，说昭昭不愿嫁给自己，他才终于再也按捺不住，不管不顾地只身来了永州。
孟如意听母亲说自己从未应承的“未婚夫婿”来了永州，欲要见她一面，原本是千万个不情愿的。
可是母亲答应人家了，听说人也已经到了，根植在心底的教养让她无法做出让人白白空等的事来，于是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来到了约定的地点。
“孟娘子，我是裴宵。”
有机会见到经历家变之前的孟如意，裴宵有千言万语想对她说，可见了面之后，却一时怔怔。
眼前人虽与前世的她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孔，可神情却带着他从未见过的一种天真稚气。
那是被保护得极好，从未受到风雨摧折才会有的神情。
他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为防失态，赶忙偏头压下这稍显失控的情绪。
孟如意也有些惊讶，倒不是发现了裴宵的失态，只是有些感叹，这人生得也太好了些，是她这些年来见过的最英俊的郎君了。
若为永州人士，她倒是愿意嫁的。
想到这里，不禁微微羞涩，微垂了面庞，开始没话找话，“我知道你，你是宣表兄和娴儿的兄长，你，怎会忽然到永州来？”
裴宵接道：“自黔州回返东都，途径永州，特来拜会孟世叔。”
这么些年从未来拜会过，而今这个时候来拜会，是何原因两人心知肚明。
未见人之前，只有满心愤懑，见了人后，这满心愤懑不知不觉添上了一缕怨愁，孟如意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到底还是开口道：“永州极好，你若有闲暇，可以让我堂兄陪你在这里玩几日。”
“我，其实没有什么闲暇。”裴宵定定望着她道，“这一回之所以途径永州，也是因你之故。”
孟如意听闻这话，猛地抬头，不掩惊诧。
人怎么可以直白成这样？
她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就听裴宵接着道：“我在黔州时，听闻家中为我定下了与你的亲事，我很高兴。”
“可后来又听闻，你不愿嫁我，我心里又很难过。是以我想来见见你，亲口问问你的想法，若你有何顾虑，我可以尽力解决。”
孟如意羞得面皮通红，却还是忍不住讷讷道：“你何故对我如此执着？”
裴宵沉默几息，才幽幽开口：“若我说我在梦里见过你，你信吗？”
孟如意闻言，有些气恼，“亏我见你一身正气的样子，竞也如登徒子一般，说这样无谓之言。”
说着，转身欲走，裴宵慌忙上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我说的是真的，在梦里，你是我的妻子……”
孟如意恼得跺脚，“不许再说了！你让开，我要回去了。”
裴宵从未见过她这样发脾气，不免慌张，“那你说，要如何才能证明我没有撒谎？”
“我才不管你有没有撒谎，我不想与你说话了，哼！”
“未婚夫妻”的第一次会面就这样不欢而散了。
裴宵懊恼之余，也觉新鲜，从前即便到了后来她面对自己时稍稍放松了些，可却从未如此底气十足地赶自己离开过。
惹恼了人，无论孟夫人如何哄劝，孟如意也不愿再与裴宵见面了。
裴宵无法，只得字斟句酌地写了一封自陈信，言辞极为收敛，生怕再被视为登徒子，只信中罗列了许多孟如意生活中的小习惯，还有在夫妻情浓时曾听她说起过的那些令她怀念不已的过往。
这些都是不为外人道的。
孟如意在单纯的愤怒过后，不得不开始审视起裴宵那些荒谬之言。
过了两日，听母亲说他要启程回东都了。也许是因为这两日来为了他辗转反侧思量许多，乍一听说人要走了，竟奇异地涌起一丝类似怅惘的情绪。
在这样的情绪作祟之下，她答应了出门去为他送一送行。
出了门去，却见自己平日里用的马车已停在了府门前，其后还跟着一溜装得满满当当的车驾。
