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去寒正盘算下次弄点什么新鲜有趣的东西来逗她开心时,时坞掀帘走了进来。或许是天冷的缘故,他看起来稍微有点无精打采。

    二人低语片刻,姜去寒垂眸思虑,点了点头。

    看时坞的神情,他们是准备行动了。

    对于时坞其人,潇湘有些矛盾:她怜悯时坞,然而以她的身份,又没有资格怜悯任何人。但,身为暗门骨干、姜门主的心腹,连假期都没有,实在是惨。

    潇湘下意识觉得,这种不人性化的组织,在素心城是干不下去的。

    想起素心城,就想起城主、桃家姐妹,以及那些冒着极大风险来困仙牢救人的陌生妖众。走神间,忽听时坞说:“小姬,这段时间你须得好好照顾少主,不得怠慢。”

    潇湘瞬间精神了。

    姜去寒却替她答:“小姬把我照顾得很好,不必担心。”

    时坞深深地看了潇湘一眼,向姜去寒行个礼,就走了。

    时坞穿过院子,经过门口的大狗。他笼着手走向远处,那里有他的下属。他们沉默着,流水般跟在他身后,向那座走过无数次的石桥走去。

    这是一场硬仗,艰难,却不得不打。少主希望、门主默许的事情。纵使他清楚局势,也没有半分反对的余地。

    山风凛冽。

    少主不再需要他了,或者说不再像以前那么需要他了,时坞心里很清楚,但不愿承认。过去的很多年里,他有些难以启齿的私心:他既怜惜姜去寒的孤弱,又希望他一直是这个样子,好让自己有理由留在他身边照顾。

    相处的日子久了,这样的小心思总会被发现,更何况他从来不怎么掩饰过。或许少主早就知道,只是没有说。

    一行人走过石桥,迎面便是市集。

    山中又下了雪,院中的蜡梅早已开了。小珑少见地主动来找潇湘,二人收了些蜡梅上的新雪入罐。小珑说,花上的雪水最适合泡茶,端的是风雅极了。不过潇湘只觉得蜡梅的香味好闻,并不指望上面的雪能有什么味道。她问小珑,小珑只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若是有机会,该让你尝尝才是。”

    二人在花树下费力地把冻硬的土挖出一个坑,埋好罐子,小珑放下花锄,看着潇湘。

    “希望到时候我还活着。”潇湘郁郁道,她对“逃出暗门”和“活在有姜去寒的地方”两件事已经丧失了信心。

    两人收好工具放回储藏室,又回到院子里用雪洗手。

    “一定可以的。”小珑突然说。

    潇湘不明地抬头,正对上小珑清透的目光。

    “这雪水泡的茶,你一定可以喝到的。”小珑的语气认真而笃定,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喝茶的情景。

    潇湘笑了笑:“谢谢。”虽然只是一句安慰,但小珑的心意她收到了。

    此番弄脏了衣裙,好在这边没有什么管事,不会挨骂,二人换了衣裳,便各自做事去了。

    潇湘刚回到书房,清梨便到了。他来替姜去寒拿东西。潇湘有点尴尬,但清梨把距离保持得恰到好处,像陌生人一样客气,没有多看过她一眼。平日说起清梨,她若表现出任何一点不自然,姜去寒就会往她的绣鞋上踩一脚,把她拉回来。

    潇湘总结了姜去寒的上学套路:他如果打算背错,就带上她代挨手板。不背错的时候,就吹自己“腹有诗书气自华”。有一次潇湘忍不住内涵他“不愧是暗门姜少主,一身华气。”姜去寒不明觉厉,追问她什么意思,但潇湘忍着笑就是不说,姜去寒就捏她的脸,两个孩子闹作一团。

    姜去寒的眼睛开始有光,渐渐褪去了往昔的死气。但他本人一如既往地欠揍,主要表现为说话让人特别生气。

    “在他之前,本来也没有什么‘仙尊’。只是一个噱头而已,是他自己蠢,看不出来旁人都怀了什么心思。”姜去寒悠悠道。

    黄昏的琉璃窗前,他修剪着一枝蜡梅,用花瓶盛了,准备给姜门主送过去。他格外喜欢蜡梅,心下总觉得蜡梅是世界上最好的植物。

    屋子里满是馥郁清凛的香,他低头嗅了嗅梅枝,冷笑:“仙门世家?哼,也不过是这群蠢货给自己脸上贴金而已。”

    潇湘握紧了拳头,恨不得给他一拳。

    姜去寒看出她在生气,忽而语气转柔。他把花剪放在桌子上,转身,抬手抿了抿潇湘发际的绒毛,宠溺道:“只有你这样的小傻子才信。”他的动作像安抚自己的小宠物,对潇湘来说,不啻为一种人格侮辱。

    潇湘刚提起一口气,忽而觉得疲惫、没有意义,便松了气,任由他捏脸。

    “走了,”姜去寒捏够了,收手道,“把花瓶带上。”

