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

    雪停数个时辰,但见榆柳萧疏楼阁闲,月明直见嵩山雪。

    姜瑶半梦半醒,口渴难耐,起身准备唤香梅倒杯水,床帐外一黑色挺拔的身影让她瞳孔一缩,瞬间清醒,抓紧被角不敢乱动。

    不知是何人。

    她谨慎咽了口唾沫,正当她不知如何反应时,那人开口了:“娘娘好久不见。”

    低沉又森冷。

    是他。

    姜瑶松了口气,换上警惕,问:“王爷频频夜入后宫,没有顾忌的吗?”

    没有礼数的吗?

    她眼珠瞥过内室,香梅赫然倒在了地上,想来是晕了。

    “自然有顾忌,不然为何挑夜半而来。”

    西秦二王爷等姜瑶披上外衣,走进了些。

    姜瑶这段时日不喜燃烛入睡,夜色下他的五官并不清晰,连同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此刻亦炉火染成了黑色。

    她履鞋下地,拖着素白长衫停至对方身前,道:“那么王爷深夜来此有何事?”

    那王爷笑了笑,开口直中她数日所虑,“我来与娘娘做笔交易。”

    “我竟能有能力与王爷交易吗?”

    姜瑶心存疑惑,心中却隐隐有感这交易定与那事有关,否则根本不值得他冒险几入后宫。

    西秦二王爷淡然往木圈椅一坐,斟上一杯冷茶,手指一下一下敲击着月牙扶手,静静望着不远处面容不清的姜瑶。

    淡淡道:“娘娘自然有。”

    他的话音量不大,她也尽收耳底。一时浑身冷得颤栗,裹紧了外衣。

    这个人在季观南面前极言他的妹妹如何之痛苦,俨然一副好哥哥的形象。在她面前深藏不露,不知所想,对妹妹的关怀不见一分。

    他如此一番周折想要什么呢?

    姜瑶无言间,那人主动给她倒上一杯茶递给她。

    姜瑶伸手推了回去,“不若直说吧。”

    那人再次笑了,不再卖关子,“十二月望,万国宴最后一日,我带夫人离宫如何?”

    姜瑶一楞,随即做不知所云状,道:“王爷这是在说甚?我从未想过离宫。”

    她不知这人目的是什么,故而不敢轻易相信他所言,万一他今夜听了她妄图离宫之言,第二日便同季观南阐明,她便再无机会。

    那人似乎也在意料之中,换做是他,他也不敢随意信一只有过几面之缘的人。不过,他会设法抓住每一个机会。

    “娘娘还是不信我。”西秦王爷将杯中茶一口饮尽,凉意侵袭全身,“要我说,我是真心想助娘娘离开呢?”

    他燃上一根蜡烛,火苗慢慢拉长,昏黄的烛火瞬间照亮姜瑶的面颊。

    杏眼桃腮,檀口朱红,那面容本就叫寻常人移不开眼,而那眉眼明明清澈干净得要命却摄人心魄,在对视过后就无法再遗忘。

    真真是,目如圆杏点秋水,眉似伏黛画远山。

    更何艳容与澄净之气质,反差极大,最是吸引人。

    纵是见过各色美人的他亦不禁感叹,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他顺势开口,连语调都温和了,“本王舍不得娘娘玉减香消。”

    姜瑶眨了眨眼,显然不信,淡淡回道:“王爷亦舍不得您的妹妹葬身大好年华啊。”

    她依稀见他稍低下些头,片刻后才道:“我自然舍不得我的妹妹早早离世,可这不影响我想带您出宫啊。”

    姜瑶自是解不了困惑,处处皆是矛盾。

    西秦王爷知她不解,让她宽心,毕竟先前告知您真相与寺庙之事时,我就从未想过背刺您。

    不然何必麻烦我自己玩这一出?

    姜瑶不假思索,忍不住问:“难道不能是您想早早带我去西秦?”

    此时换做那人一愣,不曾想她竟回这样想。

    “夫人把我想得这般阴险?”

    “你看起来就不像好人。”姜瑶嘟囔。

    那人扯了扯嘴角,“怪我。”

    他举起右手,将中间三个手指头立起,手心朝向姜瑶,定定凝视这她,“带夫人您出宫后,您可去找任何您想找的人,去任何您想去的地方。我不会再管。不然短折而死,无人祭拜。”

    看他定定的模样,她犹豫了,动摇了。

    姜瑶你到底该信他吗?

    信他,万一他同季观南诉清,不信他,则错失大好机会。

    她右手捏住素袍一角,捏紧松开,松开又捏紧。

    “能否给我几日思虑?”

    他满意地笑了起来,起身捋了捋衣袖,道:“自然可以。”

    他行至棂窗前,并未回首,却道:“万国宴见了夫人。”

    “等等。”姜瑶低声喊住他,“还不知如何称呼。”

    他侧过半张脸,字正腔圆,“斛律孤矢。”

    姜瑶探过香梅的鼻吸,确认无事后回到榻上再无睡意。

    第二日,天又下起了雪。

    万国宴回持续半月,前期准备自然是复杂,于是宫里开始忙活起来,皇后特免了整个十一月的请安。

    姜瑶正好也闲着,端坐在炉火边上做起寝衣来。

    月白色或是紫色甚好。

    姜瑶唤人承上这两色的锦缎,脑中浮现出刚入宫那会儿季观南说她穿月白色的寝衣最是好看,本停留在脆青丝绸上的手指淡淡收回,穿起针线,“便要那匹紫色的吧。”

    季观南平时爱遣人往舒霖殿送月白色的锦缎或者直接是衣物,库房里快堆成山了。

    姜瑶又对抱布的香梅与另一婢女道:“方才没要的几匹布你们拿去做几身里衣吧。”

    “娘娘素日最喜月白了……”

    香梅抱着绸缎迟迟不退下,自那夜娘娘自残过后,娘娘便反常起来,丝毫也摸不清她的想法。

    姜瑶抬首,微微笑着,“今时……也还喜欢,不过是想换个色做做衣裳,这些送你,你不会不乐意吧?”

