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火】

    潇湘一大早就在替姜去寒赶作业。

    前几日先生请了假,留下的功课姜去寒只字未提,直到收假的前一天,他才跟潇湘交代了一声,让她快点写,莫要教他挨先生手板。

    姜去寒在一旁磨墨,潇湘不紧不慢地抄着。

    反正是姜去寒的课业,不是她的,先生要打也打不着她。

    磨着磨着,姜去寒忽然看向潇湘,神秘道:“我赌五文钱,你绝对不敢去我说的地方。”

    谶已经解得差不多了,如今极少发作。他自打身体恢复、活力日增,就有点坐不住,三天两头想到处溜达、搞搞事。

    他的语气异常肯定,潇湘瞄了一眼,蘸蘸墨,淡定点头:“对,我就是不敢。”谁知道姜去寒又想到什么好点子,她可不想踩这个雷。

    姜去寒见她不上当,眼珠一转:“你都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就说不敢去!你难道是懦夫吗,小姬?”

    “姜少主这么懂我,真是受宠若惊。”潇湘一副摆烂的态度,话里半点波澜都没有。

    这两天就是中元,她一个月前就提防上了。需要姜去寒激她去的,八成是什么看了会留下心理阴影的地方。这种地方别的地方不好说,但暗门里多去了。说不定在某些地方,铺路的石板下面都埋着被暗门残害的冤魂。

    “一点都不可怕,相信我!”姜去寒见潇湘不为所动,急忙改口,“我只是想让你陪我去一个地方而已,没有别的意思。”

    陪他去?还没有别的意思?潇湘停笔,看了他一眼。

    不需她说半句话,姜去寒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写不完就算了,只要你和我一起去。”

    潇湘看着他,不作声。

    “没有危险,如果有的话,我保护你。”姜去寒信誓旦旦道,最开始那种玄乎劲儿一下子就没了。

    没有危险?恐怕他就是那个危险。潇湘戒心大起,心里瞬间刷过无数推拒之辞。

    “为什么不叫时坞和你一起,他不是很厉害?”

    “这件事你知我知暗卫知。”姜去寒放下墨锭,凑到她耳边小声说。

    薄暮降临时,姜去寒一封手书把原定要来的时坞调走,两人选了偏僻的路线,悄悄出发。

    远处的廊下,灯火摇曳。暮色中,她的手被握在姜去寒细柔而微汗的手心里。姜去寒看起来也不太确定路线是否正确,每走一段都要停下想想。

    四周愈发昏暗,风大了起来,他们走到了一处建筑稀少的地方。姜去寒仍然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就像走向一个未知的终点。潇湘开始感到紧张,放慢了脚步,也开始抗拒姜去寒的引领。

    “放心,我在这儿,”姜去寒道,“注意脚下。”

    他们的脚步开始向下。数级台阶之后,他们进入了一个有回音的地方,脚下参差不平,应该是一条长长的、开凿粗陋的山洞。山洞不容成年人直立,但对于孩子来说刚刚好。姜去寒边走边点亮壁上的油灯,两人在昏暗的灯光中摸索了一阵儿,来到洞的尽头。

    “到了,”姜去寒回头笑道,“这是我小时候经常来的地方,一直想带你来一次,还好找到了。”

    洞的尽头竟然有扇窗子,姜去寒推开它,夜色和近满的月倏忽扑入眼中。月光下,山势熟悉。低头看去,磷光荧荧,幽迷如雾,在山间随风飘荡。

    潇湘心中豁然开朗,这里是姜去寒之前威胁要把她推下去的地方。原来下面还有一条暗道。但为何要多此一举?是什么人曾在这里住过?

    黑暗中,姜去寒悄悄去碰潇湘的手:“这下面的磷火,是从尸体身上腾起来的,好看吗?”

    “就这?”也太菜了吧姜少主,这就想吓到她?

    “我小时候有时候会哭闹,时坞就抱着我到这里坐很久。他不说话,我就坐在他怀里,看下面的磷火。”姜去寒道。

    那时,时坞脸上的笑容就会消失,他才知道时坞也有不笑的时候。在幼儿的眼中,他用虚无缥缈的眼神望着远方,不知在想什么。

    “我听母亲讲过夏天夜里的萤火虫,我原以为那是成片成片的萤火虫。最后他告诉我,那是死人骨头生出的火焰。”

    后来,他觉得或许时坞有一个思慕之人,却从未听他说起过。

    “然后呢?”