    姜门主正在洗头,便带了姜去寒一个。从姜门主那边回来,天已经黑透了。姜去寒回到院里,就要沐浴。这事儿本由时坞负责,时坞一走,便落在了潇湘头上。侍从将浴桶、热水抬进炭火烧得暖暖的室内,送来一应用具之后就走了。屋子里只剩下姜去寒和潇湘。

    姜去寒面对潇湘,毫不羞耻地解开外衣:“我要沐浴。”

    他有意在潇湘面前脱衣服,想让她害羞,然而,往昔在善行院打下手的时候,潇湘没少帮忙给孩子们洗澡,姜去寒虽然大了几岁,但在她看来也不过是个熊孩子而已。于是姜去寒始终没有等到潇湘脸红害羞的样子。他脱一件,她就接一件,脱到最后,姜去寒已有点害羞,让她背过去不要看。潇湘依言转身,姜去寒叫她的时候,他已经藏在浴桶里,只露出一个脑袋,脸上一层薄红,道:“给我擦背。”他将刚在熏笼上烘干没多久的头发捧在水面以上,脸色红扑扑的,有些局促和害羞,倒是有点乖乖的可爱。

    潇湘挽起袖子,抄起丝瓜络绕到他背后,准备让他体会一下什么叫爽。刚准备下手,突然心头一跳——

    她的眼睛比她的脑子提前一步捕捉到了什么异样的线索。

    她脚下稍挪两步,换了个角度。不算明亮的烛光里,姜去寒的背上隐约有一道长长的印迹,横斜在苍白而单薄、没有什么肌肉的背上。

    潇湘暗暗震惊,手一抖,丝瓜络便轻了点。

    她一边搓姜去寒,一边留心着他的表情,问:“这是什么?”

    “胎记,生下来就有,”姜去寒被搓得很舒服,懒洋洋地趴在桶壁上,“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有。”

    “我听说胎记是前世受过的伤。”潇湘道。她既不想让姜去寒想起什么,又隐隐怀着些期待,想暗中提点一下。

    姜去寒的反应很平常:“哦,你有吗?”

    “没有。”潇湘接过他的长发放在浴桶外面,用丝瓜络搓他的颈子和两臂。

    “按你的说法,我上辈子死得很惨?”姜去寒眯一会儿又来了精神,声情并茂地抬手比划,就差几句“歘歘歘”,“这样一斩,‘哗啦’一下,五脏六腑流得到处都是……”

    他以为这是前世的致命伤。

    潇湘嫌弃道:“你别说了。”

    洗萝卜也似把姜去寒搓过一遍之后,他躲回水里,指使潇湘拿干净的布巾。裹上布巾后,他总算自在了很多,脸上羞色也被热气蒸出的粉色掩盖了,他一边擦身上的水一边唏嘘:“下手这么狠,多大仇啊。”

    “有时候无冤无仇也会杀人的,姜少主,”潇湘面壁,诚恳道,“若是无冤无仇就不杀人,一坊哪来这么多生意?”

    “你见过这样死的人么?”姜去寒又问。他心道:小姬活了几时年,没有见过的,总有听过的。这样对照一下,万一还能找到当时的仇人,那就更有趣了。

    潇湘默然片刻,小声说:“这样死的没见过,受了伤没死的倒是见过一个。”

    姜去寒怔了一下,立时反应过来:“江仙尊?”

    他忽而眼睛一眯,笑道:“你难道不怀疑我就是他的转世吗?”

    潇湘心里一咯噔,嘴上却反问:“就你这样的?”

    姜去寒果然叹气:“果然没骗过你……有时间的话,和我讲讲江仙尊的故事吧。来,帮我更衣。”

    这是姜去寒离真相最近的一次,然而被潇湘糊弄过去了。

    潇湘冷笑:“愚蠢的仙门世家的故事也配入你姜少主的耳?”

    被自己的话堵到,姜去寒不吱声了。

    在过去,潇湘设想过很多种和江雪寒重逢的情景,各种各样的都有。从上一个世界到这个世界,一直如此。然而,她从未想到,此番江雪寒一开局就来了身边,还保留了那一道伤痕。

    仙尊究竟是怎样的人?这是前生就作好的布置,还是今生的巧合?

    这一刹那,江雪寒在她心中的形象忽然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伺候姜去寒换上寝衣后,潇湘给他刮胡子。少年薄嫩的肌肤上有一点绒绒的细胡须,刮的时候要很轻、很细心。其间他多吐槽了几句江仙尊,潇湘马上持刀威胁道:“你最好少说几句废话,不然我手一抖你就狗带了。”

    她说完才反应过来,如果她被判定为危险,暗卫一定会出手击杀,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披着白雪的群山隐没在夜色中,夜空里寒星清冷。蜡梅插在瓶中,满室凛冽的香。

    “睡了。”给姜去寒盖好被子,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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