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芜城的秋雨寒沁入骨，接连数日后终于止息。
春日，城中新选了一批簪缨之后入府为官，秋日，则轮到寒门学子各显身手。她们从风芜城辖下诸地来到城中，热热闹闹地挤住在城中的客栈里。文人士子相聚一堂，免不了比文斗武，一时间热闹非凡，常常吸引城中居民来观看评点。落后者心有不甘，拔得头筹者得意洋洋。兼有客栈提供的簪花和免费一日的待遇，又得美人青眼，好不风光！
学子中，有些已有应试经验。她们通常不紧不慢、稳扎稳打地找个清闲茶馆静坐读书——当然只是相对清闲而已，一般来说，这种茶馆约定俗成都是老生订下的地方，此时已坐得满满当当，就连茶博士端茶递水都静悄悄的，尽力避免发出声音，打扰到学子们的学习状态。
另外一些学子则是初次来到城中：有的人虽心志坚定，但第一次见到这么大场面，不免心中浮动；更有一些怀着“既然来了便没有理由不去开开眼界”的心态，也不指望一次就考上官职。由此，城中歌舞坊的生意如期兴盛起来，一时间红裙绿裾、香粉满室，小郎君们莺莺燕燕，盖过了读书的声音。
而带着纱笠的妙（注：风芜城此字为异形男＋少）龄少年们经过这些寻欢作乐的女子时，也都微微投去羞涩的目光，低声私语。
怎么说呢？就……很吵。
一壁之隔，书生（云华仙子饰）用两根手指堵住耳朵，看似恨不得马上封住自己的听力。而她面前的窗纸已经粘补了八次，还是有些男子前来羞涩地戳破窗纸，屏着呼吸偷窥。
书生甚是知道自己的美貌，要不是因为女人不便打男人，外加自己出去会引来围观，她早就把这些叽叽喳喳得意偷笑还以为自己很安静的男的轰出去了好吗？
啊！爹的！好她爹的烦！这些郎们儿都没有教养的吗？！摔！
心里嘀咕一百遍，书生终于怒吼道：“吵死了！小二，退房！”
城中的客栈现今炙手可热，她上一秒退房，下一秒就有人定了下来，纵使后悔也迟了。
无可奈何，书生只好收拾东西，顶着风华无双的美貌在倾城而出的老中青男性的慕艳围观中另觅他处。
书生是初次来到风芜城。在家的时候，她就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刺儿头——读书好，但打起架来野得先生都管不住那种。先生（师祖饰）惜才，有意磨练磨练她，便怀着让她出来见见世面、受点挫折、知道知道天高地厚的心思，踹她出来考个官职。
这一路上，她已经凭着一身功夫连挑十八个门派，令一路上所遇七个学塾的先生无颜苟教当堂遁走，可谓出师大利！
但功夫学识再好，不认路也没用，走着走着，她居然走到了城郊一处荒村。
天色已晚，四下无人，一片荒寂，兼暮云重重，狼嗥乌啼，书生不免打了个寒噤。
功夫再好，也怕野兽。她当场决定在荒村过夜，起码先过了眼前这一宿再说。这样想着，她已经进了荒村。村里安静更甚，连条狗都没有，更别说鸡了。
书生看看天色，日光几乎完全消失在大地的尽头。
村子不大，她随便一转，寻了个没锁的屋子，道声“打扰”，便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早已破败凌乱的男子闺房，好在灯里还有点落满了灰的干枯的灯油。书生点上灯，扯下烂成蜘蛛网的帐子、门帘等布料，一股脑儿扔在外面，又从不远处的井里打了水，将屋里擦抹干净。桌子几乎一触即倒，书生不得不将其挪到墙角，靠在两壁之间。
挪桌子的时候，一物“当啷”落地。
那是一面巴掌大的葵花旧铜镜，可堪堪握在手中，端的是淑良男子正簪花、理仪容之必备佳物。镜面模糊，不堪照物，上面却有一张美人面。或许是当时的主人不忍容颜老去，故而画下面影，留待后来者唏嘘感慨。
这么小镜子，照全脸得拿多远？再细细描摹上面容，得多稳的手、多强的臂力？想必此子也是武德昌盛之辈，恰与自己同道中人！
书生果然唏嘘一番，还将铜镜扣在了原处，且压上了护身符——谁不知道那些吓人的话本子都什么剧情？放着不管？搞笑呢？
就在她做完这一切之后，“扑”地一声，油灯灭了。
书生知是灯中残油烧尽，她早有准备，立刻点燃了自带的蜡烛。但那本应是暖黄色的火苗，此时竟泛着微冷的青光。
青色幽光中，这间闺房完全变了个样子——
刺绣的帐子和门帘，干干净净的书桌，一面铜镜放在桌上，亮晶晶折射着烛光，上面画的美人却没了。刚才还破败不堪的屋子，此时竟是日常有人使用一般整洁。
紧接着，门帘微动，一个头戴纱笠的男子信手拨开门帘，见到她，吃了一吓，立刻掩住笠上垂下的纱，向外退了一步。
“怎么了？”外面有个女人问道。
“不要紧的，娘。屋子里有只老鼠，让它跑出去便好。”男子答言，其声宛转，清越如玉。
转头，他就向屋里踏了一步，低声问道：“你是何人，怎么在我家？”
书生赶紧辩解：“我以为这是没人住的地方，抱歉，打扰了！”
男子不悦道：“怎么没人住？你出去看看，多少人！”