    潇湘并不觉得有多奇妙,那总归是许多人的生命。

    “没有然后了,”姜去寒脸上的笑容逐渐退去,他看着潇湘没什么情绪的脸,道,“我小时候就是这样过来的。”

    时坞在这里思念心上人,姜去寒也想知道,在这里,他会不会更喜欢小姬。

    “哦。”潇湘听完了故事,也算是明白了姜去寒心理变态的根源。当下毫无留恋,转身就走。

    “不,还有然后。”姜去寒忽然在她身后说。

    “什么?”潇湘定住脚步,转身看向他。

    姜去寒迅速凑过来,在她脸上“吧唧”亲了一口。

    【旧事】

    俗话说“昼不谈人,夜不谈鬼”,沙柳堡地广人稀,更讲究这点。故而中元那天午饭后,善行院的孩子们在院子里围坐一圈,发挥想象力,把听来的、亲历的乃至瞎编的故事讲得天花乱坠。

    孩子们讲了一圈,轮到了张婶。

    张婶思忖片刻,道:“我讲的故事就发生在咱们善行院附近。你们怕不怕?”

    有几个孩子怯怯道:“怕。”

    “你们这群小崽子,怕还听什么故事?回去睡午觉吧!”张婶笑骂。于是怕得厉害的几个孩子先行离座,余下的孩子,纷纷支棱起耳朵、睁大了眼睛看着张婶,生怕错过了精彩的地方。

    张婶喝了口粗茶,坐在摇椅上,将故事徐徐道来。

    “七年前,有一位性情柔善的仙君,抱着一个捡来的孩子游历四方。他们在一个春日来到沙柳堡,却不巧得很——”

    “大蚀夜!”有孩子喊道。

    “对,正是一纪一遇的大蚀夜。”张婶赞许地点了点头。孩子们的神情不由得有些松动。他们都听说过“大蚀夜”,有些孩子甚至亲眼见识过它有多可怕,不禁悚然。

    “当夜,群妖躁动,它们成群结队地踩过人类的村庄,破坏房屋、踩坏庄稼。人们无能为力,只能东躲西藏,眼睁睁地看着它们破坏家园。眼看大妖们即将来到大家藏身的地方,善良的仙君不忍生灵涂炭,便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主动去迎击大妖。”

    一个孩子举手道:“张婶,大妖算不得生灵么?”

    “你说它是个生灵吧,它伤害人类;你说它不是生灵吧,它又是条命。讲故事的时候插话,下次帮忙洗碗。”张婶不高兴他插话,又喝了口茶。

    “但是,仙君提出了一个条件——他还抱着一个幼儿。情急之下,他把孩子暂时托付给一个女人,还和那个孩子约定了很快就来接她走。”

    “交代完事情,他就走出了藏身之地。夜色浓重,只有一轮明月照着大地,到处都是大妖的嗥叫声和狂乱沉闷的足音,他走在月光下,好像整个人都在发光。”

    “不久后,外面传来了大妖愤怒的咆哮声,声音越来越远,大家都屏住了呼吸。大妖的声越来越远,渐渐地听不到了。”

    “这一夜,人们在恐慌中度过。第二天的日出时分,一切恢复了平静。人们安置了老人和孩子后,自发地寻着大妖的踪迹去寻找仙君,只见一路的血肉狼藉,可见这场苦战持续了很久。”

    “但很快人们就发现,大妖残骸随处可见,仙君却不知所踪。大家找了好几天,只在树杈上找到一片沾了血的衣料。人们以为仙君受了重伤,又着急地找了很久,仍旧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最后,才不得不承认仙君本人已经尸骨无存,他再也不会回来接那个孩子了。”

    “人们郑重地给那片衣裳做了个衣冠冢,离咱们这儿有二十里地,就叫瘗(yi四声)仙冢。”

    这个故事既不猎奇也不可怕,比孩子们讲的故事正(逊)常(色)多了。孩子们互相交换了个眼神,不知道张婶想表达什么。

    见孩子们都不走,张婶补充道:“传说仙君身殒后,魂魄流连不去,化作戈壁悲风。有时候风声‘呜呜’的,就是仙君的魂魄在找那个孩子。”

    有个孩子提出了自己的问题:“张婶,仙君也会死吗?”

    张婶道:“如果不会死,就是飞升的真神仙了。”

    “仙君会不会是功德圆满、得道飞升了呢?”另一个孩子好奇地问她。

    “我要能知道这,还能在这儿跟你们谝闲传吗?”张婶笑着起身,“好了,该去做事了,明天去寺里听学的也该做功课了。”

    孩子们纷纷起身离开。而最小的孩子不用上课,留到了最后。她咬着手指问张婶:“仙君还会回来吗?”

