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切豹马:“你忘带便当了。”

    我:“啊。……啊?”

    人生第一次有人给我送落下的便当。这种新奇的体验让我微微睁大了眼睛,打量着面前的一幕。

    千切豹马一侧手提着熟悉的素色风吕敷,刚刚大概是被枝叶挡住了,完全没发现。

    他有点不自在地开口解释:“早上你把它放在厨房忘记拿走了。我发了信息……快到中午,我就送过来了。”

    他似乎误会了什么。我顿了下:“谢谢。……工作的时候不能携带手机来着,所以我没看见。”

    他摇摇头:“没事。”

    换位思考,三伏天来回一趟得过命的交情才能让我出门。汗水濡湿了鲜艳的鬓发,被他顺手掖到耳后,这人轻描淡写地表示我拿到了就行,只字不提其他,转身准备折返。

    矿泉水握在手里,塑料外壳上的水珠滑落又滑落,手心一片冰凉湿意,像是握住了一团冷风。我叫住了他,顺势邀请道:“正好你来了,中午我请你吃饭吧?”

    千切豹马:“不用,我现在就回去。”

    我保持着询问的表情纹丝不动。

    两人僵持片刻。

    千切豹马苦恼地、不是很熟练地艰难改口:“……你午休时间来得及么?”

    啊。不能笑。笑了他会恼羞成怒的。我耸了耸肩:“当然来得及。”

    “……”

    午餐时间,我和千切豹马选了个不起眼的边角位置坐下。食堂里人来人往,我还没换掉护工服,一身粉白色的短袖和长裤坐在便装打扮的千切豹马对面。

    这种搭配不太常见。

    出于不窥探他人隐私的尊重,往来的人都没有投来打探的视线。虽然这种硬造视觉死角的回避也显得太刻意了……不过只是小问题。

    千切豹马扶额:“……你说的请客就是在食堂?”

    我解开包袱皮,反问:“在食堂就不算是请吃饭了么?炸鸡排定食是这里的招牌哦,每天都卖得很好的。”

    他仍然看着我,根本不顺着话路走:“你这人的兴趣爱好就是捉弄别人吧……”

    我笑笑:“说什么呢。”

    他睨了眼没再说下去,只是轻声念了句我开动了,就低头开始解决那满满一盘。

    高温天气很容易产生轻微厌食的情绪,每天都需要出外勤的妈妈几乎每年夏天过去都会掉几斤体重。所以我昨晚特意准备了梅子饭团、高汤玉子烧、腌黄瓜和日式沙拉,简单又清爽,冷食也完全无压力。

    其他的都没问题,只有咸口的玉子烧实在有点不合口味。我在调味时筷子就沾了一点尝了尝味道,现在全部整整齐齐码在饭盒的一角,一口没动。

    千切豹马注意到这点,犹豫了一下,把自己的盘子往我的方向推了过来:“这边我还没动过。有点太多了。你不介意的话,换着吃吧?”

    于是玉子烧被他换成了堆成小山的裹着面衣炸得金灿灿的鸡排,我又分了些没动的沙拉过去。

    我不禁感叹:“真是体贴啊,千切君。”

    他移开视线:“……别调侃我了。”

    我觉得实在无辜,明明是真心含量超过百分之八十的夸奖也能被归进调侃。

    两人早早吃过饭,闲聊几句都不打算久呆。可外面中午的阳光正是最毒辣的时候,我送他到走廊,想到休息室就在拐角上楼的位置,顺口问他需不需要防晒霜和太阳伞。

    他拒绝得很快,说这点太阳没什么,又说早就想问了,你东西是不是带得太齐全了。不重么?

    当然重了……不过我早就习惯了走哪都挎着我的大容量托特包,总有派上用场的时候。一想到出门可能会缺东西,我就浑身上下不自在。

    他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远远注意到有医生向我招手,干脆地截断了话头:“便当盒我拿回去,就先走了。晚点再见。”

    我向他点了点头。

    今天预定过来复查和复健的病人比平时要少,我送走千切豹马后半个下午都没有正事做。但偏偏临到下班前开始忙碌了起来,像是某种奇怪的玄学。护士长按着我的肩膀谨慎地忠告在医院千万不要说今天很闲或者是同音同义的话,是诅咒!……总之,我走出康复中心的时候天色已经有点暗了。

    那段路不长,我平时都是选择走回去,但今天只想快点回家改为了坐公交。

    在离家最近的公交车站下了车,沿途我发现路边几乎所有的窗户都是暗着的,还有几户人家的门保持着开启的状态,几个邻居站在路边正在议论些什么。

    我只是路过停顿了片刻,就被眼尖的邻居认出了脸,挥手叫了名字。

    我只得走过去挨个打招呼。

    一人说了几句我也明白了当前的情况:暂时停电了,正在维修,这个天气与其闷在家里,不如出来敞口气。

    ……早知还不如在休息室多坐会。

    想到可能没有空调的夜晚我瞬间觉得身体更沉重了,但面上还挂着轻松的笑表示自己先回家去看看……

    走到家门口,果然看见自家是开着门的。千切豹马就站在玄关那,看见我回来的那刻两人几乎是同时开了口。

    千切豹马:“总电闸坏了,不知道多久来电。刚刚街道委员会的人来过,她们都在那边。”

    我:“太热了,继续呆在室内会中暑的,很危险。出来坐会吧。”

    顿了顿,两道声音又再次撞车。

    千切豹马:“知道了。”

    我:“我已经知道了。”

    “……”×2

    忍不住按了下太阳穴,在下一次开口前,我抬手做了个等下的手势:“去公园可能会凉快些。但是我不想走了,你呢?”

