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出差还算顺利,钟秋为穆谊签了一个长期合作的单子。价格虽然没提上去,但好歹没搞砸。

    她本来就是半路出家的,对自己要求放的很低。

    回江城第二天,她收到了个来自宠物医院的好消息:将军情况稳定下来,可以接回家了。

    将军是只挪威森林猫,浅灰和奶白混色,既有布偶的可爱又兼具缅因的威风,非常讨人喜欢。

    她在瑞士时朋友送的,养了一年多了。

    回国带回来不适应气候,焉巴巴的,只好先送到宠物医院寄养一段时间。

    宠物医院送了只猫笼和一箱猫用保健品。

    她把将军放在后座,一段时间不见,越看越喜欢,回程途中几次停车给将军拍照。

    到了小区门口的喷泉池边,她又放出将军,拍了好一会儿才上楼。

    等着电梯,有人发来一条消息:

    秦望津:【小秋,最近有时间吗,一起吃顿饭?】

    秦望津是钟彦的心腹,也算是她哥哥。

    他年长她八岁,父亲当年收养他回来时没说要叫他什么,她在叫他“叔叔”和“哥哥”之间选择了后者。

    她十岁那年春天,钟彦和宋雅仪离婚,整个钟家都处于颓靡之中。

    冬天,父亲出了趟远门,回家时带回了秦望津,彼时他刚成年,身上带着伤,听说过得很苦。

    父亲把他留在老宅住,他对父亲唯命是从。

    圈子里有名媛太太在她耳边嚼舌根,有说他是在外的野种,来分她家产的,有说他是钟彦给她养的男友、垫脚石……五花八门。

    大家都期待她和他打起来,但什么都没发生。

    因为一方面他主动告诉了她他的身世;

    另一方面她还太小了,才一米三左右,站近了看他都需要把头仰成直角。

    偶尔被人煽动去欺负他,至多是飞快踩一下他的脚就跑掉。

    不过她庆幸小时候没有真的欺负他,因为后来的许多年里他私下帮她解决了许多烂摊子。

    他们之间也没有别的感情,事实上,秦望津除了对钟彦绝对忠诚,对任何人都没有多余的感情。

    这几年,钟彦身体不好在瑞士修养,他接管钟氏的核心产业,毫无僭越之心,所有大事都会遵从钟彦的意见。

    他对钟家忠诚到什么地步,三十多岁仍旧没有结婚生子,一心发展钟氏;如果钟氏需要联姻,一定是他顶上,绝不可能是她。

    他很爱护尊敬钟秋,是站在长辈的角度。她敢肯定,任何人是钟彦的女儿,他都能做到同等的爱护尊敬,哪怕那个人小时候真的欺负他,霸凌他。

    她回国后的生活和工作也是他亲手安排的,上次还百忙之中抽出空攒了个饭局给她介绍人脉。

    她不过是说对摄影感兴趣,他就请来了一票导演,名摄大拿,知名制片,反倒搞得她措手不及。

    钟秋最近在和父亲冷战,但对他那边的人很宽和,当下就应了秦望津,说随时都有时间。

    秦望津见她并不排斥,又说家里近日对厨艺有些心得,不如干脆来秦家吃,顺道聊一聊她和父亲的事。

    钟秋有点犯难,知道他是好意周旋,可她和父亲的事,并非外人能周旋,她也不想对任何人提起。

    更何况,主动权不在她,她打给钟彦的电话,钟彦没一次接的。

    她不明白父亲为什么非要搞成这样。

    想着想着莫名烦躁起来,她揉了把头发,开门。

    “咔”的声,门开,玄关灯亮。

    电光火石之间,她猛然发觉手上空空的,看了眼刚合上上行的电梯,面色突变。

    把猫忘在电梯里了!

