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位捏泥人的青年,茆七从他看自己的目光里,察觉出一种欣赏的情愫。

    可是他们明明不熟,他为什么要替自己出头?

    青年一直看着茆七,茆七试探地冲他颔首,他微笑坐下。

    在群体里,一旦有人起头了,附和就变得容易了。

    “自愿的不是。”

    “对呀,就让她去吧。”

    “可真无私呀。”

    众说纷纭。

    50205脸色僵硬,许是觉得被抹了面子,但依不过少数服从多数,便同意了。

    “50203,你确定吗?”

    如果50205的目标是他们,那就由茆七来玩游戏吧,她没有家人,人际关系简单,不怕别人挖阴私。况且选中的概率只有七分之一,不至于这么倒霉,她肯定道:“确定。”

    “那准备游戏吧。”

    茆七跟仲翰如换位,和其他参与者围成圈。

    仲翰如退场,他打量了眼四周,默默记下504室的各个方位——哪方人数少,男女比例,力量薄弱,如果起冲突,如何能最快撤离……

    50205踱步过来,视线从参与者身上巡过,说:“还要介绍游戏规则吗?”

    其余人纷纷摇头,50205的目光最后落在茆七身上。这句话,是专程对她说的。

    茆七说:“不用。”

    “好。”50205俯在木质块上方,慢条斯理地调整木质块的方位。

    等待时,茆七手臂被人碰了下,她转眸对上一双湿漉漉如小鹿的眼睛。

    “对不起~”声音细微,声线颤抖惊惶。

    是一名瘦削女病患,为什么她的眼睛如小鹿,因为她瘦到眼眶微微凹陷了。

    按排位来看,茆七是50404,那她就是50405。

    “没事,50405。”茆七为了更融入五层,喊了她的编号。

    她做出微笑的表情,头发散在脸侧,掩盖了大半五官,但仍能看出表情有些木有些勉强。

    茆七心思在别的地方,没在意她。

    没过几秒,她伸手来碰茆七,双手依旧微微颤动,止不住似的。

    50205沉浸地调整木质块,游戏不知几时开始。

    那种悬而不决的心情令茆七心烦,她偏过脸,低声问:“怎么了?”

    语气些微不善,但她仿佛听不到,仍旧笑着,“你叫什么?”

    茆七打量她一眼,没将现实自我介绍那套代入,只说:“50203。”

    她先愣了愣,而后讷讷道:“我叫方明明。”

    茆七奇怪地皱眉,在这里没人会说真名,就连护理记录都是编号。现实的正常放在西北区精神病院就是反常,她不由注意起这位自报姓名的方明明。

    “那……”50205的声音猝不及防响起,他直起身来,手指推向木质块起点,“游戏开始!”

    哗啦一声,木质块栽倒,并迅速轮转。

    参与者不由都倾了身体,眼睛死盯住移动的木质块,包括茆七,和那位方明明。

    一圈两圈,当轧过面前时,有人不自觉松口气,在下一轮来临前又开始绷紧神经。

    由于缓冲,木质块越到最后轧速越慢,摇摇晃晃随时有截停的可能。

    这时,茆七发现参与者都处在极端紧绷的状态,让人觉得被选中游戏是一种厄运。

    冷不丁听到倒抽凉气的声音,茆七分神的当口木质块在她面前摇晃着,要倒不倒的样子。

    茆七连呼吸都忘记了。

    也就两三秒的过程,木质块几乎立稳了,其他参与者几乎对茆七流露出怜悯的目光。可下一瞬,木质块倒下磕在了下一个木块上。

    然后止住了跌势。

    转瞬之间,游戏者变换。

    暂时安全了,茆长吁了口气。

    气氛紧到一定程度,结果反转,人群爆发哗然。

    “50405。”

    方明明还在怔愣中,50205已经到她面前,公事公办的语气:“真心还是谎言?”

    绕是方明明还有些错愕,她仍是脱口而出:“谎言。”

    一个两个选择的都是“谎言”,是“谎言”更容易获胜吗?茆七不禁好奇,“真心”又是什么?

    “好,50405,我们简单点。”

    “嗯。”

    “你生病了。”

    “是的。”

    “是什么病?”

    “是……cptsd。”

    ptsd茆七听说过,从电视和新闻小说各种渠道,但cptsd 从未耳闻。

    “你得这病,是因为家人?朋友?”50205似是了解这个病,直接问症结。

    方明明倏而抬脸看50205,目光惊讶,一秒后又似乎接受,“因为我、我在学校被霸凌。”

    闻言,50205嘴角微勾。

    极轻的笑,茆七认得这个表情,他要开始了。

    “为什么霸凌你?”