随着他的话，无数种声音在书生的意识中铺开来，竟真的像个热闹的村子般，人言狗吠、做饭训仔的声音悉皆在耳。
书生内心：卧槽！捅了鬼窝了！爹的！
嘴上却很怂，忙道：“马上走马上走，还请公子见谅！”
——这位一看就不是人，别给得罪了。
身姿高妙的年轻男子透过纱笠打量她半晌，忽而神色柔软下来，叹了口气，道：“姑娘现在走，我清誉便毁了。”
书生：“！”
心道：他连门都没进，居然就敢要我负责！管他是人是鬼，此处必然有诈。
“那怎么办？”她慌忙问道。
实际上已经做好了文斗辩死对方，武斗打服对方的准备。
男子摘下纱笠，露出一张与镜面所画有七分相似的美人面。画中人有了神态，便生动得多，一双眼睛既深且静，幽幽地注视着她，其中仿佛有千般温柔、万般思绪。
只不过种种风情都抵不过“不开窍”三字。
“原来不是骷髅。”书生心里略微过得去了一点。她还没和骷髅辩论过，也没打过骷髅。万一把对方打散了，对方会不会借机碰瓷儿？退一步讲，万一辩论时她好奇心上来，当场去掏他衣领，看看骷髅怎么发声，或者……唉，算了，还是不要给生人丢人，免得八百年之后幽冥中还流传着自己的传说。
见她不开口，只是打量自己，神态殊无惧色，还有些新鲜好奇，男子沉默了，转身走到帘外去，悄然按住自己的心口。
书生样貌出众，当她一眼看来，宛如云破月明，使得他暗暗心动。习惯性地按住胸口，可是手下已经空空如也，并没有心跳。
幻化的肌肤血肉没有温度，他迟疑片刻，便放下手，转身回到屋里行了个礼，道：“那便委屈姑娘了，不要作声便好。奴家父亲已故，想必母亲也不会无故进入闺阁之中，姑娘不说话，想必无有大碍。”
书生想了想，勉为其难地答应道：“可以是可以，但是你得谨守男德，不得逾矩。”
那男子微微低首，看似红了脸：“奴家省得，只是姑娘……”
“你放心，我对你没兴趣，什么都不会做！”书生急忙辩解。
不逾矩还是艳鬼吗？艳鬼（紫箫城主饰）暗笑她迂，搭话道：“姑娘是来赶考的么？”
这个问题比较尴尬，书生想起那些围观男就头疼：“出城寻住处的时候不慎迷路，误入贵室，公子莫怪。”
艳鬼微微一笑，不再多言，过了一时，端了份饭菜来。
香气扑鼻，书生不由得咽了咽口水。但她哪里敢吃鬼提供的食物？话本子里，都是石头土块乃至某种青蛙的亲戚变的，她寻思但凡自己脑子没毛病，就一口都不会吃。好在带了些干粮，凑合凑合罢了。
为了掩饰尴尬，书生从包袱里拿出了一本书开始读，可是她有点紧张，怎么都读不进去。艳鬼见她不动，自顾自地吃过饭，洗漱了便回屋坐在床边，安静地做针线。
书生背对床榻认真读书，从背后看去十分镇定，翻书的手却一直在抖。她偷瞄一眼艳鬼的绣工，在心里赞了一句“漂亮”。
一人一鬼各自心知肚明，但两方都不先出招，便无招可接。
夜渐渐深了，寒气起来，却是冷得离谱，不似这个季节的温度。艳鬼忽娇软了声线，低柔道：“奴家冷。”
“公子，冷就多穿几件，这是你家，不要客气。”书生赔着笑脸道。
她见招即拆，艳鬼讨了个没趣儿，过了一会儿，又道：“秋夜寒冷，不如奴家替姑娘暖暖被窝吧。”
刚才说冷，现在就要给人暖被窝，这鬼是脑子不好使还是把她当金鱼？书生闻言“嗯”了一声，道：“那就麻烦公子了。”她心里发苦，于是脸也皱成了苦瓜。
谁特么敢当面拒绝鬼的要求啊摔！
但痛苦之余，她仔细留心着他的动静，暗暗猜测他的真实目的。
然后，那艳鬼就开始在她的侧后方、余光可见的区域内，淡定地脱衣服。
他脱得很慢。先是解开衣带，衣领滑下肩头，露出里层的衣服来，然后慢条斯理、带着些刻意展示性质地背对着她，脱下衣服挂在一旁，端的是十分体面。
书生心道：这么熟悉，怕不是经常干？于是默默把他踢出了艳遇的行列。
（此处云华仙子注：遇到艳鬼，简称艳遇。）
若是寻常书生，早已心动神摇，而她只是静静地用余光瞄着他脱衣服的样子，目光澄净而带着些许好奇。
艳鬼愈发心动，却又有些疑似被看穿的羞恼。他走过去，弯下腰来翻了翻她手中的书皮，似不经意道：“姑娘怎生不睡觉？”气息拂在她手上，如冰一般，衣袖间却缭绕着淡淡的熏香，竟是她从来没闻过的。
这么好的熏香，在这种荒村？书生下意识地抽回他手中一半的书，敷衍道：“再看一会儿。”这会儿由于紧张过度，她已经完全不紧张了。
人熬夜，就会困。书生强行读了许久，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回头瞧了眼，看床上有两张被子，心道还能凑合。便扣下书准备睡觉。刚解了外衣坐上床边，忽觉阴寒透骨，全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
书生OS：你这是暖被窝？你是想冻死老娘吧！说，是不是我对家派你来的！
艳鬼似是从熟睡中惊醒，目光迷离：“……怎么？”
他从被中伸手，去牵她的衣带。书生霍然站起，生硬道：“忽然想起有个问题还没明白，我再去看一眼。”她脸色发青，强作镇定地把刚解开的外衣系了回去。
