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紧张，迟迟不敢输完。
手心渗出汗。
怕不是，又怕是。
微妙的心理。
小猫蹲在袋子里，尾巴轻轻扫过她的手指。
终于，最后一个数输完，她集中精力，小心按下确认。
门锁传来错误指令警告震响。
她吓了一跳，拍拍胸口，发泄地踹了一下，跑开了。
门口传来轻轻的“咚”声。与此同时，屋内客厅大灯之下，茶几处摆着的手机亮起，通知栏弹出【检测到门锁密码输入错误行为，请确认是否为本人操作。】
同时弹出的还有一封邮件：
发件人：【杨医生】
弹窗消息暂时无人查看。
程晔不在客厅，在浴室。
浴室内氤氲开雾气，热水顺着皮肤肌理线条流下。
这是一个没有风也没有云的夜晚，距离上一个暴雨夜已经过去了7天。
他活动结束得早，7点多就回了江城，没有加班而是去了心理咨询室。
接着谈论上次暴雨夜匆匆离开，没有聊完的话题。
同样是那位男性助理在楼下接待他。
程晔推开咨询室的门。
杨易苓将一只沙漏倒扣，起身，开玩笑道：“程先生，你逾期了。”
“抱歉，航班延误。”航班延误了半小时。
他解下手套和外套放在一旁。
杨易苓像朋友一般同他闲聊，“又是小吴接你过来的？你觉得他如何，满意他的接待吗？”
“很好。”
他知道心理咨询时，医生在开始前会花时间和受访者闲聊拉进心理距离，尽量配合。
“他是我今年亲自去江大心理研究院挑的苗子，人优秀是优秀，就是欣赏水平让人不敢恭维，老是穿他那身格子衫。”
程晔，“是吗。”
她微笑着，注意到他说这话时盯着漏沙的沙漏。
如她所想，程晔极少真的在乎别人，好也罢坏也罢，都和他无关，他的内心深处是冷淡的。
这样的人只会在乎少数的几样特定的东西。
人的精力趋向平衡，过度分散会一事无成，过度集中容易取得成功，但会导致偏执。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偏执能够成就人，也能毁了人。
经过几次咨询和邮件联系，杨易苓发现他对人的防御心很重。
即便是她有意运用一些屡试不爽的技巧和经验，但至今，他仍旧没有真的对她敞开心扉。
她希望能了解到他最在乎的是什么，她确信不是金钱，也不是荣誉，但他没有真实回答。
心理医生只了解，不评判。
由于对象的特殊性，她面对的是一个雾蒙蒙的人。
上次交谈时，楼外下着大暴雨，他来时身上带着酒气。
她关注过他的行程，那天他作为江心湖畔形象大使数次登上热搜，参与CERN的活动也广受好评，应当正是春风得意时。
可事实并不。
她能察觉到他内心隐藏着深切的痛苦，不过他从始至终并未袒露。他对尊严很看重，即便咨询一些狼狈的话题，仍然保持着淡然和体面。
上次他们的交谈内容可以概括为两个关键词“上瘾”，“戒断”。
她向他介绍了几个药物戒断和情感戒断的案例。她推测，他属于后者。
无论是哪一种成瘾状况戒断反应都很棘手，最短几小时，最长的则可能伴随一生。
“瘾”是一场长期的沉溺和迷乱。
过度沉迷，无论“瘾”的载体是什么，必然会导致生命透支，自尊甚至人格难以为继。
而戒掉，绝不温和，就像窗外的暴雨。来时风吹满楼，停下时，你知道它还会再来。
这次交谈的最后，杨易苓扶了扶眼镜，劝诫道：“如果已经威胁到了生命，你有必要戒掉。”
“如果不能？”
“没有不能。”心理医生说：“除非你忤逆自己的本能。”
求生，是人最原始的本能。
“程先生，有一句话我想提醒你。”
这时候他准备离开了，走到了门口，闻言回头静静等着。
杨易苓说：“我会在稍后发送到你的邮箱，你可以选择看或者不看。”
毕竟，从他的话来看，已经有了明显的偏向。
按照受访周期，下一次是最后一次回访，地点由他定。彼时她会和助理一起前往。
杨易苓教授微笑道：“希望下次见面是个好天气。”
“谢谢。”
她目送他离开。
据她多年的临床经验来看：
【许多成嗜瘾的惨例，并非是因为戒不掉，而是从没真的开始戒。】
………
半小时后，浴室门打开。
暗灰色浴袍系得松松散散的男人俯身拿起茶几上的手机。
＊＊＊
又过了两天，周六晚上，钟秋和陈洁梵去subew温泉山庄泡私汤。
subew是钟家旗下的产业，同时也是全市最大的温泉酒店。
经理直接带她去顶层的VIP私间，这间自落成起就专供她使用，厅名都是她自己取的，浴巾，茶盏，厅内所有用具都有她的名字。
后来出国这间就荒废了，不过一直没开放给别人。
陈洁梵说：“所以我是除你外第二个来用的？”
“那……倒不是。”
“还有谁来过？”
她眨眨眼，“就是你想的那个人。”
她大学时和程晔来过。
“……”陈洁梵鞠了一捧水泼她。
“别别别，弄面膜上了。”
两人都敷着面膜。
“过了好几年了，等同没来过。”
陈洁梵：“我还没问，你最近跟他怎么样?”