    “因为我的名字,很像男生。”

    50205问:“只是因为方明明的名字吗?”

    茆七离方明明很近,眼尖地察觉到50205喊方明明的名字时,她的身体陡然一晃。

    冷汗从额头鬓角流下,方明明深深地吸口气,答道:“是……”

    50205一直观察着方明明,见她开始有反应了,换上温和的面孔轻声询问:“像男生的名字很多,他们为什么不找别人,而找上你呢?”

    为什么?方明明被牵引着思考,越回想越受惊一般,手脚唇齿都在抖动,好像下一秒就要站不住。

    茆七就在她身边,她扣抓茆七手臂,强立住身形,一字一句地吐出来:“因为……因为我性格懦弱?”

    50205没有接话,方明明盯着他的表情,再次搜刮记忆,试探地回答:“因为我容易欺负……?”

    “因为我、没有父母出头,就算被……霸凌也能轻易揭过……”方明明越说,话音越呜咽,泪水从凹陷的眼眶涌出。

    参与者围成圈,直勾勾的眼神钉在方明明身上,像在期待什么。更别说众多旁观者的注视带来的压抑,方明明迟迟等不到下一个问题,心理防线几欲崩溃。

    在这种氛围里,就连茆七也不免焦灼,再看50205,他面带轻松,俯视着方明明,分明有着主导者的掌控。

    想起50205的有意接近,是为了了解,挖掘他们的弱点吧,然后一刀刀扎进你深藏的痛苦里。接近,热情,主持游戏,引导他们进入游戏,这桩桩件件都跟50205有关。

    茆七确定他是“真心和谎言”游戏的主理者,他会跟“我被谎言杀死”有关吗?

    方明明抓得很用力,茆七手臂感到疼痛,她想抽出手,却听方明明断断续续地念着什么:

    “别!别放胶水……我没钱买衣服了,吃?胶水怎么……怎么吃?不!不要!放过我吧……求你们……”

    ptsd是创伤后应激障碍,茆七看方明明的反应,cptsd应该也跟创伤后应激障碍有关。

    对于方明明来说,回忆是件痛苦的事,最后50205喊她的编号,也承认了她的回答。但她还陷在回忆里,惊恐地胡言乱语。

    精神病患者最忌沉湎过去,每一次的回忆如同凌迟,方明明的心智被影响了。茆七开始不自信,她真的能应付这个游戏吗?

    其余参与者神色松懈,甚至低声交谈起来,他们都认定方明明会输。

    “50405,也许有些人就这么恶趣,对吗?”

    就再在大家以为游戏失败,50205突然抛出下一个问题,现场的人都愕然了。

    境况急转直下,只要方明明答“是”,就能扭转局面。

    茆七也怔住了,50205的视线若有似无地带到她,一股慌乱从心底蔓延。

    茆七有直觉,下一位游戏者是她。

    顺着方明明的手,茆七反手扶起她胳膊,假装支撑住她。

    茆七侧身贴近方明明耳畔头发,掩饰着唇低语:“为什么要找上你?方明明……”

    方明明曾问过霸凌者:为什么要找上她?霸凌者当时就是这样喊她的名字,接着就是“处决”她。

    剪头发,用胶水粘椅子,拿卫生巾贴脸,拍丑照传播,言语羞辱,身心折磨……方明明的身体猛地哆嗦起来,头晕眼花精神混乱,她抱住脑袋捶打,想将这些记忆抽离出来。

    人群纷纷退避,冷眼看着方明明发疯。

    茆七撇开脸,正好撞上仲翰如的目光,恰恰是这么平和的目光,让她不敢回视。

    50205将陷阱摆上了,明等着茆七跳,她必须要快点结束游戏,尽早进入解剖室。玻璃柜那边的机关开合次数有限,多等一天怕生变数。

    不想50205直接上手捏住方明明后颈,用力向后扯,迫使她仰面对着自己。

    “50405,也许有些人就这么恶趣,是吗?”

    疼痛并未让方明明清醒,不过此时她更惧怕50205的眼睛——那里面最后一丝耐性正在消失。思维缓慢转动,她蠕动着唇:“……是。”

    得到想要的回答,50205放开方明明,自顾去摆正木质块,“好了,下一位。”

    50205有意放水,可没有人提出质疑,也或许不敢质疑。

    七名游戏参与者重新归位,经过一轮成功,大家都心知肚明下一轮的失败几率更大,所以气氛较之前更凝重。

    游戏再次开始。

    方明明恢复平常,也不再是那副颤颤巍巍的样子,茆七因为她有些不在状态,当木质块停在面前时,茆七还反应不过来。

    “50203,真心还是谎言?”