“奴家冷。”艳鬼又用低柔的声音说了一遍。
“冷你还暖被窝？”书生脱口而出，甫一出口，又觉不妙，补充道，“咳，我的意思是……让我来暖，你男孩子家身娇体柔，怎么可以做这种事呢？”
“那再好不过了。”艳鬼微微一笑，合上了迷离的睡眼。
不行，得作一作，让他早点赶自己走！书生暗暗盘算，至于今晚，罢了，勉强凑合一下吧。倘若他霸王硬上弓，就只能装梦游了……
书生视死如归地上床躺下，盖上被子，心里直打鼓。
虽然架没少打，辩没少辩，茬没少找，但与妙龄男子如此贴近，除了幼时在父亲怀里撒娇以外，书生这还是头一回。
但太冷了。她抱着肩膀侧头看了一眼艳鬼，他仿佛睡熟了，一动不动。
书生心道：不知几时现出原形。
忽而，她听得他迷迷糊糊说了句梦话，渐渐地蹭到了她身旁，额头轻轻抵着她的脸颊，一片冷玉般的温润肌肤。发香淡淡，与那袖间如出一辙。
清雅淡泊，君子之香。又有些聪慧和狡黠在里面，实在让人难以产生戒备感。或者说，实在难以让人觉得他是坏人。
午夜时分，书生渐渐不抵睡意，呼吸变得匀细起来。
此时，美人睁开了眼睛。
毫无方才的睡意，他静静地望着书生的睡颜，目光带着陌生的思恋。他看了很久，才轻轻地贴过去，仔细嗅她发香。柔软的唇轻轻擦过她的脸侧，在颊上落下了一个轻柔的吻。
第二天清晨醒来，意识到自己还活着，书生暗暗称奇。
艳鬼几乎整个人都挤进了她的被子，温温柔柔地贴着她，一条手臂揽着她的肩。昨夜那种阴寒的鬼气仿佛散去了，被窝里温暖得叫人不想起床。
身感此状，书生闭上眼睛，气沉丹田，用先生发现她上课睡觉时那种恨不得把方圆十里的尘灰一气吹飞的咳嗽力度重重地咳了一声。
——好嘛，就算是睡仙他老人家，这下也得醒了。
艳鬼轻哼了一声，果然悠悠醒转。云华仙子做好了听他惊慌尖叫的准备，但美人静静地收回手臂，开始背对着床榻穿衣裳，压根儿一声没吭。
他穿衣服的动作也是慢条斯理，仿佛将自己作为一种美丽的工艺品，正在向观赏的人展现。随着他的起床，外面渐渐出现了各种清晨该有的声音，却再没有人叫他，也没有人靠近这间屋子，它仿佛被人遗忘了。
穿好衣服之后，艳鬼站在书生床边，轻声说：“时间到了，该起床了。”
书生睁开眼睛看着他，心中忽然浮现了一个幻象——
远远地，有个人一身青衣，在山间的风中宛转而立，向她盈盈一礼。
不知为何，她有一种直觉：那个青衣人就是眼前的这个艳鬼。
他死了么？
艳鬼见她醒来，微微一笑，转身走开。
“你叫什么？”书生忽然问。
美人脚步一顿，道：“紫箫。”
话本子里的艳鬼总是天亮之前遁去，不知为何他不怕日光。但不正常就是不正常，书生相信自己的判断。她认真温着书，忽然心生一计：既然已经确定他是艳鬼，为何不去屋子外面一览鬼界名胜？若是如此，也算没白来一趟。
心里想着，她就起身扣下书，将窗户推开一条细缝向外看去。外面是清晨，民居的院子里，几只鸡在刨土，院外又有人来来往往。那艳鬼在柴堆边劈柴，但无论怎么看，他都不像会亲自干这事的人。
劈好柴，他便抱起柴进了另一间屋子。书生岂会错失此等大好良机？当机立断就往门外窜去！
看清门外的事物之后，她当场出了一身冷汗。
——那竟是另一个闺房，与她身后的一模一样。
她跨过门槛，略带紧张地观察着四周。一切皆与方才的屋子一模一样，桌子上扣着的书，也恰好是她翻到的那一页。推开窗户，艳鬼从厨房里走出来，身上还粘着一点柴屑。他递了个温柔的笑容，看起来格外善解人意。
书生头皮发炸，立刻关上了窗户。
这一天，尝试无数次之后，书生累得放弃了。这仿佛是一种“领域”性质的东西，艳鬼不许她走，她就走不出去。
在话本子里，一般都会有个窍门，但她试过出门、钻衣柜、爬床底，连窗户都试过了，到最后，书生甚至尝试了一下钻进油灯碗……
原本还打算作一把让他早点赶自己走，这下可好，作都没得作。
晚间那艳鬼回来，并未问起此事。书生却晓得，他心里明镜儿似的。既然是他的领域，便处在他的感知范围内，她钻了几次床底和衣柜，恐怕他比自己都清楚。
书生也是有点光棍气的，既然对方有意强留，她就坦然住下。住了几日后，她发现每天早晨，艳鬼都会似有他意地说一句“时间到了，该起床了”，但又不放人，让她很是费解。
之后，书生发现他有点文化且言谈有趣，就更开心了。二人偶尔辩论起来，艳鬼对答如流，书生有不明白的问题，与他讨论之后，常有新的启发和见解。
有通达学识的的美人伴读，书生很是畅意。
甚至暗自给他取了个绰号，叫“书生快乐鬼”。
心无旁骛地学习了几天，艳鬼没有动手，书生对他的态度也没再那么戒备。一个无聊的艳鬼，只要别误了考试的日子，陪他玩几天又能如何呢？
她自然是有好奇心的，一次闲谈中，问及他一个男流之辈哪里学得这么多时，艳鬼笑道：“奴家母亲以前是村里书塾的先生，故而也跟着认得几个字罢了。”
