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秋折腾到很晚才睡,一闭上眼睛就是程晔吼她的画面。

    连带着看天花板都想骂。

    在床上辗转反侧一会儿,想到很多以前的事。

    额头戴着眼罩,下巴陷进蓝色柔软蚕丝枕,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窗帘透过的微弱光线,长睫颤动。

    想着想着,意外地发现自己竟然能记住这么多和他有关的事。

    高中时,她爱睡懒觉老是迟到,不想让校门执勤的人记名字,他总会在路口等她一起,让她踩着肩翻墙进去。

    有时轮到他执勤,他翻着记名册装模作样,小声说:“快进去吧,下次别这样了。”

    他那时候很害羞,问两句就耳朵发红,却从不拒绝陪她干各种出格的事。

    她改了和他约定的高考志愿,可还是在新的大学里看到熟悉的背影。她拉住他质问,他眼角映着湿痕,痛苦到近乎麻木,“我没有打扰你”。

    元旦节,他们一起跨年,新年的烟花在他们周围绽放,人声鼎沸。

    每个人都在祝愿和祈祷。

    他从背后抱着她,说想接吻。

    ……

    他有时也会生气,但只要她哄一哄就会好了。

    他总是非常好哄。

    好哄到什么程度呢,只需要她少生点气。

    翻来覆去几次,天边翻起鱼肚白,窗帘透进的光线逐渐强烈。

    她的眼皮阖上,昏昏沉沉陷入睡眠。

    两天后,距离杂志开拍只剩一天。

    而姜妮那边仍旧毫无回应。

    朱澄不明白在这样的情况下,秋总哪来的底气,不仅不忙,还放了天假。

    钟秋缓缓走来,又是一副光鲜亮丽的模样,踩着细细的恨天高,颈间一条墨绿丝巾,身量高挑纤细,矜贵傲气,如同一只没有任何瑕疵的艺术品。

    她有这样的本领,哪怕前一夜头断了,也会赶在出现在别人面前之前缝上,确保自己是漂亮珍贵,独一无二的。

    朱澄照例下车开门,心情却很复杂。

    前天她按照嘱咐,以手链丢失为由去章华湾调监控。

    看到了秋总在楼道一瘸一拐发飙的画面。

    一时不知道以什么表情来迎接她,只得尽量如常道:“秋总。”

    “澄澄,早。”钟秋坐上副驾。

    没有尴尬,也没有其它异常,她松了口气。

    “去丛盛吗?”朱澄跟她确认行程,顺便把找回的手链放到扶手箱上。

    钟秋系好安全带,懒洋洋躺着,“嗯。”

    她跟姜妮团队的人预约了在丛盛面谈。

    手链断了,估计是在她砸包的时候断的。

    朱澄问:“需要拿去修吗?”

    她指甲碰了碰细细的银链,应声,“好,麻烦了。”

    交谈间,旁边车响了几声喇叭。

    一中年男人大步走去,喊了声:“阿晔!”

    “你这儿电梯可真不好找。”

    钟秋听到这个称呼,陡然屏住呼吸。

    看见程晔从里面打开了车门。

    地库的光线并不明朗,透着股森冷的气息。

    那他刚才有看到她吗?

    肯定看到了吧。

    只是视而不见。

    中年男人走近跟他说了几句话。

    车窗关着,声音模糊。

    隐约听到他们说会议的事,程晔问什么时候开始,另一个人说九点半。

    开什么会?

    他们的车缓缓驶过。

    她收回目光,从后视镜看到丝巾下若隐若现的淤青,清亮的眼眸转为愤懑。

    掐了她,这两天过得很爽吧。

    “前面这辆车。”她说。

    朱澄也注意到刚过去的这辆车了,宾利飞驰系列,全黑车身,低调奢华。

    朱澄眸底跳动着欢喜,“太好看了,慕尚系列停产后,飞驰系列是宾利里车型最好看的一款了,综合了慕尚和老飞驰的优点,而且——”

    “撞上去。”钟秋说。

    “啊?”朱澄目瞪口呆,手足无措。

    可秋总的表情不像开玩笑。

    眼看前面那辆车就要消失不见,她加速冲了过去。

    宾利车内。

    张远山回着手机消息,想到个事,转头说:“对了,我老婆说小姜想感谢你,请你吃个饭。”

    姜妮的经纪人是他妻子。

    伦敦时装周筹备时期,有位模特意外缺席,程晔向一个意向合作方力荐了姜妮。

    姜妮才有了名声大噪的第一场秀。

    她一直想做东,奈何等不到他空闲,拖到现在。

    “阿晔,阿晔?”