母亲便拉着她的手，边将她带到她的马车跟前，交代道：“这门婚事呢，是你姨母为你张罗的，说起门第来还来是我们高攀了。我与你爹已应承过的，不好反悔，你若不愿，便亲自去与你姨母说。”
一切太过突然，当被母亲推上前往东都的马车时，孟如意竟怔怔地忘记了言语。直到马车动了起来，她才不敢置信地掀开车帘呼道：“快停下来！”
驭位上传来有些耳熟的声音，“孟娘子，你坐稳些，莫要摔下去了。”
孟如意这才发现，在给她驾车的竟是裴宵。
这一切荒谬极了，半个时辰前她还在与母亲一起用早膳，而现在，却毫无征兆地坐上了去往东都的马车。
而到了此时，孟如意也已明白，爹娘是铁了心想将自己与这侯府世子送作堆。这趟东都之行，想必是逃不过的。
又生气又难过。十几年的娇宠下来，她倒不至于认为爹娘会害了她，可就是控制不住情绪，自然不会给她的车夫好面色。
裴宵当然也不会在意被当了出气筒，甚至对于这样“跋扈”的娘子觉得异常满意。
他的昭昭，本就该如此。
出了城，命人将孟氏夫妇送的十几辆马车“年礼”押送回京，他自己则驾车带着孟如意慢悠悠上路。
因为裴宵远行经验丰富，路途中一切皆被安排得极好，到了后半程，再看这个据说是统帅万军的少年将军在自己面前忙前忙后的讨好模样，孟如意心中的火气已然不知不觉地消散了。
对这次莫名其妙启程的远行渐渐也觉出些乐趣来。
她往日里极少出门，即便出了门游玩，也是处处被围观，不得趣味，时日一长，她便也不怎么爱出门了。
这样的远游，更是从未有过的。
路上途径大些的城镇，裴宵便会带着她停留一日半日的，逛逛市集、看看街景。越往北，风土人情与永州越发不同，她觉得有趣极了，对他们的目的地——天子所居的东都是何模样，兴趣也越来越浓。
因着年礼和孟夫人的信早几日已先行抵达，半月之后，待两人终于到了东都安宁侯府时，掌家的二房夫人戚氏早已备好了一切。
跟着裴宵甫一进了二房所居的满桑院，慈爱的姨母和可爱的妹妹们一拥而上，将孟如意团团围住。
裴宵不由回想起前世两人死里逃生回到西京侯府之时的失落。
不过片刻，又摇头失笑，如今自然是不同的。
他是被她的父母长辈认可的未来女婿，二婶也是站在他这一边的，眼下只需要取得她的首肯，他们便会是被所有人祝福的一对佳偶。
“昭昭，咱们姨甥俩注定了缘分匪浅，往日里隔着千里不得相见，往后啊，竟要成一家人了，姨母真觉得像做梦一样。”戚氏拉着孟如意的手，一遍遍重复着高兴的话。
周围的表兄表妹们也一团喜气洋洋，孟如意明确地感知到她要回绝的话与这热烈的气氛格格不入，一时只得配合着微微垂了头作害羞状，还不忘幽怨地瞥一眼一旁虽插不上话，却笑得一脸认同的裴宵。
落到戚氏的眼里，这便是脉脉含情了。
心中默默想道，姐姐怎么还说昭昭不乐意这门亲事，让自己想法子撮合撮合呢，眼下明明是郎情妾意嘛。
来到东都半日，孟如意觉得一切都好极了。姨母慈爱，还有两个可爱的妹妹一起说话玩耍，几个小娘子兴致勃勃商议着过几日去京郊赏菊饮茶，她简直有些乐不思蜀。
聊到后来，孟如意注意到，裴嫣一直不怎么说话，只盯着自己笑，便问道：“嫣儿妹妹，为何一直看我，我面上有什么不妥吗？”
裴嫣忙摇手，“不不不，没有不妥。”说着，腼腆地笑笑，不好意思道：“我只是觉得昭姐姐你太好看了，就想多看看你，我看见你就很开心。”
孟如意受到过关于外貌的夸赞数不胜数，可第一回觉得夸赞她的人这样可爱，忍不住上手揉了揉嫣儿的小脸，“嫣儿也好看呢。”
娴儿见状，忍不住吃醋道：“我也要昭姐姐揉揉。”
孟如意自然无有不应，揉着揉着，又听娴儿道：“虽然昭姐姐要嫁给大兄了，可往后你可不许偏心嫣儿呦。”
孟如意闻言，忍不住顿住了手，片刻后作势狠狠捏了一把娴儿的小脸，“好啊小娴儿，你怎的变得这样坏，净会取笑姐姐了。”说着，小声嘟嘟囔囔道：“我才没有要嫁给你们大兄呢。”
这下轮到嫣儿急了，“怎么会呢，祖母明明都收到祖父来的信了，说这桩婚是祖父给定下的。听说今日庆芳表姐要来，祖母都没敢让她来呢。”