    将军隔着门,惊慌地连声呜咽“喵呜——”

    钟秋提起裙子冲上步行楼梯。

    楼道响起乱七八糟的噔噔噔声。

    黑暗的通道里,看过的遗忘宠物在电梯致死案例在脑海中闪现。

    楼上17楼电梯口,一道高大的身影。

    电梯门打开,程晔刚要进去,瞥见里面的猫。

    钟秋扑过去,拽着他衣角,上气不接下气,朝里面扫了眼,幸好将军还在笼子里。

    起身准备拿出来,脚踝吃痛,跌了回去,再次拽紧程晔,闷着头,担心电梯又要升走,挡住感应区,指那只笼子,“我的猫、猫猫猫……”

    他大概明白了什么情况,帮她把猫笼拎出来。

    “怎么了?”

    她还不松手,反而越抓越紧。

    埋着头,发丝坠下完全遮住了脸。

    一动不动。

    钟秋很用劲,细白的手腕爆出了青筋,他的外套被她抓得一团糟。

    将军看到熟人,在笼子里打了个滚儿,轻轻地喵了声。

    几天前的“坐车”事件闹得不愉快,她气得湿了眼,现在才知道那时候有多矫情。

    真正的痛是痛到哭不出的。

    她靠着墙,能感受到脚踝的骨头错位,不同骨节赤.裸.裸接触摩擦,像有千百根针扎,恐惧和生理疼痛同时压来,她根本说不出话,所有神经都用来感知痛觉。

    “钟秋”他皱眉,“钟秋!”

    “疼、疼”她慢慢抬起头,小脸一片苍白,“程,程晔。”

    除了痛还有难堪。

    “我脚踝好像脱臼了……”

    操,才吵了架就需要他帮忙。

    她穿着漆皮小细跟,这么跑,脚不扭才怪。

    空气安静了半秒。

    程晔从她手中抽回衣服。

    衣角从指缝扯出。

    钟秋后背磕上大理石墙壁,凉得心脏发寒,像一瞬间跌入谷底。

    她睫毛颤了颤。

    有一秒,心里的寒比脱臼还痛。

    攥紧手立马变脸。

    “我脚没——”

    “哪只?”

    程晔单膝曲起蹲下。

    她松开手,身体一点点地回温,她还以为他绝情到要直接走不管她了。

    “这边,”她瓮声瓮气,疼的只剩气音了,跟刚才那句“我脚没扭骗你的”形成对比,完全不像一个人说的。

    如果他刚才走了,她真的会说“我脚没扭,骗你的”,哪怕下一刻就地疼死也会装下去,绝不说一句让他帮忙,可能还会骂“你滚”。

    程晔脱掉她的鞋。

    ROCKSTUD黑色漆皮系带小高跟,样式繁复精致,三道系带。

    一道道解开。

    她感受到小腿被带着薄茧的手掌托起,趴着两手撑着他的肩。

    知道他大概要帮她正回来,闭眼不敢看,僵着腿哆哆嗦嗦:“疼疼疼……”

    程晔本科读的计算机,辅修过人体健康,她见过他以前帮别人正。

    每个动作都被痛觉放大。

    最痛的却迟迟没有来临。

    她想立刻晕过去,晕了就不用疼了。

    程晔看了眼她的脚踝,已经开始水肿了。

    他抬眼,“怎么弄的?”

    “不是很明显吗,我上楼跑的太急了,”她颠倒地说:“我回来的时候把猫落电梯了,我上楼——”

    “啊啊啊啊!”

    骨头响动声和一阵惨叫同时响起。

    程晔趁她放松讲话时,毫不留情一扣。

    脚好了,她也痛死了。

    钟秋紧紧掐住他,要不是他穿得厚,这会儿她指甲已经陷进他皮肉里了。

    他重新把鞋给她穿上。

    她缓了会儿,试探性地踩地,发现竟然能用力了,除了水肿的地方还没散就跟没扭过一样。

    他扫了一眼站起身,拿出张纸巾擦手,重新按开电梯门。

    动作很快,一气呵成。

    她走了几步回头,他已经进电梯了,“你要走了?”