    不知程晔是在专注开车,还是又在恍惚,半天没回应。

    程晔转动方向盘,回神,“小姜是?”

    “姜妮啊,姜妮。”

    他回答张远山前一个问题,“不用,没什么好谢的。”

    他不遗余力地推荐丛盛的人,只是因为他有丛盛的股份。

    “行,那我替你拒了。”张远山知道他的个性。见他高频率看后视镜,也看过去。

    镜中,一辆panamera一直跟着他们。

    张远山惊讶,“这干什么的,怎么一直跟着咱们。莫不是你私生粉?搞什么,喔哟,怎么咱们这圈子也来这一套……”

    朱澄没敢真撞,亦步亦趋贴着车尾跟着。

    第一次干跟车的事,特工似的,刺激又紧张,手心冷汗涔涔。

    突然,宾利加速,绕行。

    朱澄始料不及,车技有限,两个回合就被甩掉了。

    “秋总……”

    “算了,”钟秋被晃得发晕,拍拍胸口,“去丛盛。”

    先放他一马。

    ***

    丛盛,会议室中,钟秋已经跟姜妮的经纪人谈了将近半小时。

    酬金在原始数目上翻了一番。

    经纪人扯东扯西仍不松口,“小姜没这个幸运,我们真拍不了,谢谢钟总监赏识,不过还是得多劳您费心,另外找个合适的人选。”

    来来回回碾车轱辘话。

    钟秋耐心早用完了八百年,勉强做出个笑,望向姜妮本人。

    后者知道这是个不可能达成的合作,自认坐这么久够给她面子了,托词道:“我有点不舒服,去趟洗手间,钟总监你有什么直接跟我经纪人聊。”

    后面的朱澄一看这情况,急死了。

    仿佛已经看到了开拍现场空无一人,钟秋的脸被踩在地上摩擦,惨不忍睹。

    秋总最要面子,这可怎么办啊。

    姜妮离开会议区,准备去茶水间冲杯咖啡,路上碰见个人。她打招呼:“程师兄。”

    程晔和张远山并行,视线扫过她,点了点头。

    她注意到今天公司管理层好几位和股东都来了,大概率是要开会。

    姜妮离开会议室后,钟秋提议,“不如我们也暂停,休息会儿,你要是想到了有想加的条件,尽管开口。”

    经纪人笑道:“您请便。”

    工作人员替钟秋打开门,抬手指引,“钟总监,休息室在那边。”

    她预估了下时间,对一脸愁容的朱澄道:“快结束了,你先去车上等我。”

    “啊,啊?”要结束?姜妮方根本还没要松口的意思呀,秋总是想放弃了吗。

    不过也只能这样了。

    “好。”

    钟秋口干舌燥,离开会议区去休息室。

    很久没说这么多话了,而且没一句起到作用的。

    操。

    她推开休息室的门,骤然和里面的人四目相对。

    程晔交叠着长腿坐在沙发一侧,腿上摊开本书,似乎是杂志。

    她睁大眼,像被他的突然出现砸懵。

    “你怎么在——”