“庆芳表姐？她是谁？”孟如意顾不上对裴嫣话里提到祖父祖母感到惊诧，反而敏锐地察觉到她提及庆芳表姐时不对劲的小表情。
“唔，这个……”裴嫣眼神闪烁，支吾了许久，到底还是没敢说什么，只丢下一句“我不能说，你去问大兄吧”，便拉着裴娴跑掉了。
这厢裴宵还不知道，他被自己的亲妹妹坑了，听到侍从来报，说孟娘子想见他，放下手头事务兴冲冲赶了过去。
孟如意在满桑院中的凉亭里等他，甫一见面，便被兜头兜脸砸来一句，“庆芳是谁？”
裴宵听到这个名字就不悦起来，眉头微皱，还未来得及回答，就见眼前佳人炸了毛一般，“给谁脸色看呢，不爱说便不说，我还不爱听呢。”说着，转身欲走，似自言自语般嘀咕，“我管她是谁，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裴宵下意识般一把捉住她胳膊，将人留了下来，急忙解释：“哪里给你脸色看了。只是，过去与她有些过节，是以听见这名字有些不喜罢了，绝没有旁的意思，你别生气。”
孟如意闻言，脚下顿住了，甩开捉着她胳膊的手，扭捏道：“那，她到底是谁？”
裴宵心中叹一声，已经尽力提前安置，让孙家人不能出现在她面前了，却还是躲不过，实在晦气，“是我姑家表妹。”说着，语气严肃道：“我不知道是谁在你面前嚼舌根，可我敢发誓，我与她没有丝毫关系，你可不能因她迁怒于我。”
是谁在她面前嚼舌根？看他眼下模样，自是不能将嫣儿出卖，只故作高深道：“姑表妹？若只是姑表妹，为何让她避着我？”
“她为人疯癫……”说着，似权衡许久，才又道：“听下人说，她来我侯府时常以女主人自居，我对她甚为不喜。”面上几乎控制不住的嫌恶已足够证明他的不喜。
“奈何祖母骄纵她。不过你放心，我已经请祖父代为转达，你我婚事已定，门房处我也安排了人，在我们成亲之前，绝不让她入府。”
“谁与你婚事已定，谁要与你成亲啦？”孟如意听见他这样说，仿佛炸了毛的小猫一般，哪里还想得起继续问别的。
裴宵老神在在，忍不住挑眉笑道：“不嫁给我，那你问孙庆芳是为何？”
一路的相处下来，他早已感受到她对自己以及这门婚事不似最初那般排斥了，今日这番情态，更是叫他安心不少。
孟如意无法解释，为何听到这个疑似与裴宵有关系的娘子的名字时，会忽然生出气恼、委屈的心情，此时站在他面前，只能无言以对。
“你并不反感嫁给我的对不对？”趁她怔愣着不说话，裴宵诱导道。
过了许久，孟如意才道：“可是，我一点都不了解你。”她的声音很低，道出了压在心底的困扰，“若我远嫁东都，离家千里，可我却对自己所嫁之人一无所知……”
“那我便与你说说我的经历，让你了解我，可好？”
他的语气很郑重，孟如意不由抬眼看他，恰与他对视了。也许是他眼中的真诚满得几乎要溢出来，孟如意不自觉间便点了点头。
于是，裴宵缓缓述说起自己的出身，幼年时在父母庇护下的无忧无虑，父亲战死母亲投缳后的绝望无助，第一次征战沙场时的恐惧不适，及至后来慢慢认清自己肩上重任后的执着坚定。
漫长的二十几载岁月，说起来却不需一个时辰。
“我就是这样一个人。”说到最后，裴宵不觉自嘲道。过往的年岁里，他的生命里只有家族和责任，“挺无趣的吧？”
孟如意看着他，摇头，“怎会？与你比起来，我才是乏善可陈呢。”
片刻后，又笑着开口道：“现在我知道你了。那你呢，想不想了解我？”
裴宵笑笑，“我已经足够了解你了。”
见她面上浮现明显不相信的神色，想了想，开口道：“你父亲很忙，被母亲教养长大。因自小便被许多人称赞长得好，你母亲担心你听得多了，性子轻浮，就时常说，女子长得好并不一定是一件好事，若将来只能以色事人，会叫人看不起的。”
“为了不叫人看不起，你花很多时间去学并不那么喜欢的女红，也跟着母亲学理事，如果不是……我的出现，你大约会嫁到永州某一个相熟的世家，做一位受人尊敬的、贤良的主母。”
孟如意听着他的话，脑海中却仿佛有另一个自己在说着同样的话，语调婉转哀伤。她一时有些怔忪。
“你如何会知道这些？”她并不喜欢女红，甚至连母亲都不知晓。