    现场的目光一致投过来,兴奋的,迫切的,惋惜的,冷漠的……

    终于是我了,茆七想。

    “谎言。”毕竟观摩过,也算实战经验。

    “好!”5005问,“你因为什么住院?”

    茆七扯了个从仲夏如那听过的病,“睡眠障碍。”

    “睡眠障碍?严重到需要住院?”50205说着,向茆七走近。

    他秉持怀疑,因为每一个进来的病患状况都比睡眠障碍严重。

    “压力大睡不着,挺痛苦的。” 曾经被梦里的声音折磨到浑浑噩噩,所以茆七说这句话时,无比地身临其境。

    随着50205的接近,方明明让出位置。

    50205那双锐利的眼睛紧睇着茆七,“是为了家庭还是工作?”

    茆七想称工作,但50205一瞬不瞬地盯住她,企图想从她的微表情里找寻蛛丝马迹。她开始在回忆里说服自己,“家庭。”

    50205好似闻到了味儿,换了语气温声询问:“家人怎么会让你痛苦?”

    茆七默了一秒,抬眼直视他,“有时候是家人,才可怕。”

    “怎样的可怕?”

    怎样的可怕?茆七本能地不愿回想,却又出于困境不得不陷进去。她的眼瞳流露出痛苦,话语也变得艰难, “连睡觉……都要时刻保持警惕。”

    “当时没有人帮你吗?”

    “没有。”茆七说道,神色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恨。

    “那50404呢,你们不是好朋友吗?他也不帮你吗?”

    “那时与他无关……他没有……”茆七想着解释,全然忘了游戏提过的简单点。

    50205身形逼近,声音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他不是你的好朋友吗?什么与他无关,他为什么不帮你?难道他不喜欢你?你们的关系不会是假的吧?”

    那么多问题抛出来,50205是咬死了要搞茆七,绕是她逻辑再稳定,有些问题她根本无法回答。

    十三年来,茆七就没真正见过仲翰如,他现实对她什么感情,她不能以这个空间的经历去断言,所以她怎么答都是揣测。她可以撒谎,但是仲翰如在场,她撒不了真。

    沉默。

    所有人都在等待茆七开口,形形色色的窥探和意图。

    压抑开始在504室蔓延,如同暴风雨临界。

    茆七终于能理解50306和方明明当时的惶恐,那些目光,和满是呼吸声的安静,太令人窒息。同时她也清楚自己掉入了50205的话术陷阱,怎么回答都是输,怪她先前想得太简单。

    过去几秒?还是有一分钟了?茆七的大脑一片混沌,混沌中一股暴戾滋生。她定定地盯着50205,他呼吸间颈脉起伏。

    游戏结束了,50205手扬高,准备宣布结果。

    茆七已经伸手进口袋,默默握紧刻刀。

    在50205将要发声时,一道声音截断他的话势。

    “这不合规矩。”仲翰如站了出来。

    乍听到熟悉的声,茆七猛地从自我状态里抽离,她望过去,仲翰如也回看她一眼。

    “哪来的不合规矩?”50205蹙眉这不速之客。

    仲翰如说:“我才是50404,应该由我来玩游戏。”

    50205看看眼神变清明的茆七,又看看泰然的仲翰如,怒从中来,“你们俩玩我呢?”

    仲翰如继续说:“游戏参与者从来不可顶替,这不是规矩吗?”

    规矩就是规矩,一再打破就不成方圆,以后再难以服众。原先是50205松的口,现在反过来倒叫他难做了。

    50205几分威胁地睨视仲翰如,面目阴沉。

    茆七察觉到一丝危险,她伸手去碰仲翰如,想让他就算了。跳出游戏的语境,她清醒地明白权宜之计就是接受结果,只要快点找到通关要求就可以到下一层,届时什么奖惩都与他们无关。

    但仲翰如手腕一翻,将她的手推了回去。

    就在这时,茆七摸到他掌心的一个硬物:冰凉,像刀柄。

    事已至此,茆七默默站到仲翰如身后。

    仲翰如对峙着,没有表现出一丝退让的意思。

    50205的眉头慢慢地皱紧,周身气压愈低。

    不管是参与者还是围观群众,全都一声不吭,或者说他们的声音没有力量,只能是被决定。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忽然,病房角落响起物品落地的动静。

    50205被声响惊动,扫视一圈人群。这场游戏时间拖久了,在场的精神病患者情绪已经开始躁动,小表情小动作不断。

    他忽而改口:“50404,真心和谎言,你选什么?”