    “这我就不知道啦,不过,故事还有另一个结尾。”张婶喝了口茶,又叹了口气。

    “是什么?”孩子问道。

    “是这样的,我之前说仙君失踪了,对不对?”

    “对!”有故事听,孩子就很高兴。

    “大家不知仙君踪迹,有说他回了宗门养伤,有说他已经身故。但过了一段时间,有人慌里慌张地跑回来,说在路上见到了满身是血、在路上游荡的仙君。”

    “当时他喜出望外,连忙上前去扶仙君,没想到一托他的胳膊,自己的手竟然穿了过去。再一转眼,仙君就不见了。这个人吓得不轻,回到家后大病了好几天。”

    “有人不信,就去蹲守,过了几天,果然看到仙君在路上游荡。这个人胆大心细,上去和仙君搭话,一五一十,无有差错。他大着胆子去碰仙君,果然一碰之下,仙君就消失了。”

    “那时他还记得很多,游荡得久了,就渐渐忘记了。大家还是能看见他,只是再没人敢去和他搭话,都离得远远的。之后很久,仙君的身形变得很模糊,通常一转眼就看不见了。大家知道他不害人,也都不怕他。还有人会特意在他出没的地方点上香、放一点供品祭拜。再后来,一位穿红衣服的白发老人来过,带走了仙君的残魂,他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张婶讲完,孩子已经趴在她膝上睡着了。她抱起孩子进屋,孩子们姿态各异地睡在炕上,她给孩子们掖了掖被子,然后走出门外,关上了门。

    【山鬼】

    北斗宗的日常一如既往,但从某天起,小弟子之间多了些神神秘秘的传言。

    传言一:好几个小弟子听到深夜的叹息声、看见美丽的女人的背影一闪而过。

    传言二:镇上有人看到七星山中有吃人的山鬼。

    传言一的真相很快水落石出,是云华仙子。她当年没少搞恶作剧吓师兄弟,如今也要负起责任来监督小弟子不要搞恶作剧吓唬师兄弟。宗门的每一处她都熟得不能再熟,抓起捣蛋的小弟子来轻车熟路。

    而传言二仍旧是一桩悬案,山下的镇子仍旧口口相传,一时间人心惶惶,好像那山鬼立刻就会下来吃人一样。宗门之中倒是一派淡定,大家该干嘛干嘛——有师祖坐镇,什么奇怪的玩意儿敢在北斗宗附近溜达?想必不是山鬼,而是人为。

    镇子里的新消息层出不穷,云华仙子总算是领略了一把众口铄金的力量。

    事情是这样的:

    七星山的灵脉相当强大且干净,故而北斗宗在山中种了许多珍贵的药草,供弟子及义诊使用。借着山中的灵气,这些植物不仅长势喜人、产量丰富,且药效要好上很多。

    附近有些贫民,北斗宗没有禁止他们上山采药来卖;最初,他们也按照北斗宗的规矩来,从不多采。但渐渐地,采药的人愈发多了,且十分令人气愤——他们不仅把药草踩得乱七八糟,更是不按节令胡采一通,什么都要。后山巡逻的弟子逮到过这些人几次,但修仙之人不得对普通人动粗,往往只是教训一顿了事。

    然而,他们并未痛改前非,依然盗采不误。

    这个消息在云华仙子桌上搁置了半个月,妖王自然也知道了。云华仙子没说什么,但妖王从她脸上看到了“头疼”两个字。

    “今晚我去看看。”妖王道。

    黄昏的柳色中,他把玩着一管骨笛,云华仙子却从未听他吹过。自从洞府被烧、下属集体叛变后,他好像变了心性,与以往的行事作风大不相同。以前云华仙子还能通过他不靠谱的行为大致判断他的动向,现在就不灵光了。

    “你?”云华仙子犹豫道,“这不太好吧,万一吓着人多不好。”任谁大半夜在山里看见一明显不是人的邪魅狂狷美男子都怕,再坐实了山鬼的传说,怕不是传得更凶了。

    芍药最近心情很棒,用根须撑着地,连花盆一起挪到门口,快活地摇了摇枝叶:“就让大王去试试吧!万一他们怕了,就不会再来了!”

    云华仙子上下打量妖王一通,像是在思考此法的可行性。芍药急忙补充道:“仙子放心,有我劝着大王,他断不会对普通人动手的!”