钟秋焉巴了，叹口气转身趴在台面上。
上回吵了一架后，她昨天又见了他一次，在健身房。
他们几次迎面碰上，他拽得要死，目不斜视，当她不存在，看都不看一眼。
陈洁梵没什么感情经验，不了解，给她提不了什么有价值的建议，换了个话题，“你知道田家公司的事了吗？”
钟秋：“知道啊。”
田瑞昊和她冲突的第二天，田父就带他来道了歉，带来了hermas新季全系列首饰香水包包。
还有一颗刚从苏富比拍卖行拍下的12克拉绿钻。
钟秋什么都没收。
拿钱砸她，田家还不够格。
那天在金殿给她留下了很深的阴影。
从小到大在娱乐场合有不少跟她搭讪的人。但敢拦着她不让走，还拍打她脸的，田瑞昊是头一个。
并且显而易见，他当时绝非只是真的想请她喝一杯那么简单。
如果她不是钟秋，只是一个普通女生，或者程晔不在那里，秦望津也没有开完会正好出来碰上，她就真的折在金殿了。
她不是什么柔弱善良小白花，没有什么原不原谅，她必须要让田瑞昊付出十倍代价。
她跟秦望津说了只需要让田瑞昊付出代价就行，不波及别的人。
屏风外，侍者敲门，送进茶点和红酒。
热雾腾腾，陈洁梵坐起，捻着小块冰皮薏仁糕放入嘴里之前说：“那田家被曝光丑闻的事不是秦董事长做的？”
“不是。”
秦望津管理偌大的集团，哪里有空管他们的丑闻不丑闻。他只是叮嘱手下的人把田瑞昊手中的项目全都断了。
至于一些惯会看风向，借此站队讨好钟家，要撤资田氏的人，他就管不着了。
陈洁梵又倒了杯醒过的红酒，若有所思：“那是谁曝的？”
内斗，税务……接二连三的暴雷，背后一定有人推波助澜。
“谁知道。”
竞争对手，内鬼都有可能。另外财经记者也不是吃干饭的。
“田瑞昊和他哥在争取继承权，本来他搭上了徐千唯，有点胜算。但这下没得争了，他估计要出局了。”
“他哥？”
钟秋也坐起，拿过手机。
“他哥也不是什么好人，两个人狗咬狗势同水火。等继承的事尘埃落定，他哥肯定要清算，不会让他好过。”
说到这，陈洁梵想到了什么，顿了顿。
“怎么了？”她点开程晔超话，漫不经心地问。
“没……”陈洁梵想肯定是她想多了，田瑞昊就是个色胆包天的怂蛋，不至于那么疯吧。
钟秋看她吃薏仁糕吃得很香，也吃了一块，鼻尖皱起，她还是受不了甜品的甜腻。
过甜的东西会让她想起一些不好的回忆。
程晔超话首页相比于她昨天看的时候又增加了几条精华帖。
她已经是他超话黄金等级的粉丝了，对精华帖略有了解，里面一般是近期行程安排，活动宣传，图片安利之类的。
她点进第一条行程安排，他今晚上有两场活动，出席代言的某汽车品牌的新品发布会，及其后的after party.