“是梦里的你亲口告诉我的。” 裴宵轻叹一声，“昭昭，我从未骗过你。”
这一声轻叹仿似一双温柔的手撩拨在了心弦上，叫孟如意猛地一颤。
待回过神来，便是红了脸面，亭中的空气里像是有灼人的焰火似的，烧得她一刻也待不下去，掩面而逃。
两人这一次促膝长谈之后，仿佛达成了一种默契。孟如意再没如来时设想一般，要与姨母说清楚自己绝不远嫁，面对身边人偶尔的打趣，她也只选择害羞一笑。
又过了两日，从姨母那里听说，裴宵要启程去夏州了。虽装作若无其事，可孟如意清晰地感知到，她的心微微沉了沉。
此去一别，再见便不知是几时了。
到了傍晚，裴宵果然来寻她。
“我要走了。”
“我白日里听姨母说了。”
也许是即将分别，气氛有些凝涩，两人久久没有开口。
最终还是裴宵打破了沉默，“那我们……”
“你要照顾好自己，不要受伤。”孟如意打断他，停顿片刻，似是鼓起勇气般缓缓抬头，眼神坚定地望进他眼里，一字一顿道：“我在永州等你。”
未尽之言，已不必再说。
裴宵再也控制不住，上前一步，将人揽入怀中，“好，等着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这一世，我定会护你圆满。
这已是立秋之后的第三场雨水，不经意落在皮肤上，免不了叫人一哆嗦。
永州孟府后院水榭里，少女倚坐在美人靠上，蹙眉沉吟。
孟如意是与母亲吵了架，来水榭里躲清静的。
原本是想吹吹风，消散消散心头怨怼，谁想这天气下起雨来，居然凉成这样。
没坐一会儿，她便后悔了，不等母亲来哄劝，自己带着侍女悻悻地往自己院中回。
路上果然迎头碰见母亲身边的慧娘正急匆匆赶来，孟如意心头气性不由散了七分。
母亲有多疼爱自己，她自然心中有数。可她不明白，向来不愿自己早早嫁人的母亲，怎会忽然莫名其妙给自己许了一门远在东都的婚。
带着三分怒七分嗔，孟如意拒绝了与慧娘一道回母亲那里，一路仿佛后头有人追似的，疾行回了自己的琉璃院。
甫一入院子，却看见母亲正候在正房廊檐下，无奈中带着宠溺地望着她。
一下子泄了气，孟如意红了眼圈娇声道：“娘亲都不要我了，还来寻我做什么？”
孟夫人极少见女儿如此模样，她向来是温婉又明媚的。
不觉更软了心肠，只叹口气，上前牵住女儿的手，“翻过年就及笄了，还净说孩子话，叫娘亲怎么放心哪。”
“既不放心，还要叫我孤身一人嫁去千里之外吗？”孟如意越说越委屈。
孟夫人安抚道：“方才也不听我说完就气得要跑，哪里就是孤身一人了？”边说着，两人已回到屋内，“那安宁侯府裴家是你姨母的夫家，再知根知底不过了。”
“可是……可是我都不记得姨母的样子了，我就是害怕嘛，我不想离开永州。”孟如意深知母亲不会害自己，气性散了后，开始缠磨起来。
可孟夫人比她想象中的要坚决许多，听了她的话，反而越发严肃起来，“不，你必须离开永州。”
孟如意被母亲的反应惊得一个激灵，连生气都不敢了。
她从未见过母亲这样，女子敏锐的直觉告诉她，她这突如其来的婚事，很不一般。
孟夫人话一出口便后悔了。倒不是担心女儿再一气之下跑出去，而恰恰是担心被她察觉出异状来。
这门婚事确实很不一般。
她忽然急着将女儿远嫁出去，实则为了避祸。
月余之前，丈夫收到一封远自黔州而来的信笺，来信之人是安宁侯府的世子裴宵。
信中言道，朝中局势叵测，中南道诛州军内部已被潜移默化地拆解。更叫人胆寒的是，信中还提及，去岁新上任的永州知州佟长丰，与二房孟旭之间，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联络。
心惊之余，经过一番暗中印证，信中所言几被查实。
看似鲜花着锦的家族实则早已岌岌可危，视为一体绝无防备的亲人也暗暗包藏祸心，而他们却毫不自知，实在叫人脊背发凉。
情势严峻，为求自保，思量再三后，夫妻二人决定向来信之人寻求庇护。
安宁侯府拥兵甚重，制霸一方，与自家还沾着些姻亲，如今又主动示好，必是有所图，若求庇护，也算有所依恃。