“那你母亲——”书生刚想问，一想这里已成荒村，肯定人都没了，当下转了个话题，“生你的时候是顺产吧？”
艳鬼：……
他都看出来了。
又是几日，和这艳鬼混熟之后，一日清晨，书生赖床，见他拿着那面葵花铜镜梳妆，便问：“铜镜上的脸是你画的？”
艳鬼含笑：“那是自然。”
“真的？？”
“自然是真。”
书生好奇道：“咱们都这么熟了，我能不能捏捏你的胳膊？”
艳鬼面上现出一丝不自然，白皙的脸颊渐渐红了一片，却坐到床边，将手臂伸了过来。书生饶有兴致地托住他的胳膊，隔着衣袖用指尖一寸寸地捏起来。他手臂修长，肌理匀实，感觉上没有特别锻炼过，并不像是能画出那铜镜上美人面的样子。她越捏越慢，脸上的疑惑之色愈发深重。
“真是你画的吗？”她声音有点小。
艳鬼忽然收回手臂，垂眸轻叹道：“你太聪明了……”
要杀人灭口了么？书生精神一振。
“时间到了，该起床了。”他照例扔下这句话，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
又是一日。
“你以前认识我么？”书生好奇道。“以前”自然指的是他生前，或者更早的时间。
“自然是认识的。”
“可以和我讲讲么？”她饶有兴趣地问。
“真想知道？”艳鬼故意吊她胃口。
“不掺假！”
“那姑娘先起床。”
书生着急想听，外衣没穿就下得床来，仅着里衣站在他面前。
不料艳鬼向前走了一步，紧紧地抱住了她。
无数来自于过去的情绪：思念，恋慕，爱欲，窒息般的占有欲和求而不得的无奈，刹那间倾泻进了她的意识。
过了一时，这些情绪渐渐淡去，艳鬼也松开了她。
“姑娘可记得奴家名字？”
书生想了想，不确定道：“紫箫？”
“不知姑娘是否还记得一本叫作《怀春书生遇艳鬼记》的话本子？”
“记得啊，我就有——”她突然卡壳。她的行李里就有一本，原打算当睡前读物，但由于事出突然，一时间忘了。早知道可以拿出来参考一下主角的操作。书生十分后悔。
她还没后悔完，就听紫箫幽幽道：“我就是故事里的艳鬼。”
二人原先处于各自心知肚明、但谁都没有戳破的氛围中，此刻他亲口承认，书生心中却怅惘起来。
是来自过去的人啊。
可是以前慧慈大师讲经的时候，讲过“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那么，他所来自的“过去”，究竟是什么呢？
“时间到了，该起床了。”艳鬼的台词一如既往。
“好。”书生有点悲伤，转过身以穿衣作掩饰。
“我也要走了。”艳鬼在她身后轻声说。悲戚之色出现在脸上。
“你要去哪里？”她回头望着他，眼底似有些懵懂。
她根本就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但恰是这样的人，道心才能坚定吧。
“你怎么了？”书生见他不言，神色间有一丝担心。
被这样直白又透澈的目光望着，艳鬼不免心动神摇，吻住了她的唇。
果真如他所想一般，她到最后还是不懂。但没想到最后赔进去的，是他自己。
他本想说“胭脂债，来世再讨”，可是仔细一想，还是罢了。倘若来世她依旧是个木头，讨来又有何益？
他暗哂自己的痴态，心道：罢了。
一阵风从帘外吹进，美人放开她，退了几步。
“前缘已了，往事难追。紫箫……就此拜别。”
美人微微笑了笑，宛如白玉生光。他向书生宛转行了个礼，便袅袅然离开了。书生飘飘然抬脚去追，脚下却被门槛一绊——
刹那间魂兮归来，原是黄粱一梦。
是紫箫来入梦了啊。云华仙子下意识地想：这可真是见了艳鬼了。只不过她不是书里的书生，紫箫却真真地当了一回艳鬼。当年在风芜城骑马簪花的怀春少女青丝已成白雪，不知道他的魂灵怎生认出她来？
许是容颜如故。
云华仙子午睡醒来，不胜怅惘。那卷旧书《怀春书生遇艳鬼记》已经泛黄，静静地搁在书架上。她拿下来翻了翻，复又搁回原处。
或许是投胎去了罢，她琢磨着。紫箫在任期间也曾动过刀兵，想是杀业甚重，障碍了往生，以至于慧慈大师日日念经回向，还拖了这么久才转世。
外面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她推开窗子向外望去。芍药在院子中央舒展着翠绿枝叶拥抱这场雨，几个粉色的花苞明显可见，想是恢复得不错，或许再过些年就可以恢复人形了。
妖王在屋檐下安静地站着，他凝视着手中一管旧骨笛，竟少有地安静。
一名小弟子气喘吁吁地跑进她的小院子，稚嫩的声音穿过雨帘，喊道：“云华师叔，师祖喊你去议事！”
宛如顿开金绳、扯断玉锁，她恍然大悟。
梦里紫箫一直说“时间到了”，怕不是暗示她要迟到！
“师叔，师祖说你但凡敢迟到一盏茶的时间，就把你的人肉沙包充公，让我好好催催你！”小弟子还在外面喊着。
妖王抬起头，诧异地看向那小弟子，像是在惊奇他为何敢口出这种狂言。
“知道了，别动我的人肉沙包——”把妖王充公，开什么玩笑？