    仲翰如:“真心。”

    50505欣然:“好,游戏结束。”

    ——

    病患们开始有序地退出504室。

    茆七还有点反应不过来。

    选了真心,就意味着游戏结束在自己手里,所以其他游戏者都优先选谎言,至少有几率赢。

    50205离开前,对仲翰如说:“我有一盒水彩笔,不小心掉了一支,24色少了一色,怪可惜的。是掉在走廊滚进去了清扫室,麻烦你真心地替我找出来。哦还有,清扫室只有夜晚才开。”

    “一定要完成,不然……”50205说着,浑身打个了寒噤,没说完,留个悬念人就走了。

    “真心”是心甘情愿地做某件事。可难可易,捡个东西而已,听起来是简单。

    但清扫室真令人不安,虽然不一定能遇上巡逻者。

    方明明回到床位,她安静地坐着,视线若有似无地飘到茆七身上。茆七察觉到了,眼神追过去,她又立马低头。

    茆七不知道方明明是什么意思,她要追究吗?为什么又回避?

    “该走了。”仲翰如提醒茆七。

    “哦。”茆七管不了那么多了,跟上仲翰如的脚步。

    出于职业敏感,她又注意到窗户角落的青年,泥人已经塑型完成,他现在在上色。

    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地板上有一只遗落的彩笔。

    茆七的目光匆匆一掠,被泥人浓墨重彩的丑相惊到。型不真,色调乱,亏他制作得这么认真。

    出了504室,两人往护士站走。

    走廊没几个病患,都回病房休息了。

    茆七快走两步与仲翰如并肩,歉意道:“对不起,我高看了自己,以为能应付游戏。”

    仲翰如说:“别自责,50205给我们挖了坑,无论用什么方法都会逼我们跳下去。”

    茆七问:“你也察觉到了?”

    “嗯,他的目的性太明显。”

    “你觉得他的目的是什么?”

    仲翰如轻叹:“现在还不清楚。”

    只是现在,茆七隐隐觉得,他的思路快捋清了。

    她又问:“之前你就知道‘真心’是什么吗?”

    “不知道,只是所有人都在回避这个选项,想是有难度的,我只有选了,50205才能接受我参与游戏。”仲翰如预判了她下一个问题,一并回答。

    “嗯,”茆七说,“昨天503,今天504,游戏可能是轮流参与的,50306的死,不清楚跟游戏失败有没有关系。”

    仲翰如听出她的担忧,带着安抚的语气说:“如果今天能结束,那‘真心’对我们没有任何影响,如果不能……”

    “嘘!”茆七竖指制止,“要避谶。”

    仲翰如笑笑,意会。

    茆七望望四周,压声道:“假设一下,50205一手推动‘真心和谎言’游戏,而‘我被谎言杀死’,是否可以理解成50104因谎言游戏而死。是50205杀死了50104吗?”

    仲翰如:“有这个可能。”

    茆七像抓住了什么似的,双眼放光,“‘我被谎言杀死’,按人性来猜,通关要求极大可能是‘我要杀死谎言’。要不,我们直接杀了50205?”

    简单粗暴的推理,一听就是微微夹带着私人情绪。

    仲翰如不由笑,“白天不安全了,以后再说。”

    说完又觉得不够理智,转移话题:“你不怕死人了?”

    茆七:“我更怕我们死。”

    “不会的。”仲翰如说得如此笃定。

    “嗯。”茆七暗里提醒自己也要避谶。

    没多久,护士站到了。

    两人互相掩饰,溜进去。

    茆七去查看玻璃柜边上的机关,仲翰如在稍外围把守。

    才过半分钟,茆七唤了声“仲翰如”。

    她只喊了名字,没往下说,仲翰如明白她要消失了。

    “晚上兵分两路,我去找画笔,你想办法进解剖室。”仲翰如做好安排。

    只要还在五层待一天,他们就得遵守这里的规矩,不然行动受限,什么都做不了。所以游戏还是要完成的。

    机关现在看着还好,晚上是最后的机会了,即使也更危险。茆七点头认同,“我知道了。”

    仲翰如朝她挥手,“好好休息。”

    茆七嗯声,“待会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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