却不想，裴宵所图竟是自家女儿。
昭昭“永州第一美人”的声名在外，年少慕艾不是不可能，可对未曾谋面之人能有多少真心，也显而易见。
转而又想，如今时局动荡不定，昭昭明珠在怀，非安宁侯府这样的人家，恐怕也不能护佑。裴宵是侯府世子，身份贵重，听说亦是一表人才，原也算得上佳婿。
待去信东都，从妹妹那里得到对裴宵再好不过的评价，这门婚事算是定了下来。
等到孟如意听说之时，她的父母实则早已经过了无数的辗转思量，心意怎可轻易撼动。
一阵静默过后，孟夫人轻叹一声，“昭昭，爹娘不会害你的。”
孟如意微微偏头哼了一声，没有接话，依旧是不从的模样。
她这样软硬不吃，孟夫人没了法子，又去寻丈夫商议，一番计量下来，两夫妻决定，将这个烫手山芋丢给裴宵去吧。
他不是在信中信誓旦旦，对昭昭如何情根深种吗？正好也可趁此机会考验考验他的真心。
对方的回信没等到，却在去信几日后等来了不速之客。
接到拜帖之时，孟昶尚没有意识到什么，只以为是信使。到得厅中，看见来人的第一眼，他惊讶之余一瞬便反应过来，来人竟是裴宵。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裴宵其人。
外界的风评虽已极尽褒奖，可见过才知，何谓“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即便没有世家贵子、少年将军的身份加持，仅这一份风姿，也足以与昭昭相配。
两厢见礼之后，更是满意了几分。他是真的将自己放在子侄的位置上，恭谨谦卑，无一丝一毫的怠慢。
“我与夫人这一世人，只得了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婚姻大事虽则父母作主，可到底也不能丝毫不顾她的想法。”孟昶颇无奈道。
裴宵认同道：“这是自然，是我疏忽了。此番作客永州，还望世叔能允我与孟娘子一见。”
孟昶已将他视作贤婿，这要求是能满足的，于是第二日，孟如意便在母亲的安排下，见到了她几番回绝的“未婚夫婿”。
裴宵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回到祖父故去那年，至今已有三月余。也就是说，他已有三月余未能见到他的爱妻了。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再过几个月，祖父战亡、岳父被害，他要阻止这两件事发生，要筹谋的太多太多。
等收到岳父寄来的信，说昭昭不愿嫁给自己，他才终于再也按捺不住，不管不顾地只身来了永州。
孟如意听母亲说自己从未应承的“未婚夫婿”来了永州，欲要见她一面，原本是千万个不情愿的。
可是母亲答应人家了，听说人也已经到了，根植在心底的教养让她无法做出让人白白空等的事来，于是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来到了约定的地点。
“孟娘子，我是裴宵。”
有机会见到经历家变之前的孟如意，裴宵有千言万语想对她说，可见了面之后，却一时怔怔。
眼前人虽与前世的她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孔，可神情却带着他从未见过的一种天真稚气。
那是被保护得极好，从未受到风雨摧折才会有的神情。
他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为防失态，赶忙偏头压下这稍显失控的情绪。
孟如意也有些惊讶，倒不是发现了裴宵的失态，只是有些感叹，这人生得也太好了些，是她这些年来见过的最英俊的郎君了。
若为永州人士，她倒是愿意嫁的。
想到这里，不禁微微羞涩，微垂了面庞，开始没话找话，“我知道你，你是宣表兄和娴儿的兄长，你，怎会忽然到永州来？”