云华仙子推门而出，御风而起，向议事之处赶去。
春日，城中新选了一批簪缨之后入府为官，秋日，则轮到寒门学子各显身手。她们从风芜城辖下诸地来到城中，热热闹闹地挤住在城中的客栈里。文人士子相聚一堂，免不了比文斗武，一时间热闹非凡，常常吸引城中居民来观看评点。落后者心有不甘，拔得头筹者得意洋洋。兼有客栈提供的簪花和免费一日的待遇，又得美人青眼，好不风光！
学子中，有些已有应试经验。她们通常不紧不慢、稳扎稳打地找个清闲茶馆静坐读书——当然只是相对清闲而已，一般来说，这种茶馆约定俗成都是老生订下的地方，此时已坐得满满当当，就连茶博士端茶递水都静悄悄的，尽力避免发出声音，打扰到学子们的学习状态。
另外一些学子则是初次来到城中：有的人虽心志坚定，但第一次见到这么大场面，不免心中浮动；更有一些怀着“既然来了便没有理由不去开开眼界”的心态，也不指望一次就考上官职。由此，城中歌舞坊的生意如期兴盛起来，一时间红裙绿裾、香粉满室，小郎君们莺莺燕燕，盖过了读书的声音。
而带着纱笠的妙（注：风芜城此字为异形男＋少）龄少年们经过这些寻欢作乐的女子时，也都微微投去羞涩的目光，低声私语。
怎么说呢？就……很吵。
一壁之隔，书生（云华仙子饰）用两根手指堵住耳朵，看似恨不得马上封住自己的听力。而她面前的窗纸已经粘补了八次，还是有些男子前来羞涩地戳破窗纸，屏着呼吸偷窥。
书生甚是知道自己的美貌，要不是因为女人不便打男人，外加自己出去会引来围观，她早就把这些叽叽喳喳得意偷笑还以为自己很安静的男的轰出去了好吗？
啊！爹的！好她爹的烦！这些郎们儿都没有教养的吗？！摔！
心里嘀咕一百遍，书生终于怒吼道：“吵死了！小二，退房！”
城中的客栈现今炙手可热，她上一秒退房，下一秒就有人定了下来，纵使后悔也迟了。
无可奈何，书生只好收拾东西，顶着风华无双的美貌在倾城而出的老中青男性的慕艳围观中另觅他处。
书生是初次来到风芜城。在家的时候，她就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刺儿头——读书好，但打起架来野得先生都管不住那种。先生（师祖饰）惜才，有意磨练磨练她，便怀着让她出来见见世面、受点挫折、知道知道天高地厚的心思，踹她出来考个官职。
这一路上，她已经凭着一身功夫连挑十八个门派，令一路上所遇七个学塾的先生无颜苟教当堂遁走，可谓出师大利！
但功夫学识再好，不认路也没用，走着走着，她居然走到了城郊一处荒村。
天色已晚，四下无人，一片荒寂，兼暮云重重，狼嗥乌啼，书生不免打了个寒噤。
功夫再好，也怕野兽。她当场决定在荒村过夜，起码先过了眼前这一宿再说。这样想着，她已经进了荒村。村里安静更甚，连条狗都没有，更别说鸡了。
书生看看天色，日光几乎完全消失在大地的尽头。
村子不大，她随便一转，寻了个没锁的屋子，道声“打扰”，便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早已破败凌乱的男子闺房，好在灯里还有点落满了灰的干枯的灯油。书生点上灯，扯下烂成蜘蛛网的帐子、门帘等布料，一股脑儿扔在外面，又从不远处的井里打了水，将屋里擦抹干净。桌子几乎一触即倒，书生不得不将其挪到墙角，靠在两壁之间。
挪桌子的时候，一物“当啷”落地。
那是一面巴掌大的葵花旧铜镜，可堪堪握在手中，端的是淑良男子正簪花、理仪容之必备佳物。镜面模糊，不堪照物，上面却有一张美人面。或许是当时的主人不忍容颜老去，故而画下面影，留待后来者唏嘘感慨。
这么小镜子，照全脸得拿多远？再细细描摹上面容，得多稳的手、多强的臂力？想必此子也是武德昌盛之辈，恰与自己同道中人！
书生果然唏嘘一番，还将铜镜扣在了原处，且压上了护身符——谁不知道那些吓人的话本子都什么剧情？放着不管？搞笑呢？
就在她做完这一切之后，“扑”地一声，油灯灭了。
书生知是灯中残油烧尽，她早有准备，立刻点燃了自带的蜡烛。但那本应是暖黄色的火苗，此时竟泛着微冷的青光。
青色幽光中，这间闺房完全变了个样子——
刺绣的帐子和门帘，干干净净的书桌，一面铜镜放在桌上，亮晶晶折射着烛光，上面画的美人却没了。刚才还破败不堪的屋子，此时竟是日常有人使用一般整洁。
紧接着，门帘微动，一个头戴纱笠的男子信手拨开门帘，见到她，吃了一吓，立刻掩住笠上垂下的纱，向外退了一步。
“怎么了？”外面有个女人问道。
“不要紧的，娘。屋子里有只老鼠，让它跑出去便好。”男子答言，其声宛转，清越如玉。
转头，他就向屋里踏了一步，低声问道：“你是何人，怎么在我家？”
书生赶紧辩解：“我以为这是没人住的地方，抱歉，打扰了！”
男子不悦道：“怎么没人住？你出去看看，多少人！”
随着他的话，无数种声音在书生的意识中铺开来，竟真的像个热闹的村子般，人言狗吠、做饭训仔的声音悉皆在耳。
书生内心：卧槽！捅了鬼窝了！爹的！