第二条是图片安利，粉丝从官媒转载的图：
背景是人声鼎沸的夜宴，钟酒盈杯，礼裙摇曳，浮尘涌动，众人言笑晏晏。
程晔在图片中心位置，靠着沙发上，手执杯盏轻轻一扬，对友人举了举杯。
图片不是专业摄影，更像是随手一拍，甚至像素有点糊，但他的五官轮廓非常清晰，眼眸漆黑，鼻梁挺直。
胸前别着一枚钻石胸针。
袖扣解开一颗，露出清瘦的手背，以及一块银色机械腕表。
表情冷淡，气质却贵不可言。
她放大看了看细节，看出是一个珠宝品牌的活动。大概是上周遥城的活动图。她再细看才发现居然是图凌珠宝。
这个品牌是出了名的好看，难买。品牌主打奢侈，复古，许多系列都是收藏级，限量款，有钱也买不到。
他的代言可谓是遍地开花，基本每个领域的都有，还都是那一领域的顶级品牌。
她关注的营销号说他的代言费被各大品牌竞争到了一年九位数。
如果是真的，那他的现金流非常可怕，超过了腰部的上市公司。
放大看图的这一会儿，评论又增加了不少。
【啊啊啊啊呜呜呜《名利场贵公子》我说腻了！！】
【＠刘管家，三分钟内我要知道他在跟谁举杯，不然想魂穿都找不到对象】
【这个手，骨节颀长，腕表轻轻压着骨骼，成熟内敛，端方自持。名品，不懂的人没福了[点烟]】
【家人们，稳定发挥罢了，出道这么久，咱们应该习惯了。不是我吹，程晔要是往我面前一站，我直接晕过去】
【不敢想象如果能亲眼见到他，我该是一个多么快乐的小女孩】
【他很低调的，除了参加活动工作，基本没有任何消息】
【话说大家知道他住哪吗？真的很想亲眼看看，真的存在这么帅的人吗】
【回楼上，礼貌哔哔，扒私人空间有点不好叭，咱们喜欢默默看着就好，保持距离～】
……
钟秋向来只默默看着，这会儿心血来潮，打字评论了一条。
用户1934756：【见过真人，帅是真的帅，但人品一般，非常拽。】
发出去没几秒钟，手机“滴滴滴滴滴滴——”
个人消息小红点未读数目飞速增加。
点开：
原评论被回了很多条，她主页也沦陷了。
【大姐，不喜欢他还追他直播，天天签到，超话黄金三级铁粉，你是他深柜啊？】
她蹙眉，什么意思？
往上翻才发现自己主页竟然有一条博文：【我在观看HrionX程晔直播，太有趣了，你也快来看看吧～】
谁发的？什么时候发的？！
操。
网友：
【难为你潜水这么久，为了黑一句人品也是够拼的】
【你什么时候见的？在哪见的？程晔除了活动根本没露过面吧，你干扰他私生活？】
【娱乐圈造谣抹黑撕资源那套就别来了好吧，程晔就算不要的资源也是你哥你姐舔不到的饼】
【都深柜了，你要黑也找个像样的黑点行不行？】
【拽怎么了，我要是27岁身价过亿，集齐六大顶奢蓝血代言，稳居行业top，六登《wogage》，西、美、法、意、英版杂志封面all in，但凡我有一根鼻毛没被老天爷看清都是我的失误】
……
钟秋被喷了个狗血淋头。
激情开麦打了好几条回复，老是打到一半，原评论就被新增的评论刷走看不着了。
或者好不容易打完一句，点击发送，【对方已将你加入黑名单，回复失败】
她一通气没地方发，差点把手机砸了。
超话本就是同好集聚地，加上程晔口碑好，超话里八百年没出现一条黑评，不一会儿她的评论就被顶上了热评，原贴也顶成了热帖。
陈洁梵知道了事儿，笑说，“别管了，我记得这附近有家西餐不错，带你去。”
餐厅在温泉酒店附近，她们运气不错，今晚的轮值主厨是意大利人，做的蘑菇酱意面风味十分纯正。
耳边飘着小提琴和钢琴的二重奏，钟秋的手机仍旧时不时震动。