裴宵接道：“自黔州回返东都，途径永州，特来拜会孟世叔。”
这么些年从未来拜会过，而今这个时候来拜会，是何原因两人心知肚明。
未见人之前，只有满心愤懑，见了人后，这满心愤懑不知不觉添上了一缕怨愁，孟如意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到底还是开口道：“永州极好，你若有闲暇，可以让我堂兄陪你在这里玩几日。”
“我，其实没有什么闲暇。”裴宵定定望着她道，“这一回之所以途径永州，也是因你之故。”
孟如意听闻这话，猛地抬头，不掩惊诧。
人怎么可以直白成这样？
她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就听裴宵接着道：“我在黔州时，听闻家中为我定下了与你的亲事，我很高兴。”
“可后来又听闻，你不愿嫁我，我心里又很难过。是以我想来见见你，亲口问问你的想法，若你有何顾虑，我可以尽力解决。”
孟如意羞得面皮通红，却还是忍不住讷讷道：“你何故对我如此执着？”
裴宵沉默几息，才幽幽开口：“若我说我在梦里见过你，你信吗？”
孟如意闻言，有些气恼，“亏我见你一身正气的样子，竞也如登徒子一般，说这样无谓之言。”
说着，转身欲走，裴宵慌忙上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我说的是真的，在梦里，你是我的妻子……”
孟如意恼得跺脚，“不许再说了！你让开，我要回去了。”
裴宵从未见过她这样发脾气，不免慌张，“那你说，要如何才能证明我没有撒谎？”
“我才不管你有没有撒谎，我不想与你说话了，哼！”
“未婚夫妻”的第一次会面就这样不欢而散了。
裴宵懊恼之余，也觉新鲜，从前即便到了后来她面对自己时稍稍放松了些，可却从未如此底气十足地赶自己离开过。
惹恼了人，无论孟夫人如何哄劝，孟如意也不愿再与裴宵见面了。
裴宵无法，只得字斟句酌地写了一封自陈信，言辞极为收敛，生怕再被视为登徒子，只信中罗列了许多孟如意生活中的小习惯，还有在夫妻情浓时曾听她说起过的那些令她怀念不已的过往。
这些都是不为外人道的。
孟如意在单纯的愤怒过后，不得不开始审视起裴宵那些荒谬之言。
过了两日，听母亲说他要启程回东都了。也许是因为这两日来为了他辗转反侧思量许多，乍一听说人要走了，竟奇异地涌起一丝类似怅惘的情绪。
在这样的情绪作祟之下，她答应了出门去为他送一送行。
出了门去，却见自己平日里用的马车已停在了府门前，其后还跟着一溜装得满满当当的车驾。
母亲便拉着她的手，边将她带到她的马车跟前，交代道：“这门婚事呢，是你姨母为你张罗的，说起门第来还来是我们高攀了。我与你爹已应承过的，不好反悔，你若不愿，便亲自去与你姨母说。”
一切太过突然，当被母亲推上前往东都的马车时，孟如意竟怔怔地忘记了言语。直到马车动了起来，她才不敢置信地掀开车帘呼道：“快停下来！”
驭位上传来有些耳熟的声音，“孟娘子，你坐稳些，莫要摔下去了。”
孟如意这才发现，在给她驾车的竟是裴宵。
这一切荒谬极了，半个时辰前她还在与母亲一起用早膳，而现在，却毫无征兆地坐上了去往东都的马车。
而到了此时，孟如意也已明白，爹娘是铁了心想将自己与这侯府世子送作堆。这趟东都之行，想必是逃不过的。
又生气又难过。十几年的娇宠下来，她倒不至于认为爹娘会害了她，可就是控制不住情绪，自然不会给她的车夫好面色。
裴宵当然也不会在意被当了出气筒，甚至对于这样“跋扈”的娘子觉得异常满意。
他的昭昭，本就该如此。
出了城，命人将孟氏夫妇送的十几辆马车“年礼”押送回京，他自己则驾车带着孟如意慢悠悠上路。
因为裴宵远行经验丰富，路途中一切皆被安排得极好，到了后半程，再看这个据说是统帅万军的少年将军在自己面前忙前忙后的讨好模样，孟如意心中的火气已然不知不觉地消散了。
对这次莫名其妙启程的远行渐渐也觉出些乐趣来。