嘴上却很怂，忙道：“马上走马上走，还请公子见谅！”
——这位一看就不是人，别给得罪了。
身姿高妙的年轻男子透过纱笠打量她半晌，忽而神色柔软下来，叹了口气，道：“姑娘现在走，我清誉便毁了。”
书生：“！”
心道：他连门都没进，居然就敢要我负责！管他是人是鬼，此处必然有诈。
“那怎么办？”她慌忙问道。
实际上已经做好了文斗辩死对方，武斗打服对方的准备。
男子摘下纱笠，露出一张与镜面所画有七分相似的美人面。画中人有了神态，便生动得多，一双眼睛既深且静，幽幽地注视着她，其中仿佛有千般温柔、万般思绪。
只不过种种风情都抵不过“不开窍”三字。
“原来不是骷髅。”书生心里略微过得去了一点。她还没和骷髅辩论过，也没打过骷髅。万一把对方打散了，对方会不会借机碰瓷儿？退一步讲，万一辩论时她好奇心上来，当场去掏他衣领，看看骷髅怎么发声，或者……唉，算了，还是不要给生人丢人，免得八百年之后幽冥中还流传着自己的传说。
见她不开口，只是打量自己，神态殊无惧色，还有些新鲜好奇，男子沉默了，转身走到帘外去，悄然按住自己的心口。
书生样貌出众，当她一眼看来，宛如云破月明，使得他暗暗心动。习惯性地按住胸口，可是手下已经空空如也，并没有心跳。
幻化的肌肤血肉没有温度，他迟疑片刻，便放下手，转身回到屋里行了个礼，道：“那便委屈姑娘了，不要作声便好。奴家父亲已故，想必母亲也不会无故进入闺阁之中，姑娘不说话，想必无有大碍。”
书生想了想，勉为其难地答应道：“可以是可以，但是你得谨守男德，不得逾矩。”
那男子微微低首，看似红了脸：“奴家省得，只是姑娘……”
“你放心，我对你没兴趣，什么都不会做！”书生急忙辩解。
不逾矩还是艳鬼吗？艳鬼（紫箫城主饰）暗笑她迂，搭话道：“姑娘是来赶考的么？”
这个问题比较尴尬，书生想起那些围观男就头疼：“出城寻住处的时候不慎迷路，误入贵室，公子莫怪。”
艳鬼微微一笑，不再多言，过了一时，端了份饭菜来。
香气扑鼻，书生不由得咽了咽口水。但她哪里敢吃鬼提供的食物？话本子里，都是石头土块乃至某种青蛙的亲戚变的，她寻思但凡自己脑子没毛病，就一口都不会吃。好在带了些干粮，凑合凑合罢了。
为了掩饰尴尬，书生从包袱里拿出了一本书开始读，可是她有点紧张，怎么都读不进去。艳鬼见她不动，自顾自地吃过饭，洗漱了便回屋坐在床边，安静地做针线。
书生背对床榻认真读书，从背后看去十分镇定，翻书的手却一直在抖。她偷瞄一眼艳鬼的绣工，在心里赞了一句“漂亮”。
一人一鬼各自心知肚明，但两方都不先出招，便无招可接。
夜渐渐深了，寒气起来，却是冷得离谱，不似这个季节的温度。艳鬼忽娇软了声线，低柔道：“奴家冷。”
“公子，冷就多穿几件，这是你家，不要客气。”书生赔着笑脸道。
她见招即拆，艳鬼讨了个没趣儿，过了一会儿，又道：“秋夜寒冷，不如奴家替姑娘暖暖被窝吧。”
刚才说冷，现在就要给人暖被窝，这鬼是脑子不好使还是把她当金鱼？书生闻言“嗯”了一声，道：“那就麻烦公子了。”她心里发苦，于是脸也皱成了苦瓜。
谁特么敢当面拒绝鬼的要求啊摔！
但痛苦之余，她仔细留心着他的动静，暗暗猜测他的真实目的。
然后，那艳鬼就开始在她的侧后方、余光可见的区域内，淡定地脱衣服。
他脱得很慢。先是解开衣带，衣领滑下肩头，露出里层的衣服来，然后慢条斯理、带着些刻意展示性质地背对着她，脱下衣服挂在一旁，端的是十分体面。
书生心道：这么熟悉，怕不是经常干？于是默默把他踢出了艳遇的行列。
（此处云华仙子注：遇到艳鬼，简称艳遇。）
若是寻常书生，早已心动神摇，而她只是静静地用余光瞄着他脱衣服的样子，目光澄净而带着些许好奇。
艳鬼愈发心动，却又有些疑似被看穿的羞恼。他走过去，弯下腰来翻了翻她手中的书皮，似不经意道：“姑娘怎生不睡觉？”气息拂在她手上，如冰一般，衣袖间却缭绕着淡淡的熏香，竟是她从来没闻过的。
这么好的熏香，在这种荒村？书生下意识地抽回他手中一半的书，敷衍道：“再看一会儿。”这会儿由于紧张过度，她已经完全不紧张了。
人熬夜，就会困。书生强行读了许久，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回头瞧了眼，看床上有两张被子，心道还能凑合。便扣下书准备睡觉。刚解了外衣坐上床边，忽觉阴寒透骨，全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
书生OS：你这是暖被窝？你是想冻死老娘吧！说，是不是我对家派你来的！
艳鬼似是从熟睡中惊醒，目光迷离：“……怎么？”
他从被中伸手，去牵她的衣带。书生霍然站起，生硬道：“忽然想起有个问题还没明白，我再去看一眼。”她脸色发青，强作镇定地把刚解开的外衣系了回去。
“奴家冷。”艳鬼又用低柔的声音说了一遍。
