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蜻蜓点水而过,撇下渐散的涟漪,落在犹带朝露的绿荷上。南风徐徐,花叶轻摆,露出荷丛底下的小舟一角。

    “郎君容禀,帖子没能送出去。小的敲了半天门,周边邻居说那户人家不在。说是在什么……荒地?”

    李瑜卿撑着手臂躺在舟上,随意把玩一枝未绽的粉莲:“备车。”

    小厮领命而去。

    马车驶出李府,中途停靠须臾,直奔京郊而去。

    “没吃饭呐!干活磨蹭啥?”

    清晨的阳光尚不晒人,夏折薇虚虚握着锄头,闭着眼有一下没一下刨土,呵欠一个接着一个。

    夏老二没听到回应,索性凑近了吼道:“醒醒!昨晚上做贼去了!”

    赤脚走在土地上声音极小,夏折薇只顾犯困,猝不及防给吓了一跳,整个人被迫清醒了些。

    “瞧瞧人家二狗子,究竟你俩谁是亲生的?”

    夏折薇木脸听着远处阿娘滔滔不绝的夸赞语,反手用手背拭掉眼尾沁出的泪珠,对令自己挨骂的始作俑者无比嫌弃。

    昨天她在这里卖力干活时,那厮不知去了何处鬼混,种了不干不净的药回来,闹了她大半宿才消停。今早睡醒又拉着她折腾了一通,像是有使不完的牛劲。

    锄头滑落触地,发出沉闷的“咚”声。

    夏折薇竭力睁大困倦粘连的双眼,弯腰去捡,右手甫一握上,顿觉一阵酸痛。

    睡意昏沉上涌,夏折薇强提精神,刨土刨得有气无力,恨不得就地躺下,睡个昏天黑地。

    崔皓从她手里抽走了锄头,塞回一支精致的瓷瓶,嗓音温和又动听:“我来,你去树荫下歇会儿。”

    夏折薇对他怒目而视,气势却因压不住的哈欠消弭许多,遂愤愤打开瓷瓶,仰头喝水。

    崔皓凝视着她眼尾处那抹浅淡的红,喉结下意识滚动,觉得自己也有点渴了。

    清水滑过喉咙,带来一阵凉意,夏折薇喝得太急,水顺着下唇流到了下巴。

    她正准备伸手擦嘴,被身旁人抢先了一步。

    他的手掌很大,几乎将她小半张脸尽数包在掌中,略带薄茧的拇指肆意在她唇上来回摩挲,带着令人脸红耳热的熟稔意味。

    夏折薇抬眼,不期然撞进一汪惑人的深潭里去。

    她张开嘴想同他说些什么,他的拇指仍在她唇上扫动,倏然被含住了半根。

    崔皓展臂揽腰,两人身体相贴,几乎毫无缝隙。

    他自然而然低头,鼻尖与鼻尖相接,呼吸与呼吸交缠,夏折薇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在干什么!分开!给我分开!”

    赵去非咋咋唬唬冲上前来,扯住崔皓的衣襟拽了拽,杀伤力近乎为零。

    远处,薛勤娘和夏老二纷纷停下手,不住朝这边观望。

    场面实在尴尬,夏折薇窘迫不已,整张脸都埋进了身前人的怀里。

    崔皓一手搂着她,一手安抚性摸摸头,不紧不慢斜睨向赵去非,语气不甚耐烦:“你跑来这里干什么?”

    “你凶我?”赵去非倒抽一口气,嗓音惊诧颤抖,“你还是不是我兄弟?”

    崔皓:“子炜一介草民……”

    赵去非扯高嗓门:“少给我来这套!瑜卿!快过来!崔皓他凶我!为了他怀里的那个女人,连兄弟都不认了!”

    在全家人不懈的努力下,荒地的西北角已种下了一大片菊秧。相较于繁华热闹的京城,此处人烟相对稀少,显得格外清静。

    天蓝云白,风畅苗青,彩蝶翩然飞过新扎的篱笆去。

    李瑜卿摇着锦扇,不紧不慢走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好地方,好地方。去非别闹,此情此景,填首《浣溪沙》何如?”

    赵去非最讨厌舞文弄墨,无奈瞥他一眼,霎时偃旗息鼓。

    太阳逐渐高升,抱在一起久了热得难受。

    夏折薇挣扎两下,崔皓将她放开,低声问:“要不要回去睡一会儿?”

    “要不要回去睡一会儿?”

    赵去非阴阳怪气复述一遍,“那你人还怪体贴呢。”

    夏折薇险些没绷住,她死死抿紧唇角,将自己能想到的伤心事都想了一遍。

    崔皓挑眉问道:“你确定要拿自己跟她比?”

    夏折薇把手里的瓷瓶还给崔皓,弯腰去捡不知何时掉在脚边的锄头。

    崔皓先她一步:“我来。”

    夏折薇摇摇头:“朋友找你,定是有事,你们去忙。”

    李瑜卿看看这个,瞧瞧那个,唇角泛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我和去非闲来无事,索性过来看看。”

    赵去非不服气,当即反驳:“谁说我没事做?”