    电光火石间,她想起看丛盛背调资料时,为什么觉得“张远山”名字熟悉了。

    她搜程晔的词条时见过,是他经纪人。

    ——他和姜妮都是丛盛的。

    难怪他在这里,那地库里和他讲话的中年男人可能就是张远山了。

    地库里的讲话……

    想到这,她闭嘴,不继续问也不讲话了。

    缓缓拉上门,拧好锁。

    倚在门前,一反常态,安安静静,乖乖的。

    真是越想越后悔,当时他掐她的时候,就该报回来。

    她不仅没还回去,还在家难受了一整天,不得不请假。

    本来都放他一马了,他自己又撞上来。

    程晔除了最初与她对视两秒后,无波无澜地移开目光,便再没投来一眼。

    钟秋看了看时间,距离九点半还有十分钟。

    等着,有他开口求她的时候。

    休息室里摆着三块沙发,中间一幅等人高的书架。

    书架上摆着绿植和最新的书刊。

    他旁若无人地翻着杂志。

    晨间骄阳正好。

    光线透过窗户勾勒出他的侧影。

    鼻梁挺直,从下颌到手臂,到小腿,每段线条都利落整齐。

    白昼日光烟火般刺目。

    恍然,她仿佛又回到了中学某个夏日午后,吃完饭抽空去找程晔。

    他两手平直地放在课桌上,领口洗的发白,脊梁微微弯着,看着桌上的试卷。

    热风吹起了淡蓝色窗帘。

    他听到声音回头。

    那张脸尚且稚嫩,带着干净的书卷气,经常在各大竞赛和演讲时出现,是学校里许多女孩暗恋的一张脸。

    “你来了。”他看到她时,脸庞泛起浅浅笑意。

    她两手一撑,坐上他的课桌,百褶裙铺在桌面上,两条嫩白的长腿在空中来回晃,嚼着泡泡糖把他的试卷抽出来。

    好不容易发现一处红笔印,兴致盎然指给他看:“程晔,你看你,不好好学习吧?”

    她在他面前总是趾高气扬,他怎样都可以,怎样都纵容。

    ……

    光影晃动。

    程晔起身,将杂志放回书架。

    一步步朝她走来。

    她面前投下大片阴影。

    距离九点半还剩五分钟。

    “让开。”他说。

    终于等到了。

    “不让。”她倚着门,也说。

    “我有事。”

    “我知道,开会呗。”她耸耸肩,理所当然:“所以我才挡着。”

    不然她喜欢站着哦?

    他没她那么多小动作,缄默以对。

    漆黑的眼略过她。

    “真不能让,让不了,腿被人掐断了呢。”她咬重‘掐’字,诚恳地挑衅:“动不了。”

    “钟秋。”他嗓音透着威胁性。

    往前两步,逼近。

    冷冽的气息霎时压了下来。

    她挺着一口气硬撑,不先移开视线。为了防止被掀开,用了点力,紧靠门板。

    他伸手,到她腰后。

    钟秋腰很细,一掌就能收拢。

    一身掐腰长裙,薄薄的面料紧贴皮肤。

    在他的体温靠近时,传播得尤为快。

    他的掌心带着烘热,和女性指腹不同的粗粝感。

    紧张顷刻消失,熟悉感取而代之。

    她了然地勾起唇角。

    就知道,他不可能真的忘记她。

    她很大度的,没什么不能好好谈,那天去找他,本来就是想好好谈谈。

    钟秋抬手,“程——”还未碰到他便惊呼出声“啊啊——”

    程晔摸到了她身后的门把手,一拧打开门。

    钟秋失去支撑,瞬间后倒,本是去牵他胳膊的手慌乱之中抱他的腰。

    没抱上,她死死扯住他腰侧的衬衫,头仰着,发丝几乎碰地。

    恼羞成怒,“程晔,你个——”贱人!

    没有任何可以着力的地方,地上灰扑扑的,她怕他一气之下把她摔在地上,骂了一半不敢再骂。

    “你你,你快扶我起来!”

    程晔居高临下,旁观看她的狼狈。

    不为所动。

    腰快痛死了,“我给你道歉!我给你道歉!”

    真的快痛死了。

    门只开了个缝,从外面看像两人抱着。

    他看了眼走到一半停住的姜妮,拉上了门。

    钟秋撑着门,找到了借力点重新站起来,又气又痛,揉着腰就要骂他。

    “我没时间跟你闹。”他缓步走出,反手关上门。

    她往前一步,差点被合上的门打到。

    钟秋深深呼吸,似乎下一秒就要气急而亡了。

    啊!!!!

    要不是在别人家公司,她一定会直接追上去,弄死他。

    她拼命抚着胸口顺气。

    经过这顿闹腾,她颈间的丝巾已经横七竖八不成样子了。

    钟秋对着书架旁的镜子,胡乱解下。

    门口响起叩门声。

    接着,镜中出现姜妮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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