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秋穿着浅色家居服,一条简单舒适的缎面长裙。

    可即便是简单的裙子穿在她身上也别具美感。

    纤长的颈线,无可挑剔的五官,白皙细腻毫无瑕疵的皮肤,披在肩上护理得光泽柔顺的长发,美丽精致。

    不是一般的美,是从小富养,被恭维被捧着,想要的都能得到,骨子里流露的矜贵。

    拥有大把的爱和不计其数的资产,有挥霍一切的资本和底气。任何东西都很难成为她的唯一,任何人都很难让她折腰。

    她贵气明艳,裙摆随着步伐流淌着光华,他狼狈到坐都很难坐起来。

    半月不见。

    也可以说一别经年。

    她始终是没有心的。

    钟秋走近,看到他别开了头不想看她,自知没资格跟他较劲,这么久都没去看他,没关心他,他生气是轻的。

    她转头擦了擦眼睫,撑着正常语气问:“你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程晔按了按鼻梁,没回答她的话,只问:“这是哪?”

    不知经历了什么,他感觉四肢比昨天更沉重难以控制。

    窗外有银杏和梧桐枝桠晃动,不是章华湾。

    “还是在江城,在东郊。”

    这是她成年后划到名下的房产之一。

    安全起见,秦望津暂时不让她住章华湾那边了。

    程晔昨晚又昏迷了一次,可仍坚持出院,她把他接到这里来了。

    他混沌的脑海中某些记忆渐渐回笼,看了看周围,没找到手机,掩住额头,“把我的手机给我。”

    她知道他拿到手机就会让人把他接走,不动,“你先好好养伤,养好了我就给你。”

    程晔盯着天花板不说话。

    “你身上痛不痛?要不要让医生过来?”

    其实医生才走不久,她找来的几个医生都是以前钟宅的家庭医生,帮钟彦治疗的,很有水准。

    他们说他是物理性伤口,只能慢慢养,让有情况立即联系。

    程晔还是不答。

    安安静静。

    呼吸很轻,面色苍白无血色,要不是睫毛微微晃动,简直了无生机。

    她还有想说的,又不知从何说起,也怕他不想听,站了许久鼻尖酸涩,索性道:“那我不打扰你了,你好好休息,要是想找我就喊一声,或者敲敲床头,我在外面能听到。”

    她关门时回头看了他眼,叮嘱:“程晔,你要是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

    “可以吗?”

    没有回音。

    钟秋关上门,像凝住了迟迟未动,顺着门板蹲下,把头埋进膝盖。

    凌晨她把他接来后,是她给他换的衣服,清楚地看到了他身上的伤。

    胳膊,背,脑后都缠了厚厚的绷带纱布。

    早上医生来的时候,她问医生他平常会不会疼,为什么总是晕倒。

    医生说:“那么深的伤口,每分每秒都是痛的,除非打麻药,不过就算打麻药,药效过了还是会痛的呀,慢慢养吧。”

    “至于晕厥,晕厥不好说,你可以当做是正常的。失血过多的后遗症,间歇性晕厥,之后可能还是会有这种情况。你注意给他补充营养,准备一些补铁补血的食物……”

    她按着大腿起身,去厨房。

    出事后她一直住在秦家,这次出来也是瞒着秦望津跑来的。

    案件还没彻底查清,越少人知道她的行踪越好。

    她没请做饭阿姨,只在陈洁梵的帮助下买了些新鲜蔬菜食材。打算亲手做。

    好在这栋别墅固定时间有人打理维护,随时可以住人。

    她没正经做过饭,面对一大堆食材不知所措,上网搜什么食物补血。

    看到一封来自瑞士的新邮件。

    发件人:Lia

    Lia是钟彦在瑞士的医疗团队中的一员,每隔两天会详细详细地报告她钟彦的医疗细节,吃了什么药,有什么风险,身体状态,日常活动等等。

    她扫了眼,确定一切如常,返回搜索界面。

    搜索结果显示菠菜补铁,她又搜菠菜的做法,结果出来前,她放开手机,撑着厨台缓了缓,实在压不住心里一阵阵的心悸和不好的直觉,跑去卧室。

    他太安静太反常了,出事后,她这么久对他置之不理,他又不是机器没有知觉,怎么可能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还任她摆布。

    到了门口,她努力保持镇定,轻轻敲门,“程晔,你睡了吗?”

    门里一片安静。

    可是才过去几分钟,他应该不会睡着的。

    她接着问:“我可以进来吗?”

    “你要是不回答,我就进来了?”

    等了会儿,还是没有回答,她推开门。

    看到里面情况,她吓坏了,心脏狂跳。

    程晔立在床边,已经脱掉了她给他穿的睡衣,上身光着,换上了他自己的裤子,正在艰难地系皮带。

    难以想象他每动一下有多疼,手指连带着小臂都控制不住的抖,浑身肌肉紧绷,背后缠着纱布的因为大幅度动作外翻,棕色药粉散落,额角浸满密集的汗。

    却无比坚决,吭都没吭一声,听见她进来,他也未看一眼。

    ——摆明了要走。

    她怕极了他伤口裂开,连靠近他都不敢,心惊胆战,“程晔,你在做什么?”