新消息里有网友建议贴主把她的评论删了，避免营销号截去做文章。
毕竟这种虽然客观上是没凭没据随口一说，但很多网友偏偏非常信这类爆料。
粉黑撕逼是近几年兴起来的，钟秋不了解。
她由最开始的狂怒逐渐变成纳闷。
发一句评论口嗨而已，有这么严重吗？她没想真黑他，况且现在还欠着他人情，琢磨要不要删了。
可是删了又显得她怂，心虚。
＊＊＊
张远山把超话里的纷争发给程晔时，程晔正在接受采访。
江城CBD，中心一栋商业大厦高耸入云。
大厦外灯光璀璨，BIANDE汽车logo和刚揭晓的新款超跑3D模型在楼身疾驰滚动翻转。
大厦内装饰华丽奢靡，65楼一场新车发布会接近尾声。
该品牌时隔两年再出新款超跑，十分重视，在市场各个点位陆续举行了宣传预热，今晚最终揭晓。
现场请来了一众行业大牛，上下游友商，还有几支知名赛车俱乐部车队作为试用体验官。
After party和采访同时展开。
记者围得水泄不通：
“程先生程先生你好！听说现场来的赛车俱乐部是您投资的，请问你们除了代言关系之外，还有什么深度的合作吗？”
“程先生，你有试驾这款跑车吗，真实体验如何？”
“对于产品参数，你觉得值这个价吗？”
“你觉得这款车最大的亮点是什么？”
………
程晔重点回答了赛车俱乐部相关的话题，又回答了其它几家采访，随后离场，避开记者到走廊，打开张远山发来的消息。
他平时很少看社交软件，张远山有时看到什么不对劲的舆论会告诉他。
张远山这次发给他，倒没觉得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大事，就是：【你认识这人吗？】
他做经纪人久了，很敏锐，这位网友说话像是生活里认识的人。
陌生人也就算了，如果身边哪位熟人在网络上这么说就需要提防了。
用户1934756。
程晔对这个ID有印象。
能对他用这个形容词的也只有那一个人。
他低头点燃了一支烟，在搜索栏里输进钟秋的电话号码。
信号缓慢，屏幕转着小圆圈。
高大的身影投在落地窗上，指间牵起的烟雾缓缓升腾。
小圆圈转完，显示ID：用户1934756。
的确是她。
【不认识，不用管。】他回完张远山，放下手机，望向远处，眼睛微眯。
高楼之上，夜景一览无遗，远处贯穿城市的河流和灯光交相辉映，入云的楼层，举手仿若可摘星。
烟雾升腾模糊了他的神情，没人能看出他在想什么。
然而几天后，他得出的结论全部被现实否定了。
铺满地毯的长廊吹着风。
一支烟的时间，他放松了些，掐灭殆尽的烟头，转身回走。
行至转角，一个人滚在了他脚边。
程晔剑眉微敛，低头看到是田瑞昊。
从另一面过来几位浪里浪气的二代们。
田瑞昊喝得半死不活的，拉他裤脚。
他皱眉挪开，抬眸无声地问：怎么了？
几个吊儿郎当的二代们，“诶哟哟”的叫着，“田儿你咋这么不小心”。
边拽起田瑞昊边给程晔道歉，“不好意思啊，程先生。”
“我们在这玩儿呢，没看到您在这。”
“他喝醉了，见着地方就倒，脏了你的鞋。”
程晔约摸知道怎么回事了，没多停留。
利来利往，就那么几件事。
几个二代们都是田瑞昊的狐朋狗友。
现在田氏资金周转出了问题，他找他们借钱，一晚上陪喝了许多酒，一分没借到，纯粹被当做花头开涮。
一群人里，曾经最会欺.凌人的，变成了被欺。凌的。很讽刺。
角落里，唯有一人面露不忍。程晔走后，面露不忍的人被踹了一脚，“姓图的，合着坏事让我们做了，你他妈想一个人装大善人是吧？”
“你他妈要是真想当大善人，就借他钱，不然挤搞出这幅蠢样！”
......