    地区性停电,想也知道这阵过去肯定会有不少熟面孔,想要独自安静放空就难了,我不想再进行无意义的寒暄。

    千切豹马没犹豫地敲定:“那就在门口坐会吧。”

    再好不过了。我从杂物间翻出了两张折叠凳和手摇小风扇,还有想不起是哪年在夏日祭上买的已经褪色的红色团扇,两人并排坐在院子里。

    开始还有吱嘎吱嘎扇叶转动的声音,后面也安静下来。

    天际的月亮从云层后探出脸来,亮堂堂的,像是在夜幕上烫了个孔洞。月亮长毛,有雨明朝。反过来说,看来明天也是个大晴天。

    我突然想起那是千切豹马最后一天复检的日子。想问又觉得这个话题早前就说完了,何必重复,遂收声闭嘴,享受难得的安静。

    闷热的傍晚无风。又或是有风。——我实在分不清那缕拂过脸颊手臂和后颈的热风是我的错觉,还是真的存在过。额头沁出汗水顺着面颊流下来,又被棉布手帕擦掉,胸口起伏呼吸的声音是规律的,夹杂在虫鸣声中。

    “总感觉。这个夏天前所未有的热啊。”沉默太久之后的出声,千切豹马的声音有点飘忽不定的。

    我奇道:“是么?”

    我没什么感觉。在我看来每年的夏天都差不多,甚至因为今年入夏无需整日东奔西跑,流汗的频率大大降低,自我感觉是近年来最清爽的一回。

    千切豹马:“如果要比较的话……千叶比鹿儿岛要热得多。”

    我:“正好是最热的一个月份呢。月底过完就会稍稍降温,进入秋季的过渡阶段了。”

    他这纯粹是赶巧了。我想了想,从包里翻出冰贴和驱蚊贴:“你需要么?”

    他震惊了:“这是百宝箱么?……你怎么还抱着?”

    ……哈哈。因为完全忘记放下了。我装作没听见后半句。

    好在他也确实用上了。千切豹马接过了后者,又把冰贴推回我手里。

    “你可能更需要这个。”面对我自然流露出的一点疑惑情绪,他指了下自己的脸,“你的脸看起来有些红。”

    我后知后觉地用手背贴了下脸颊,是蒸得有点发热,尚在正常范围内,不过大概是肤色的缘故衬得有点显眼。还不到用冰贴的程度……

    “没事。”

    我在他不赞同的注视下重新摇起小风扇,这点微风跟天气抗衡可以说得上是杯水车薪,但多少能缓解面上的热意。

    他也打起团扇,这时我才注意到红色和纸跟他的发色还挺配的,他漏了些风过来,语气比那更凉飕飕的:“中暑就麻烦了,这还是你刚刚说的。”

    我:“所以真希望电闸早点修好……晚上停电,睡觉就很难熬了。”

    我这句话说得真心实意,黏糊糊裹着汗的状态下我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的。

    千切豹马本来不想接话,但听到这个非常实际的问题时忍不住蹙着眉头嗯了声,看起来也是同样的心有余悸。

    比起报道那时记者拍下的照片,他现在的头发长度要更长,穿短袖时后脑垂下的头发堪堪抵着领口,捂着更容易出汗。我几次回来的时候都发现他在脑后抓了个简单的丸子或者是单扎一个小马尾,虽然没什么技术含量,看起来倒是像模像样。

    想到这,我提了句:“你的头发打算继续留长么?”

    “我打算留到重新上场为止。”千切豹马随手地撩了一下发尾,红色的发丝夹在指尖,他顿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在意起来,“看着很邋遢么?”

    我中肯地评价:“不,挺好的。”

    他都算邋遢的话,评判标准未免也太高了一点。我心想。又发现他好像是还在等后文一样……还有什么啊。

    “……我以前就是短发,现在留长了。”我随便接了句,伸手比划了一下大概的长度——耳下?还是颈边?我也记不清了,“长得很快,两个月就到了这里。夏天确实有点麻烦,但再过段时间,能全部绑起来之后会好些。”

    说实话,我每到夏天都有种剃个寸头的冲动。不过被团团转转问起来大概会更麻烦,所以每次都放弃了。

    这时,短讯提醒音响了起来。

    我边低声说着抱歉边调低亮度查看最新来信,而他的手机屏幕几乎也是在下一秒亮了起来。

    是妈妈发过来的。大意是已经在抓紧维修,问题不大,快修好了。

    我回复完放下,千切豹马已经反扣着手机看了过来,脸上带了点轻松的意味,我会意:“是好消息,对吧?”