“冷你还暖被窝？”书生脱口而出，甫一出口，又觉不妙，补充道，“咳，我的意思是……让我来暖，你男孩子家身娇体柔，怎么可以做这种事呢？”
“那再好不过了。”艳鬼微微一笑，合上了迷离的睡眼。
不行，得作一作，让他早点赶自己走！书生暗暗盘算，至于今晚，罢了，勉强凑合一下吧。倘若他霸王硬上弓，就只能装梦游了……
书生视死如归地上床躺下，盖上被子，心里直打鼓。
虽然架没少打，辩没少辩，茬没少找，但与妙龄男子如此贴近，除了幼时在父亲怀里撒娇以外，书生这还是头一回。
但太冷了。她抱着肩膀侧头看了一眼艳鬼，他仿佛睡熟了，一动不动。
书生心道：不知几时现出原形。
忽而，她听得他迷迷糊糊说了句梦话，渐渐地蹭到了她身旁，额头轻轻抵着她的脸颊，一片冷玉般的温润肌肤。发香淡淡，与那袖间如出一辙。
清雅淡泊，君子之香。又有些聪慧和狡黠在里面，实在让人难以产生戒备感。或者说，实在难以让人觉得他是坏人。
午夜时分，书生渐渐不抵睡意，呼吸变得匀细起来。
此时，美人睁开了眼睛。
毫无方才的睡意，他静静地望着书生的睡颜，目光带着陌生的思恋。他看了很久，才轻轻地贴过去，仔细嗅她发香。柔软的唇轻轻擦过她的脸侧，在颊上落下了一个轻柔的吻。
第二天清晨醒来，意识到自己还活着，书生暗暗称奇。
艳鬼几乎整个人都挤进了她的被子，温温柔柔地贴着她，一条手臂揽着她的肩。昨夜那种阴寒的鬼气仿佛散去了，被窝里温暖得叫人不想起床。
身感此状，书生闭上眼睛，气沉丹田，用先生发现她上课睡觉时那种恨不得把方圆十里的尘灰一气吹飞的咳嗽力度重重地咳了一声。
——好嘛，就算是睡仙他老人家，这下也得醒了。
艳鬼轻哼了一声，果然悠悠醒转。云华仙子做好了听他惊慌尖叫的准备，但美人静静地收回手臂，开始背对着床榻穿衣裳，压根儿一声没吭。
他穿衣服的动作也是慢条斯理，仿佛将自己作为一种美丽的工艺品，正在向观赏的人展现。随着他的起床，外面渐渐出现了各种清晨该有的声音，却再没有人叫他，也没有人靠近这间屋子，它仿佛被人遗忘了。
穿好衣服之后，艳鬼站在书生床边，轻声说：“时间到了，该起床了。”
书生睁开眼睛看着他，心中忽然浮现了一个幻象——
远远地，有个人一身青衣，在山间的风中宛转而立，向她盈盈一礼。
不知为何，她有一种直觉：那个青衣人就是眼前的这个艳鬼。
他死了么？
艳鬼见她醒来，微微一笑，转身走开。
“你叫什么？”书生忽然问。
美人脚步一顿，道：“紫箫。”
话本子里的艳鬼总是天亮之前遁去，不知为何他不怕日光。但不正常就是不正常，书生相信自己的判断。她认真温着书，忽然心生一计：既然已经确定他是艳鬼，为何不去屋子外面一览鬼界名胜？若是如此，也算没白来一趟。
心里想着，她就起身扣下书，将窗户推开一条细缝向外看去。外面是清晨，民居的院子里，几只鸡在刨土，院外又有人来来往往。那艳鬼在柴堆边劈柴，但无论怎么看，他都不像会亲自干这事的人。
劈好柴，他便抱起柴进了另一间屋子。书生岂会错失此等大好良机？当机立断就往门外窜去！
看清门外的事物之后，她当场出了一身冷汗。
——那竟是另一个闺房，与她身后的一模一样。
她跨过门槛，略带紧张地观察着四周。一切皆与方才的屋子一模一样，桌子上扣着的书，也恰好是她翻到的那一页。推开窗户，艳鬼从厨房里走出来，身上还粘着一点柴屑。他递了个温柔的笑容，看起来格外善解人意。
书生头皮发炸，立刻关上了窗户。
这一天，尝试无数次之后，书生累得放弃了。这仿佛是一种“领域”性质的东西，艳鬼不许她走，她就走不出去。
在话本子里，一般都会有个窍门，但她试过出门、钻衣柜、爬床底，连窗户都试过了，到最后，书生甚至尝试了一下钻进油灯碗……
原本还打算作一把让他早点赶自己走，这下可好，作都没得作。
晚间那艳鬼回来，并未问起此事。书生却晓得，他心里明镜儿似的。既然是他的领域，便处在他的感知范围内，她钻了几次床底和衣柜，恐怕他比自己都清楚。
书生也是有点光棍气的，既然对方有意强留，她就坦然住下。住了几日后，她发现每天早晨，艳鬼都会似有他意地说一句“时间到了，该起床了”，但又不放人，让她很是费解。
之后，书生发现他有点文化且言谈有趣，就更开心了。二人偶尔辩论起来，艳鬼对答如流，书生有不明白的问题，与他讨论之后，常有新的启发和见解。
有通达学识的的美人伴读，书生很是畅意。
甚至暗自给他取了个绰号，叫“书生快乐鬼”。
心无旁骛地学习了几天，艳鬼没有动手，书生对他的态度也没再那么戒备。一个无聊的艳鬼，只要别误了考试的日子，陪他玩几天又能如何呢？
她自然是有好奇心的，一次闲谈中，问及他一个男流之辈哪里学得这么多时，艳鬼笑道：“奴家母亲以前是村里书塾的先生，故而也跟着认得几个字罢了。”
“那你母亲——”书生刚想问，一想这里已成荒村，肯定人都没了，当下转了个话题，“生你的时候是顺产吧？”
艳鬼：……
他都看出来了。