程晔回家时是凌晨12点多。
他对于各种宴会向来不多留恋，After party到一半，他完成个人工作，就先离开了。
电梯门打开，他身上尚且带着一身深夜的寒气，快到门前时他步伐变慢了。
门上挂着一支保温袋，袋子上贴了张便利贴：【夜宵，猫送的，别扔！！！】
很短的几个字，再熟悉不过的笔迹。
她的字从高中就没怎么变过。
恍惚间，深夜里，他站在门前，记起好多个画面。
高中时，他们不同班，她偶尔提前下课和朋友们去玩，心情好的时候会写张便利贴放桌上，他找不到她，看到便利贴就知道她去哪了。
大学时她兴致勃勃地抱着书陪他上课，快下课时，他手臂被碰了碰，她刚睡醒趴在桌子上，推过来一张纸条：【程晔，你最好看的是眼睛，然后是鼻子，嘴巴。】
【你听课好专心，我一直看你，你都没回看】
金色阳光落在她的发丝和脸颊上，她眼眸明亮，跃动着新雪般的光芒，只看着他。
很多个瞬间，他活了很多个瞬间。
……
他怔了怔，伸手贴上保温袋。
温热的。
手心渗出汗。
怕不是，又怕是。
微妙的心理。
小猫蹲在袋子里，尾巴轻轻扫过她的手指。
终于，最后一个数输完，她集中精力，小心按下确认。
门锁传来错误指令警告震响。
她吓了一跳，拍拍胸口，发泄地踹了一下，跑开了。
门口传来轻轻的“咚”声。与此同时，屋内客厅大灯之下，茶几处摆着的手机亮起，通知栏弹出【检测到门锁密码输入错误行为，请确认是否为本人操作。】
同时弹出的还有一封邮件：
发件人：【杨医生】
弹窗消息暂时无人查看。
程晔不在客厅，在浴室。
浴室内氤氲开雾气，热水顺着皮肤肌理线条流下。
这是一个没有风也没有云的夜晚，距离上一个暴雨夜已经过去了7天。
他活动结束得早，7点多就回了江城，没有加班而是去了心理咨询室。
接着谈论上次暴雨夜匆匆离开，没有聊完的话题。
同样是那位男性助理在楼下接待他。
程晔推开咨询室的门。
杨易苓将一只沙漏倒扣，起身，开玩笑道：“程先生，你逾期了。”
“抱歉，航班延误。”航班延误了半小时。
他解下手套和外套放在一旁。
杨易苓像朋友一般同他闲聊，“又是小吴接你过来的？你觉得他如何，满意他的接待吗？”
“很好。”
他知道心理咨询时，医生在开始前会花时间和受访者闲聊拉进心理距离，尽量配合。
“他是我今年亲自去江大心理研究院挑的苗子，人优秀是优秀，就是欣赏水平让人不敢恭维，老是穿他那身格子衫。”
程晔，“是吗。”
她微笑着，注意到他说这话时盯着漏沙的沙漏。
如她所想，程晔极少真的在乎别人，好也罢坏也罢，都和他无关，他的内心深处是冷淡的。
这样的人只会在乎少数的几样特定的东西。
人的精力趋向平衡，过度分散会一事无成，过度集中容易取得成功，但会导致偏执。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偏执能够成就人，也能毁了人。
经过几次咨询和邮件联系，杨易苓发现他对人的防御心很重。
即便是她有意运用一些屡试不爽的技巧和经验，但至今，他仍旧没有真的对她敞开心扉。
她希望能了解到他最在乎的是什么，她确信不是金钱，也不是荣誉，但他没有真实回答。
心理医生只了解，不评判。
由于对象的特殊性，她面对的是一个雾蒙蒙的人。
上次交谈时，楼外下着大暴雨，他来时身上带着酒气。
她关注过他的行程，那天他作为江心湖畔形象大使数次登上热搜，参与CERN的活动也广受好评，应当正是春风得意时。
可事实并不。
她能察觉到他内心隐藏着深切的痛苦，不过他从始至终并未袒露。他对尊严很看重，即便咨询一些狼狈的话题，仍然保持着淡然和体面。
上次他们的交谈内容可以概括为两个关键词“上瘾”，“戒断”。
她向他介绍了几个药物戒断和情感戒断的案例。她推测，他属于后者。
无论是哪一种成瘾状况戒断反应都很棘手，最短几小时，最长的则可能伴随一生。
“瘾”是一场长期的沉溺和迷乱。
过度沉迷，无论“瘾”的载体是什么，必然会导致生命透支，自尊甚至人格难以为继。
而戒掉，绝不温和，就像窗外的暴雨。来时风吹满楼，停下时，你知道它还会再来。
这次交谈的最后，杨易苓扶了扶眼镜，劝诫道：“如果已经威胁到了生命，你有必要戒掉。”
“如果不能？”
“没有不能。”心理医生说：“除非你忤逆自己的本能。”
求生，是人最原始的本能。
“程先生，有一句话我想提醒你。”
这时候他准备离开了，走到了门口，闻言回头静静等着。
杨易苓说：“我会在稍后发送到你的邮箱，你可以选择看或者不看。”
毕竟，从他的话来看，已经有了明显的偏向。
按照受访周期，下一次是最后一次回访，地点由他定。彼时她会和助理一起前往。
杨易苓教授微笑道：“希望下次见面是个好天气。”
“谢谢。”
她目送他离开。
据她多年的临床经验来看：
【许多成嗜瘾的惨例，并非是因为戒不掉，而是从没真的开始戒。】
………
半小时后，浴室门打开。
暗灰色浴袍系得松松散散的男人俯身拿起茶几上的手机。
＊＊＊
又过了两天，周六晚上，钟秋和陈洁梵去subew温泉山庄泡私汤。
subew是钟家旗下的产业，同时也是全市最大的温泉酒店。
经理直接带她去顶层的VIP私间，这间自落成起就专供她使用，厅名都是她自己取的，浴巾，茶盏，厅内所有用具都有她的名字。
后来出国这间就荒废了，不过一直没开放给别人。
陈洁梵说：“所以我是除你外第二个来用的？”
“那……倒不是。”
“还有谁来过？”
她眨眨眼，“就是你想的那个人。”
她大学时和程晔来过。
“……”陈洁梵鞠了一捧水泼她。
“别别别，弄面膜上了。”
两人都敷着面膜。
“过了好几年了，等同没来过。”
陈洁梵：“我还没问，你最近跟他怎么样?”