    “我有事。”

    在这耽搁很久了。

    “可是,”她挡住感应区,望了望他家的门,“你家门没关啊。”

    话音刚落,他家门口出现个人,男人。

    男人穿着件浅色毛衣,十分休闲,抱着手斜斜地倚着门框,似乎朝她笑了下。

    距离太远没看清。

    她似是而非地点点头,再次挡住合了一截的电梯门,一瘸一拐带上猫笼,“等等,我跟你一起。”

    程晔负手而立,不动声色。

    她按了16层的按钮。

    电梯门终于合上。

    金属质感的门被维护得很好,亮如镜面,映照着两人并行的身形。

    空间倏然狭隘,他们之间的空气似乎都被挤出去了一部分。

    一点点声息和动作都显得十分明显。

    她注意到了方才因为疼痛忽略掉的气息——他身上若有若无的清香。

    像大雪覆盖的沉木林,凛冽中带着危险性。

    程晔瞥了眼笼子里的猫。

    电梯开始下行。

    她脑子不受控制地想了很多,以前的记忆,还有出差这几天搜到的关于他的信息。

    在一片混沌中,她问:“你门口的那个人是谁啊?”

    “黎冬霖吗?”她试探地问。

    他能接受别人进屋,肯定是很好的关系。

    钟秋问这话时一边蹲下抱起猫,一边关上小猫笼,仰着头望他。

    明眸若水,透明得像玻璃。

    护理极好的卷发拨到一边,不自知地露出一截纤细的脖颈,眼尾微微上挑的弧度又增加了点风情,明艳性感又透着丝丝入扣的纯真。

    “嗯。”他低低应了声。

    电梯门上,女人蹲着,裙摆边脚踝留着两处深红的指痕。

    电梯门打开,她跨出门,思考纠结要不要说句谢谢,捏了捏指尖。

    要不还是说吧,说一句。说一句,她可不是没礼貌的人。

    她酝酿好语气扭扭捏捏转头。

    “程……”

    两人难得安然相处,虽然只有不到两分钟。

    如果她没有看到他上前摁下关门键的话,这个时间可能会再长一点。

    门在两人之间合上,隔开。

    “程晔”

    “程晔!”

    拽什么拽啊,听她说完话很难吗?

    她真想冲下地库,看他究竟要干什么十万火急的事。

    他最好是真有十万火急的事。

    将军喵了声,跳上她肩头。

    她深呼吸一口,平心静气。

    算了。

    看在他今天确实帮了她的份上。

    想到这她低头看,脚踝处的三道系带系得整整齐齐。

    ***

    地库。

    黑色宾利驾驶位的车窗降下,车窗处搭着只手。

    骨骼略粗,明显是男人的手,皮肤薄而白皙,轻而易举能看到连接着血管和骨骼的经脉,以及隐藏其下勃发的荷尔蒙。

    视觉具有欺骗性。

    当看到这只手,会自然而然联想这双手的主人是如何的养尊处优,矜贵绅士。

    实际上恰恰相反。

    手偏了两下,指间夹着的香烟烟灰掉落。

    程晔仰着头,喉结滚动,呼出烟雾。

    他大概知道这次‘帮忙’后,又会付出什么。

    地库刺眼的白光十年如一日。

    他盯着一盏坏掉的灯看了会儿,收回手摁灭了猩红的烟头。

    在开车之前,他收到了黎冬霖发的消息,一张图片,刚拍的,他和钟秋在电梯门前的情景。

    不知是调笑还是提醒。

    他只看了一眼就退出。

    很快,张远山又打来了电话,急匆匆问他出发了没,到哪了,主办方临时想让他加一段关于品牌故事的采访。

    “阿晔,可以吗,不成我就回话给拒了。”

    车开的很快,窗外的景物都被拉成一道横线。

    “嗯,可以。”

    再快的车速也逃不过夜色,远处青黑的暮霭如兵戈,围剿仅存的一丝明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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