    香梅抱着几匹月白欣喜退下。

    午后,姜瑶想该主动去找找季观南了,仔细算来已经近四十余日未主动到承元殿寻过他了。

    过去她总喜欢带上亲手做的物什到承元殿,有事是一盘点心,有事是个香囊或腰带。凡是能佩戴在身上的,她无一想不到,只是他大抵是没兴趣,故而不曾见他佩戴过。

    其实也是有的,有过那么一次。

    她记得在醉阑时他说他最喜山楂糕,她问起他缘由,他沉默一瞬只道儿时所爱再难改。她于是为他学精了做山楂糕,他每每品尝都要夸上两句。

    那日是她入宫来头一回她为做山楂糕,就端在承元殿的书房内,他忙得昏头转向,她于是不言一字静静捧着木案。

    不知内侍在天子耳畔说了什么,他脸色暗得吓人,忽而姜瑶注意到他眼中难忍的哀伤。

    季观南不是一个轻易显露真实情绪的人。

    她不知何事发生,只怪她愚笨竟上前想着平复他的心绪。

    她以为她是不同的。

    可季观南看见来人时先是一愣,随后竟用力拽过她的手腕,木案连装点心的瓷盘跌落,然后破碎一地。

    他红着眼睛,眸中怀念心疼任意夹杂细细端倪她的面容,倏忽间面色一冷,抓她手腕的力度猛地加大。

    手腕上钻心的疼让她惊呼出声,这样的季观南是她不曾见过的,于是她赶紧敛住了声音。

    接着小声开口:“陛下恕罪……”

    不知何处错了,当时她想许是错在来错了时间,错在不该上前妄图抚慰置身于高处的孤家寡人。

    再有一日姜瑶回忆起来,终于明白错在了哪。

    后来季观南第二日到舒霖殿,她自然没睡,他在她耳畔说各种轻柔细语哄她,只那一次他带了她送的月白祥云香囊。

    承元殿内,重重帘幕,重重木洞门,深深深几许。

    福川把姜瑶引到内殿前,但见季观南身形挺拔,身着一件黑色紫金祥云袖纹长袍,至于腰间别上条玉带只身立于书墙前。

    大晋以黑为尊,朝臣勋爵非高位者难着黑。

    眉眼疏朗,修长的之间捏着古书扉页一角,似是未曾受来人的惊扰。

    姜瑶美目弯起,对福川道:“劳烦公公禀报。”

    福川动作一滞,眼珠慢慢向内殿的方向滑动,这陛下今日心情愉悦,况且前几日还对他说过往后姜夫人来便不必禀报了。

    他若是再如旧禀报,陛下必然又要斥责他不懂事。

    上回说他不懂事,便罚他舀干净大水缸里的水,接着又舀回去……如此反复,可比挨罚跪可怕。

    “娘娘,陛下说是您来便不必进报。”

    姜瑶忆起先前送山楂糕的场景,抿了抿嘴,语调轻柔,“劳烦公公。”

    “娘娘,您这……”福川擦着额间冷汗,手指一下指内殿,一下又指姜瑶,最后干脆两手一拍大腿,随即圆眼泛着苦涩。

    不等他开口,姜瑶提着食盒,不知其因地问:“福公公这是怎么了?”

    福川原地停顿几秒,随即道:“奴才无事,这就禀报。”

    姜瑶笑着朝他点点头。

    福川从内殿出来,大呼了口气,笑意吟吟朝姜瑶大点了头。

    姜瑶姜食盒放下,给季观南行礼。

    “陛下长乐万安。”

    季观南扶她起来,桃花眼流连她周身,唇角勾起一丝淡淡的弧度,“来了这么久都不舍得见朕?”

    姜瑶今日着了身月白暗花玉兰的齐腰襦裙,发见只簪支桃花螺钿簪子,清雅又不失韵味,是季观南欢喜的模样。

    她愚笨,但同样也会猜测。

    猜季观南怀疑她自戕是由于懂得了他要把送去西秦。

    她总得打消他的疑虑不是吗?

    所以穿他素日爱的月白,大抵也是他心上人所爱,她着月白许与他梦中人更像了罢。

    装她依旧懵懂无知,沉浸在他编织的黄粱梦里。

    “陛下看书入神,瑶瑶不敢打扰。”

    “无论何时,我都允你打扰。”

    姜瑶捏住他衣袖一角,抬眸凝视他的双目,“当真?”

    季观南朗笑两声,往紫檀螭龙纹座坐去,拉她入怀,“自然当真。”

    他的声音听来温润,一旦低下来又是蛊惑横生,特别是在你耳畔低声安抚,还有耳鬓厮磨时抵于左耳不多的情话,略带嘶哑,缱绻缠绵,声声入骨,仿佛将你刻入骨子里,非你不可。

    姜瑶便笑靠在他怀里,“那瑶瑶便信陛下,以前信,现在信,将来也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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