钟秋焉巴了，叹口气转身趴在台面上。
上回吵了一架后，她昨天又见了他一次，在健身房。
他们几次迎面碰上，他拽得要死，目不斜视，当她不存在，看都不看一眼。
陈洁梵没什么感情经验，不了解，给她提不了什么有价值的建议，换了个话题，“你知道田家公司的事了吗？”
钟秋：“知道啊。”
田瑞昊和她冲突的第二天，田父就带他来道了歉，带来了hermas新季全系列首饰香水包包。
还有一颗刚从苏富比拍卖行拍下的12克拉绿钻。
钟秋什么都没收。
拿钱砸她，田家还不够格。
那天在金殿给她留下了很深的阴影。
从小到大在娱乐场合有不少跟她搭讪的人。但敢拦着她不让走，还拍打她脸的，田瑞昊是头一个。
并且显而易见，他当时绝非只是真的想请她喝一杯那么简单。
如果她不是钟秋，只是一个普通女生，或者程晔不在那里，秦望津也没有开完会正好出来碰上，她就真的折在金殿了。
她不是什么柔弱善良小白花，没有什么原不原谅，她必须要让田瑞昊付出十倍代价。
她跟秦望津说了只需要让田瑞昊付出代价就行，不波及别的人。
屏风外，侍者敲门，送进茶点和红酒。
热雾腾腾，陈洁梵坐起，捻着小块冰皮薏仁糕放入嘴里之前说：“那田家被曝光丑闻的事不是秦董事长做的？”
“不是。”
秦望津管理偌大的集团，哪里有空管他们的丑闻不丑闻。他只是叮嘱手下的人把田瑞昊手中的项目全都断了。
至于一些惯会看风向，借此站队讨好钟家，要撤资田氏的人，他就管不着了。
陈洁梵又倒了杯醒过的红酒，若有所思：“那是谁曝的？”
内斗，税务……接二连三的暴雷，背后一定有人推波助澜。
“谁知道。”
竞争对手，内鬼都有可能。另外财经记者也不是吃干饭的。
“田瑞昊和他哥在争取继承权，本来他搭上了徐千唯，有点胜算。但这下没得争了，他估计要出局了。”
“他哥？”
钟秋也坐起，拿过手机。
“他哥也不是什么好人，两个人狗咬狗势同水火。等继承的事尘埃落定，他哥肯定要清算，不会让他好过。”
说到这，陈洁梵想到了什么，顿了顿。
“怎么了？”她点开程晔超话，漫不经心地问。
“没……”陈洁梵想肯定是她想多了，田瑞昊就是个色胆包天的怂蛋，不至于那么疯吧。
钟秋看她吃薏仁糕吃得很香，也吃了一块，鼻尖皱起，她还是受不了甜品的甜腻。
过甜的东西会让她想起一些不好的回忆。
程晔超话首页相比于她昨天看的时候又增加了几条精华帖。
她已经是他超话黄金等级的粉丝了，对精华帖略有了解，里面一般是近期行程安排，活动宣传，图片安利之类的。
她点进第一条行程安排，他今晚上有两场活动，出席代言的某汽车品牌的新品发布会，及其后的after party.