    云华仙子略一思忖,就同意了,仍叮嘱道:“打一顿就行了,别打死啊。打死了他们上宗门来闹事,就把你租给小弟子抵债。”

    妖王:……

    他看起来这么没轻没重吗?

    他忽然有些担心自己在云华仙子心目中的形象。

    一轮又圆又大的红月亮挂在天上。七星山斗折蛇行,山林中雾霭漫漫。此处杳无人烟,正是杀人放火偷窃的好场景。

    妖王果然碰见了一个偷摘药草的小贼。

    小贼照例从熟悉的野路摸上山来,来到草药丛边,作了个揖道:“草药草药,你们治病救人功德无量,小人家贫,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八岁小儿,为了糊口,须得借你们一用,得罪莫怪得罪莫……”

    深林中似乎有什么响了一下,小贼下意识地回头扫了眼,只见夜色中,山间寂静无人,唯有天上一面红月亮静静地望着他。

    小贼定定心,向草药的根部伸出铲子,但下一秒,他突然发现自己蜷曲的影子旁多了一道高大的人影,热情地回头招呼道:“兄弟一起来啊,啊!!”

    月光下,立着一个面目模糊的、异常高大的妖,这妖单手托着一个花盆样的东西,边缘露出半个头上插着很多小木棍的章鱼状生物。“章鱼”的触须从花盆边缘垂下,还在缓缓蠕动。

    “救命啊!!”小贼登时吓破了胆,拼命嚎起来,凄厉破音的嗓子在夜里的山中,愈发像是什么不明存在对人类发出的示威。

    妖王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吓得坐在地上起不来、面貌看起来很是老实的人,向前踏了一步。小贼立时用发软的手脚连滚带爬地蛄蛹起来,蹭坏了好几株草药苗。

    妖王又向前踏了一步,小贼当场尿了裤子。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妖王一句话都没说完,这贼已两眼一翻,不省人事。

    妖王:“啧,人类真麻烦,这点胆子也敢半夜上山。”

    芍药:“是您把他吓成这样的。”

    妖王刚准备走,芍药忽道:“大王,就把他扔在这儿?如果他被野兽吃了,算北斗宗的问题吗?”

    妖王想想也是,单手提起那小贼,把他丢到了树杈上。

    “这……他要是摔死了?”

    妖王无声地笑了笑,芍药登时神魂颠倒,恋爱脑发作,忘记了自己的问题。

    她见过的美人中,江雪寒最美,然而他太远、太淡,也太干净。不如自家大王浓淡适中、动静相宜、雅俗共赏。芍药甜蜜地想,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月上树梢头,妖巡半夜后。二妖在深夜的山林中穿行,月光和头顶的枝叶将他们的身影变得模糊。

    “大王,我们为什么不去云华仙子说的素心城呢?那边新的城池已经落成,要不去看看吧?”芍药忽然提议。

    “旧地重游,倒也有趣。”

    妖王凝视着头顶的月,忽而自嘲地一笑。

    ——不知土伯和桃二十四她们还是不是当年的模样?素心城主又如何了?

    往日他若去访,定然不空手,此番一无所有,又如何面见故人?

    “大王?”

    “罢了,去看看也好。”妖王少见地叹了口气,脚下转了个方向。

    “大王以前去过素心城吗?什么时候?大王在素心城有朋友吗?……”

    芍药的声音渐渐飘远,妖王高大的身影,也逐渐隐入了月光中暗影起伏的山峦。

    天明时,妖王托着花盆,披着一身朝露回来。小弟子们练拳起得早,纷纷招呼道:“早啊,沙包叔叔!”

    妖王:……人类小崽子闭嘴。

    过了段时间,镇子上又流出了新的传言。小弟子们去买东西的时候听了来,讲给云华仙子听:

    “杂货铺的老板说,他有个认识的人半夜去七星山,真的在山里撞见了山鬼老爷!山鬼老爷很生气,把他扔到树杈上自生自灭,这人现在还在家躺着呢。”

    云华仙子饶有兴趣地端起茶杯:“然后呢?”

    “他听那个人说,山鬼老爷爱半夜出来遛鸟,但他遛的不是鸟……”小弟子回忆着杂货铺老板的动作,抬起一只手,手心朝上,像是托着什么东西,“就像这样,山鬼老爷托着一个大痰盂儿,痰盂儿里装着一个头发会蠕动的古怪人头……”

    云华仙子一口茶喷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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