又是几日，和这艳鬼混熟之后，一日清晨，书生赖床，见他拿着那面葵花铜镜梳妆，便问：“铜镜上的脸是你画的？”
艳鬼含笑：“那是自然。”
“真的？？”
“自然是真。”
书生好奇道：“咱们都这么熟了，我能不能捏捏你的胳膊？”
艳鬼面上现出一丝不自然，白皙的脸颊渐渐红了一片，却坐到床边，将手臂伸了过来。书生饶有兴致地托住他的胳膊，隔着衣袖用指尖一寸寸地捏起来。他手臂修长，肌理匀实，感觉上没有特别锻炼过，并不像是能画出那铜镜上美人面的样子。她越捏越慢，脸上的疑惑之色愈发深重。
“真是你画的吗？”她声音有点小。
艳鬼忽然收回手臂，垂眸轻叹道：“你太聪明了……”
要杀人灭口了么？书生精神一振。
“时间到了，该起床了。”他照例扔下这句话，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
又是一日。
“你以前认识我么？”书生好奇道。“以前”自然指的是他生前，或者更早的时间。
“自然是认识的。”
“可以和我讲讲么？”她饶有兴趣地问。
“真想知道？”艳鬼故意吊她胃口。
“不掺假！”
“那姑娘先起床。”
书生着急想听，外衣没穿就下得床来，仅着里衣站在他面前。
不料艳鬼向前走了一步，紧紧地抱住了她。
无数来自于过去的情绪：思念，恋慕，爱欲，窒息般的占有欲和求而不得的无奈，刹那间倾泻进了她的意识。
过了一时，这些情绪渐渐淡去，艳鬼也松开了她。
“姑娘可记得奴家名字？”
书生想了想，不确定道：“紫箫？”
“不知姑娘是否还记得一本叫作《怀春书生遇艳鬼记》的话本子？”
“记得啊，我就有——”她突然卡壳。她的行李里就有一本，原打算当睡前读物，但由于事出突然，一时间忘了。早知道可以拿出来参考一下主角的操作。书生十分后悔。
她还没后悔完，就听紫箫幽幽道：“我就是故事里的艳鬼。”
二人原先处于各自心知肚明、但谁都没有戳破的氛围中，此刻他亲口承认，书生心中却怅惘起来。
是来自过去的人啊。
可是以前慧慈大师讲经的时候，讲过“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那么，他所来自的“过去”，究竟是什么呢？
“时间到了，该起床了。”艳鬼的台词一如既往。
“好。”书生有点悲伤，转过身以穿衣作掩饰。
“我也要走了。”艳鬼在她身后轻声说。悲戚之色出现在脸上。
“你要去哪里？”她回头望着他，眼底似有些懵懂。
她根本就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但恰是这样的人，道心才能坚定吧。
“你怎么了？”书生见他不言，神色间有一丝担心。
被这样直白又透澈的目光望着，艳鬼不免心动神摇，吻住了她的唇。
果真如他所想一般，她到最后还是不懂。但没想到最后赔进去的，是他自己。
他本想说“胭脂债，来世再讨”，可是仔细一想，还是罢了。倘若来世她依旧是个木头，讨来又有何益？
他暗哂自己的痴态，心道：罢了。
一阵风从帘外吹进，美人放开她，退了几步。
“前缘已了，往事难追。紫箫……就此拜别。”
美人微微笑了笑，宛如白玉生光。他向书生宛转行了个礼，便袅袅然离开了。书生飘飘然抬脚去追，脚下却被门槛一绊——
刹那间魂兮归来，原是黄粱一梦。
是紫箫来入梦了啊。云华仙子下意识地想：这可真是见了艳鬼了。只不过她不是书里的书生，紫箫却真真地当了一回艳鬼。当年在风芜城骑马簪花的怀春少女青丝已成白雪，不知道他的魂灵怎生认出她来？
许是容颜如故。
云华仙子午睡醒来，不胜怅惘。那卷旧书《怀春书生遇艳鬼记》已经泛黄，静静地搁在书架上。她拿下来翻了翻，复又搁回原处。
或许是投胎去了罢，她琢磨着。紫箫在任期间也曾动过刀兵，想是杀业甚重，障碍了往生，以至于慧慈大师日日念经回向，还拖了这么久才转世。
外面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她推开窗子向外望去。芍药在院子中央舒展着翠绿枝叶拥抱这场雨，几个粉色的花苞明显可见，想是恢复得不错，或许再过些年就可以恢复人形了。
妖王在屋檐下安静地站着，他凝视着手中一管旧骨笛，竟少有地安静。
一名小弟子气喘吁吁地跑进她的小院子，稚嫩的声音穿过雨帘，喊道：“云华师叔，师祖喊你去议事！”
宛如顿开金绳、扯断玉锁，她恍然大悟。
梦里紫箫一直说“时间到了”，怕不是暗示她要迟到！
“师叔，师祖说你但凡敢迟到一盏茶的时间，就把你的人肉沙包充公，让我好好催催你！”小弟子还在外面喊着。
妖王抬起头，诧异地看向那小弟子，像是在惊奇他为何敢口出这种狂言。
“知道了，别动我的人肉沙包——”把妖王充公，开什么玩笑？
云华仙子推门而出，御风而起，向议事之处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