第二条是图片安利，粉丝从官媒转载的图：
背景是人声鼎沸的夜宴，钟酒盈杯，礼裙摇曳，浮尘涌动，众人言笑晏晏。
程晔在图片中心位置，靠着沙发上，手执杯盏轻轻一扬，对友人举了举杯。
图片不是专业摄影，更像是随手一拍，甚至像素有点糊，但他的五官轮廓非常清晰，眼眸漆黑，鼻梁挺直。
胸前别着一枚钻石胸针。
袖扣解开一颗，露出清瘦的手背，以及一块银色机械腕表。
表情冷淡，气质却贵不可言。
她放大看了看细节，看出是一个珠宝品牌的活动。大概是上周遥城的活动图。她再细看才发现居然是图凌珠宝。
这个品牌是出了名的好看，难买。品牌主打奢侈，复古，许多系列都是收藏级，限量款，有钱也买不到。
他的代言可谓是遍地开花，基本每个领域的都有，还都是那一领域的顶级品牌。
她关注的营销号说他的代言费被各大品牌竞争到了一年九位数。
如果是真的，那他的现金流非常可怕，超过了腰部的上市公司。
放大看图的这一会儿，评论又增加了不少。
【啊啊啊啊呜呜呜《名利场贵公子》我说腻了！！】
【＠刘管家，三分钟内我要知道他在跟谁举杯，不然想魂穿都找不到对象】
【这个手，骨节颀长，腕表轻轻压着骨骼，成熟内敛，端方自持。名品，不懂的人没福了[点烟]】
【家人们，稳定发挥罢了，出道这么久，咱们应该习惯了。不是我吹，程晔要是往我面前一站，我直接晕过去】
【不敢想象如果能亲眼见到他，我该是一个多么快乐的小女孩】
【他很低调的，除了参加活动工作，基本没有任何消息】
【话说大家知道他住哪吗？真的很想亲眼看看，真的存在这么帅的人吗】
【回楼上，礼貌哔哔，扒私人空间有点不好叭，咱们喜欢默默看着就好，保持距离～】
……
钟秋向来只默默看着，这会儿心血来潮，打字评论了一条。
用户1934756：【见过真人，帅是真的帅，但人品一般，非常拽。】
发出去没几秒钟，手机“滴滴滴滴滴滴——”
个人消息小红点未读数目飞速增加。
点开：
原评论被回了很多条，她主页也沦陷了。
【大姐，不喜欢他还追他直播，天天签到，超话黄金三级铁粉，你是他深柜啊？】
她蹙眉，什么意思？
往上翻才发现自己主页竟然有一条博文：【我在观看HrionX程晔直播，太有趣了，你也快来看看吧～】
谁发的？什么时候发的？！
操。
网友：
【难为你潜水这么久，为了黑一句人品也是够拼的】
【你什么时候见的？在哪见的？程晔除了活动根本没露过面吧，你干扰他私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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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深柜了，你要黑也找个像样的黑点行不行？】
【拽怎么了，我要是27岁身价过亿，集齐六大顶奢蓝血代言，稳居行业top，六登《wogage》，西、美、法、意、英版杂志封面all in，但凡我有一根鼻毛没被老天爷看清都是我的失误】
……
钟秋被喷了个狗血淋头。
激情开麦打了好几条回复，老是打到一半，原评论就被新增的评论刷走看不着了。
或者好不容易打完一句，点击发送，【对方已将你加入黑名单，回复失败】
她一通气没地方发，差点把手机砸了。
超话本就是同好集聚地，加上程晔口碑好，超话里八百年没出现一条黑评，不一会儿她的评论就被顶上了热评，原贴也顶成了热帖。
陈洁梵知道了事儿，笑说，“别管了，我记得这附近有家西餐不错，带你去。”
餐厅在温泉酒店附近，她们运气不错，今晚的轮值主厨是意大利人，做的蘑菇酱意面风味十分纯正。
耳边飘着小提琴和钢琴的二重奏，钟秋的手机仍旧时不时震动。
新消息里有网友建议贴主把她的评论删了，避免营销号截去做文章。
毕竟这种虽然客观上是没凭没据随口一说，但很多网友偏偏非常信这类爆料。
粉黑撕逼是近几年兴起来的，钟秋不了解。
她由最开始的狂怒逐渐变成纳闷。
发一句评论口嗨而已，有这么严重吗？她没想真黑他，况且现在还欠着他人情，琢磨要不要删了。
可是删了又显得她怂，心虚。
＊＊＊
张远山把超话里的纷争发给程晔时，程晔正在接受采访。