她往日里极少出门，即便出了门游玩，也是处处被围观，不得趣味，时日一长，她便也不怎么爱出门了。
这样的远游，更是从未有过的。
路上途径大些的城镇，裴宵便会带着她停留一日半日的，逛逛市集、看看街景。越往北，风土人情与永州越发不同，她觉得有趣极了，对他们的目的地——天子所居的东都是何模样，兴趣也越来越浓。
因着年礼和孟夫人的信早几日已先行抵达，半月之后，待两人终于到了东都安宁侯府时，掌家的二房夫人戚氏早已备好了一切。
跟着裴宵甫一进了二房所居的满桑院，慈爱的姨母和可爱的妹妹们一拥而上，将孟如意团团围住。
裴宵不由回想起前世两人死里逃生回到西京侯府之时的失落。
不过片刻，又摇头失笑，如今自然是不同的。
他是被她的父母长辈认可的未来女婿，二婶也是站在他这一边的，眼下只需要取得她的首肯，他们便会是被所有人祝福的一对佳偶。
“昭昭，咱们姨甥俩注定了缘分匪浅，往日里隔着千里不得相见，往后啊，竟要成一家人了，姨母真觉得像做梦一样。”戚氏拉着孟如意的手，一遍遍重复着高兴的话。
周围的表兄表妹们也一团喜气洋洋，孟如意明确地感知到她要回绝的话与这热烈的气氛格格不入，一时只得配合着微微垂了头作害羞状，还不忘幽怨地瞥一眼一旁虽插不上话，却笑得一脸认同的裴宵。
落到戚氏的眼里，这便是脉脉含情了。
心中默默想道，姐姐怎么还说昭昭不乐意这门亲事，让自己想法子撮合撮合呢，眼下明明是郎情妾意嘛。
来到东都半日，孟如意觉得一切都好极了。姨母慈爱，还有两个可爱的妹妹一起说话玩耍，几个小娘子兴致勃勃商议着过几日去京郊赏菊饮茶，她简直有些乐不思蜀。
聊到后来，孟如意注意到，裴嫣一直不怎么说话，只盯着自己笑，便问道：“嫣儿妹妹，为何一直看我，我面上有什么不妥吗？”
裴嫣忙摇手，“不不不，没有不妥。”说着，腼腆地笑笑，不好意思道：“我只是觉得昭姐姐你太好看了，就想多看看你，我看见你就很开心。”
孟如意受到过关于外貌的夸赞数不胜数，可第一回觉得夸赞她的人这样可爱，忍不住上手揉了揉嫣儿的小脸，“嫣儿也好看呢。”
娴儿见状，忍不住吃醋道：“我也要昭姐姐揉揉。”
孟如意自然无有不应，揉着揉着，又听娴儿道：“虽然昭姐姐要嫁给大兄了，可往后你可不许偏心嫣儿呦。”
孟如意闻言，忍不住顿住了手，片刻后作势狠狠捏了一把娴儿的小脸，“好啊小娴儿，你怎的变得这样坏，净会取笑姐姐了。”说着，小声嘟嘟囔囔道：“我才没有要嫁给你们大兄呢。”
这下轮到嫣儿急了，“怎么会呢，祖母明明都收到祖父来的信了，说这桩婚是祖父给定下的。听说今日庆芳表姐要来，祖母都没敢让她来呢。”
“庆芳表姐？她是谁？”孟如意顾不上对裴嫣话里提到祖父祖母感到惊诧，反而敏锐地察觉到她提及庆芳表姐时不对劲的小表情。
“唔，这个……”裴嫣眼神闪烁，支吾了许久，到底还是没敢说什么，只丢下一句“我不能说，你去问大兄吧”，便拉着裴娴跑掉了。
这厢裴宵还不知道，他被自己的亲妹妹坑了，听到侍从来报，说孟娘子想见他，放下手头事务兴冲冲赶了过去。
孟如意在满桑院中的凉亭里等他，甫一见面，便被兜头兜脸砸来一句，“庆芳是谁？”
裴宵听到这个名字就不悦起来，眉头微皱，还未来得及回答，就见眼前佳人炸了毛一般，“给谁脸色看呢，不爱说便不说，我还不爱听呢。”说着，转身欲走，似自言自语般嘀咕，“我管她是谁，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裴宵下意识般一把捉住她胳膊，将人留了下来，急忙解释：“哪里给你脸色看了。只是，过去与她有些过节，是以听见这名字有些不喜罢了，绝没有旁的意思，你别生气。”
孟如意闻言，脚下顿住了，甩开捉着她胳膊的手，扭捏道：“那，她到底是谁？”
裴宵心中叹一声，已经尽力提前安置，让孙家人不能出现在她面前了，却还是躲不过，实在晦气，“是我姑家表妹。”说着，语气严肃道：“我不知道是谁在你面前嚼舌根，可我敢发誓，我与她没有丝毫关系，你可不能因她迁怒于我。”