    随即用胳膊肘捅捅崔皓,挤眉弄眼道:“你不在,焦仲珍那小子越发嚣张了,他捶丸那点水平,摆在你跟前根本不够看,陪我杀去他府上,挫挫他的锐气?”

    崔皓置若罔闻,专心盯着忙碌的夏折薇看。

    她刨土的动作相比前几日僵硬缓慢许多,想到个中缘由,他眼睫轻颤,压下眸中那些暧昧的遐思。

    李瑜卿缓缓踱步过去:“这菊苗我看着眼熟,是从老菊的枝条上裁来的么?”

    夏折薇手里不停:“大部分是,除了这些新发的嫩梢,还有一些脚芽。老菊的枝条已经开过花,基本已经木化,养分消耗殆尽,就算扦插了也很难成活。”

    李瑜卿长长“哦”了一声,“夏娘子好谋算,你这地儿诗情画意,待到秋天,别有风味。”

    夏折薇停下手,扶着锄头站直身子,目光掠过他轻轻摇动的锦扇,正色直言道:“种地靠天吃饭,种收要向老天抢时间讨生活,和诗情画意没有任何关联。”

    李瑜卿眨眨眼,望着她躬身忙碌的背影,似是有所了悟。

    崔皓走上前来,不着痕迹挡住他的视线:“你不忙着给孙府过礼,乱给我喝什么东西?”

    李瑜卿弯眼扬唇笑道:“好不容易才等到你回京,去非还瞒着我。绊住你的那人本事不小,我多少得了解下。”

    当初百密一疏,在赵敬的船上掉了荷包。赵敬为人端方和善,实则御下极严,手底下的人不敢私吞,愣是被赵去非顺藤摸瓜找来。

    李瑜卿更是纯属意外,夏折薇为孙素问提供的那支青瓷瓶簪出自他的手笔,除非离得极近,根本无人能够注意到其上的花鸟篆,就算被一般人给瞧见,也只会认为是装饰用的普通花纹。

    哪成想李瑜卿会和孙素问牵上姻缘,后者恰巧用着那根瓶簪,而前者又对他过于了解。

    跟着夏家重回京城,他确实从未想过要主动再联系他们。

    崔皓自知理亏,昨夜又因李瑜卿那杯加了料的龙凤团茶,得了不可言说的好处,一时陷入沉默。

    赵去非凑到两人跟前,一手拽住一个:“你俩傻站在这里做什么?外面热都快热死了,趁着冰还没化完,有什么话回车里说。”

    “没空。”

    崔皓扯开他,转身离去,“天热,你俩哪凉快待哪。”

    赵去非气得跺脚,泥土震开,弄脏了他精致的鞋面,其间爬动的蚂蚁被日光晒得黝黑发亮。

    “咿呀,这鞋不能要了,我头皮都发麻了,快走快走!”

    他们能找来这里,别人自然也能。

    地方太好,未必是好。

    李瑜卿遥遥望着那对种田的“小夫妻”,温吞笑了笑,“好,我们这就回去。”

    赵去非哼道:“对那谁,你怎么看?你向来主意多,帮我想想招呗?”

    李瑜卿:“你若还想和子炜做兄弟,最好对那位夏娘子说话客气点。”

    赵去非不解追问:“不是……她凭什么呐?”

    李瑜卿牵牵唇角:“子炜已然认定了那位。她当真不知你我的身份?前后的态度可曾有变?”

    赵去非闻言一愣,若有所思。

    **

    手酸涩得不听使唤,夏折薇皱眉干活,心中仍在寻思李瑜卿那句“好谋算”到底是什么意思。

    左右想不明白,她打着哈欠避开挖开的土坑,慢吞吞朝前挪动。

    崔皓牵住她的锄头,目光隐含深意:“不是说了我来?”

    他似乎瞄了眼她的嘴唇,夏折薇只当自己多想,若无其事道:“他们都特地跑来了这里找你,你不去陪他们?”

    崔皓没有回答,大掌顺着锄头朝上挪动,覆在她的手上,不轻不重揉捏。

    昏暗、炙热、喘息……

    夏折薇下意识攥紧锄头,又不小心想到了别的触感,羞得脸都红了。

    “二狗子啊,刚才那两位小官人找你是有什么事吗?”

    夏老二故作无事,身躯微微前探,轻声问道。

    崔皓一手拿开夏折薇手里的锄头,一手依旧帮她揉手:“问路。”

    夏老二小而浑浊的眼珠转了转:“怎么瞧着你们认识?”

    他的存在明晃晃提醒着夏折薇,自己刚才在青天白日之下胡思乱想些什么。

    偏生始作俑者不肯轻易放过她,依旧紧紧牵着她的手:“阿爹,薇薇今天不舒服,我带她回去休息,晚些带人回来帮忙。”

    夏老二戴好草帽,深深看他们一眼,“去吧。”

    待和阿爹拉开了距离,夏折薇终于没再那么心虚,小声埋怨道:“你同阿爹乱说什么?”

章节目录

且自探花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余默欢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余默欢并收藏且自探花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