    他眯起眼睛:“你这口吻……”哄孩子似的。

    啊。我心想还真不是故意的:“不好意思。习惯了。”

    反应过□□速地道歉反而让他愣住了:“不用……不对。到底怎样才会习惯啊?”

    好问题,这谁知道。我没回答,发散思维托腮看过去:“刚刚你眯起眼睛威慑的表情有几分豹子的感觉哦。”

    他呛了一下,难以理解这个话题的跳跃性,但不忘飞速指出:“……那你也没被镇住。”

    我实在地说:“要达到这种程度还挺困难的。”

    他:“你认真起来的地方还真是难以捉摸……”

    虽然这么说着,他的抱怨听上去完全不像是在困扰的样子,反而挺松弛的。

    真不知道是名字成就了人,还是人成就了名字。媒体给他起赤豹这外号,解释过一半是因为他本名和发色,一半是因为极快的速度。但脱离球场,以现实生活的角度打量他,也不得不说在某些方面他同样具备着与之同名的猎食者的些许特质。

    我觉得挺有趣的。

    说道这个不免溯源提到长辈起名的小故事。

    千切豹马很坦然:“我倒是没问过自己名字的由来……不过觉得也不是那么重要。总有种命中注定的感觉。”

    我了然:“是结果论呢。”

    我继续吱嘎吱嘎努力转着风扇,猜想他接下来可能会问你呢——虽然在这方面,我也没什么可讲的。

    聊天的过程不管有意深入还是无意倾听都会增进对彼此的了解。千切豹马面对探究,向来不吝啬于给出直爽答案,也同样直截了当地以自己的方式寻求着对等。

    但这次我等半天都没等到后文,不去思考原因乐得轻松,话说多了还有点口干舌燥的。

    我手上机械性的动作还在继续,眼睛注视着深深夜幕……什么时候来电呢?

    “你……”

    这时身旁传来了他低低地问。但对于一个问句来说,他的语气又太肯定了:“江。是取自崇源院的名字吧。”

    那种驱之不散的、蒸腾的热意仍然笼罩着大地,顺着脚底攀爬到裸露的皮肤上,包裹着呼吸。

    ——热啊。

    我微微愣神,手一松,于是回答的速度便慢上半拍:“……嗯。”

    “嗞——咔嗒。”

    灯泡内部发出电流颤抖的声音,灰光一闪,又变为刺目的白光,最近的那盏路灯昏昏点亮一方空气。对面的屋子一间间亮起来,隐约能听见谁惊喜的欢呼声。

    我和他仍然保持着那段距离。千切豹马摇了两下扇子,扇柄拍在领口啪的一声,如气泡一戳就破发出的脆响,于是他又止住。

    刚来电的那一分钟里没人说话也没人动弹,沉默无光的住宅匍匐在两人身后。某个瞬间,我终于从那种逼人的热意中彻底回过神,站了起来。

    我:“来电了,回去吧。”

    千切豹马:“……好。”

    *

    第二天复检,医生说千切豹马恢复的情况不错,之后照常保持复健运动,每个月过来检查一次就行了。

    妈妈准备开车送他们到车站,和千切夫人两个站在车旁聊天,倒不觉得伤感,交换联系方式之后下一次相见也不会太远。

    我和千切豹马有意留出空间给她们,理应是告别的时间,却不约而同沉默下来。

    这个场景有点像是初见的那天。两人简单做完自我介绍之后再就没有下文,各想着各的心事;时隔几天再回到这个位置,又是一样的无话可说,只是原因大大不同。

    一个是真没话说,一个是话说完了。

    完全的机缘巧合。这九天,某种程度上两人都明白这称得上是交浅言深、放在自己身上是不寻常的状态。

    改变些许变量,契机还会降临么?那些接近于剖析自我的话还会说出口么?

    无言间视线交汇,千切豹马无端笑了一下,像是手指拂过水面荡开的涟漪,我还没琢磨出这个笑的意思,就消失在水纹里。

    他发出邀请:“下次来鹿儿岛看看吧。”

    我第一反应却是:“看比赛?”

    千切豹马语塞:“……也不是事事都与足球有关吧。本地更出名的是活火山还有海岛啊。不过也是个好主意。”

    我:“这样啊,我会期待的。但你忘了九十九里滨的海岸么?霓虹第二哦。这么算来你好像是亏了……”

    默了默,两个人都笑了出来。

    只是片刻的相交也弥足珍贵。

    结束后一切都会重新定义,但当下的真挚并不做假。我也不免产生了一点怅然,化作朴素的祝福一路顺风,早日恢复。

    千切豹马说承蒙好意,官方得像模像样。

    这应该是划下一个句号的时刻了。但他伸手握住了笔。

    千切豹马:“我也会期待下次见面。”

    “阿江————”

    熟悉的拖长尾音的叫法。

    蜂乐回就在这时抱着球一路冲到我家门口,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

    他的目光径直看向我,又落到千切豹马身上,转一圈回来眨眨眼睛,咧出一个笑:“我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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