江城CBD，中心一栋商业大厦高耸入云。
大厦外灯光璀璨，BIANDE汽车logo和刚揭晓的新款超跑3D模型在楼身疾驰滚动翻转。
大厦内装饰华丽奢靡，65楼一场新车发布会接近尾声。
该品牌时隔两年再出新款超跑，十分重视，在市场各个点位陆续举行了宣传预热，今晚最终揭晓。
现场请来了一众行业大牛，上下游友商，还有几支知名赛车俱乐部车队作为试用体验官。
After party和采访同时展开。
记者围得水泄不通：
“程先生程先生你好！听说现场来的赛车俱乐部是您投资的，请问你们除了代言关系之外，还有什么深度的合作吗？”
“程先生，你有试驾这款跑车吗，真实体验如何？”
“对于产品参数，你觉得值这个价吗？”
“你觉得这款车最大的亮点是什么？”
………
程晔重点回答了赛车俱乐部相关的话题，又回答了其它几家采访，随后离场，避开记者到走廊，打开张远山发来的消息。
他平时很少看社交软件，张远山有时看到什么不对劲的舆论会告诉他。
张远山这次发给他，倒没觉得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大事，就是：【你认识这人吗？】
他做经纪人久了，很敏锐，这位网友说话像是生活里认识的人。
陌生人也就算了，如果身边哪位熟人在网络上这么说就需要提防了。
用户1934756。
程晔对这个ID有印象。
能对他用这个形容词的也只有那一个人。
他低头点燃了一支烟，在搜索栏里输进钟秋的电话号码。
信号缓慢，屏幕转着小圆圈。
高大的身影投在落地窗上，指间牵起的烟雾缓缓升腾。
小圆圈转完，显示ID：用户1934756。
的确是她。
【不认识，不用管。】他回完张远山，放下手机，望向远处，眼睛微眯。
高楼之上，夜景一览无遗，远处贯穿城市的河流和灯光交相辉映，入云的楼层，举手仿若可摘星。
烟雾升腾模糊了他的神情，没人能看出他在想什么。
然而几天后，他得出的结论全部被现实否定了。
铺满地毯的长廊吹着风。
一支烟的时间，他放松了些，掐灭殆尽的烟头，转身回走。
行至转角，一个人滚在了他脚边。
程晔剑眉微敛，低头看到是田瑞昊。
从另一面过来几位浪里浪气的二代们。
田瑞昊喝得半死不活的，拉他裤脚。
他皱眉挪开，抬眸无声地问：怎么了？
几个吊儿郎当的二代们，“诶哟哟”的叫着，“田儿你咋这么不小心”。
边拽起田瑞昊边给程晔道歉，“不好意思啊，程先生。”
“我们在这玩儿呢，没看到您在这。”
“他喝醉了，见着地方就倒，脏了你的鞋。”
程晔约摸知道怎么回事了，没多停留。
利来利往，就那么几件事。
几个二代们都是田瑞昊的狐朋狗友。
现在田氏资金周转出了问题，他找他们借钱，一晚上陪喝了许多酒，一分没借到，纯粹被当做花头开涮。
一群人里，曾经最会欺.凌人的，变成了被欺。凌的。很讽刺。
角落里，唯有一人面露不忍。程晔走后，面露不忍的人被踹了一脚，“姓图的，合着坏事让我们做了，你他妈想一个人装大善人是吧？”
“你他妈要是真想当大善人，就借他钱，不然挤搞出这幅蠢样！”
......
程晔回家时是凌晨12点多。
他对于各种宴会向来不多留恋，After party到一半，他完成个人工作，就先离开了。
电梯门打开，他身上尚且带着一身深夜的寒气，快到门前时他步伐变慢了。
门上挂着一支保温袋，袋子上贴了张便利贴：【夜宵，猫送的，别扔！！！】
很短的几个字，再熟悉不过的笔迹。
她的字从高中就没怎么变过。
恍惚间，深夜里，他站在门前，记起好多个画面。
高中时，他们不同班，她偶尔提前下课和朋友们去玩，心情好的时候会写张便利贴放桌上，他找不到她，看到便利贴就知道她去哪了。
大学时她兴致勃勃地抱着书陪他上课，快下课时，他手臂被碰了碰，她刚睡醒趴在桌子上，推过来一张纸条：【程晔，你最好看的是眼睛，然后是鼻子，嘴巴。】
【你听课好专心，我一直看你，你都没回看】
金色阳光落在她的发丝和脸颊上，她眼眸明亮，跃动着新雪般的光芒，只看着他。
很多个瞬间，他活了很多个瞬间。
……
他怔了怔，伸手贴上保温袋。
温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