是谁在她面前嚼舌根？看他眼下模样，自是不能将嫣儿出卖，只故作高深道：“姑表妹？若只是姑表妹，为何让她避着我？”
“她为人疯癫……”说着，似权衡许久，才又道：“听下人说，她来我侯府时常以女主人自居，我对她甚为不喜。”面上几乎控制不住的嫌恶已足够证明他的不喜。
“奈何祖母骄纵她。不过你放心，我已经请祖父代为转达，你我婚事已定，门房处我也安排了人，在我们成亲之前，绝不让她入府。”
“谁与你婚事已定，谁要与你成亲啦？”孟如意听见他这样说，仿佛炸了毛的小猫一般，哪里还想得起继续问别的。
裴宵老神在在，忍不住挑眉笑道：“不嫁给我，那你问孙庆芳是为何？”
一路的相处下来，他早已感受到她对自己以及这门婚事不似最初那般排斥了，今日这番情态，更是叫他安心不少。
孟如意无法解释，为何听到这个疑似与裴宵有关系的娘子的名字时，会忽然生出气恼、委屈的心情，此时站在他面前，只能无言以对。
“你并不反感嫁给我的对不对？”趁她怔愣着不说话，裴宵诱导道。
过了许久，孟如意才道：“可是，我一点都不了解你。”她的声音很低，道出了压在心底的困扰，“若我远嫁东都，离家千里，可我却对自己所嫁之人一无所知……”
“那我便与你说说我的经历，让你了解我，可好？”
他的语气很郑重，孟如意不由抬眼看他，恰与他对视了。也许是他眼中的真诚满得几乎要溢出来，孟如意不自觉间便点了点头。
于是，裴宵缓缓述说起自己的出身，幼年时在父母庇护下的无忧无虑，父亲战死母亲投缳后的绝望无助，第一次征战沙场时的恐惧不适，及至后来慢慢认清自己肩上重任后的执着坚定。
漫长的二十几载岁月，说起来却不需一个时辰。
“我就是这样一个人。”说到最后，裴宵不觉自嘲道。过往的年岁里，他的生命里只有家族和责任，“挺无趣的吧？”
孟如意看着他，摇头，“怎会？与你比起来，我才是乏善可陈呢。”
片刻后，又笑着开口道：“现在我知道你了。那你呢，想不想了解我？”
裴宵笑笑，“我已经足够了解你了。”
见她面上浮现明显不相信的神色，想了想，开口道：“你父亲很忙，被母亲教养长大。因自小便被许多人称赞长得好，你母亲担心你听得多了，性子轻浮，就时常说，女子长得好并不一定是一件好事，若将来只能以色事人，会叫人看不起的。”
“为了不叫人看不起，你花很多时间去学并不那么喜欢的女红，也跟着母亲学理事，如果不是……我的出现，你大约会嫁到永州某一个相熟的世家，做一位受人尊敬的、贤良的主母。”
孟如意听着他的话，脑海中却仿佛有另一个自己在说着同样的话，语调婉转哀伤。她一时有些怔忪。
“你如何会知道这些？”她并不喜欢女红，甚至连母亲都不知晓。
“是梦里的你亲口告诉我的。” 裴宵轻叹一声，“昭昭，我从未骗过你。”
这一声轻叹仿似一双温柔的手撩拨在了心弦上，叫孟如意猛地一颤。
待回过神来，便是红了脸面，亭中的空气里像是有灼人的焰火似的，烧得她一刻也待不下去，掩面而逃。
两人这一次促膝长谈之后，仿佛达成了一种默契。孟如意再没如来时设想一般，要与姨母说清楚自己绝不远嫁，面对身边人偶尔的打趣，她也只选择害羞一笑。
又过了两日，从姨母那里听说，裴宵要启程去夏州了。虽装作若无其事，可孟如意清晰地感知到，她的心微微沉了沉。
此去一别，再见便不知是几时了。
到了傍晚，裴宵果然来寻她。
“我要走了。”
“我白日里听姨母说了。”
也许是即将分别，气氛有些凝涩，两人久久没有开口。
最终还是裴宵打破了沉默，“那我们……”
“你要照顾好自己，不要受伤。”孟如意打断他，停顿片刻，似是鼓起勇气般缓缓抬头，眼神坚定地望进他眼里，一字一顿道：“我在永州等你。”
未尽之言，已不必再说。
裴宵再也控制不住，上前一步，将人揽入怀中，“好，等着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这一世，我定会护你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