    “你冷静一点,停下停下来好不好?”

    火急火燎地找手机,“我把手机还给你,不要动了。”

    “你要走我也送你,我现在就叫司机”

    手机就放在茶几旁的柜子里,她跌跌撞撞找出来递给他,“给你,给你......”

    程晔充耳不闻,终于颤着手扣好了皮带,扯过一旁的衬衫。

    “停下来停下好不好,”她眼看着纱布隐隐有红色泛开,再也忍不住扑上去抱住他,“我错了,对不起,程晔,我应该跟你好好商量。”

    他掰开她的手,推开,偏执地继续动作。

    可他的身体哪还经得起这么大的动作,抬手套袖子,套了一半就支撑不住的垂下,才缓了半秒不到他又抬起手。

    “不要动了,停下!”她一把拽过衬衫扔远,胸腔剧烈地起伏,大吼:“停下来!我说停下来!”

    “你真他妈以为我不心疼是不是!”

    “我心疼得要死了!”

    吼完这几句,滚烫的热泪像断线的珠子擦着面颊争先恐后地滚落。

    他手中一空,僵立不动,多日未修剪的碎发半遮着眼。

    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似的,那双沉黑的眸动了动,望向她。

    习惯性地伸手替她擦泪。

    她咬着唇,愤懑地挥开他。

    哪知他虚弱的不成样子了,被她一打,直接后仰倒了下去。

    “程晔!”她惊得魂差点丢了。

    好在后面是床,她单膝跪上去扶住他的头,查看他全身,“有没有事,有没有事啊?”

    她的泪落在他锁骨处,他摇摇头,“没事,别哭。”

    不说还好,他这话一说,她哭得更凶。她知道自己没什么资格哭,偏偏就是泪如泉涌。

    没事个屁,死了才算事?!

    她扶他躺好,抱着他轻轻捂住他的伤口,怕极了缝线裂开,摸索着把他后背伤口的纱布贴好。

    触到他皮肤很凉,她半起身拉来被子盖上,又调高室温,环抱着他用自己的体温帮他取暖,紧紧抱着,指腹按揉肩胛和脊骨附近的皮肤帮他放松,可是还不够,“程晔,你怎么样了,怎么这么冷?”

    床上的男女是相拥而眠的姿势,她在他怀里,看不清神色,男人眼里却始终没什么神采。

    暖风吹过,窗纱轻轻扬起,碰到床沿又沉下。

    循环反复。

    许久后,钟秋感受到头顶被一只大手摸了摸。

    程晔抚她的发丝,他只有手腕能活动,每次抚摸的范围很小,然而非常耐心细致地把她乱掉的发丝捋顺,整齐。

    “钟秋。”他叫她的名字。

    嗓音很轻,从喉腔中漫出来的,低低的带着磁性,很温和。

    细想,他们真的很久没有轻言细语,和气正常地交谈了。

    钟秋指节扣着,放慢动作,静静地等他说话,却听到一句:

    “其实,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吧。”

    程晔望着窗外泛黄的银杏枝桠,声音微弱。

    钟秋靠在他胸膛,也就没看见说完这句,一滴清泪滑过他眼角,滑过挺直的鼻梁,隐入另一半压在黑暗里的面庞。

    有些疲倦,有些无力。

    像是经年累月地挣扎,可如今不得不认了。

    满室寂静,周围静悄悄的,钟秋耳边只有他的心跳和微弱嗓音,明明不大,却比之前大吵的每一次都令人心碎。

    她摇着头否认,“不是的,你在怪我没有来看你吗?我不是不想来看你,我想来找你”

    他木讷地望着银杏树,实际上他看不清了,辨认不出枝干和叶片,只能看到一团黄色,最近他的眼睛时不时就难以聚焦。

    雾蒙蒙的一片,像水浸过的染料,他看着那一团,周边有她的声音。

    他知道她的。

    知道她的香水取舍游戏,知道她并非像表面一样什么都无所谓,她的所有选择都经过思考。没选的,抛下的,就是不重要。

    高中时,徐千唯告诉他,她找上他是想利用他。

    在教学楼的阳台,钟秋问要不要亲一下,他清楚她是做给别人看,气别人的,可还是低头吻上去。

    即便没人来告诉他,他也该知道她突然找上他,不可能是因为爱。

    他安慰自己没事,可离开她唇瓣时仍不小心湿了眼。

    高考后,她因为她父亲生病改了志愿,可是她明明知道,只要她说一句,他就会留下来陪她。

    他爱她,她去哪里他会不陪。

    可是没有。

    她只是想离开他。

    大学,她说毕业就结婚,他欣喜若狂,以为终于得到命运之神眷顾,按住她的脊背,想离她的心近一点再近一点,恨不得死在她身上,一天天默数时间。

    然而她自从把那段话说出口后,没一天不为那一刻的一时兴起后悔,故意找借口不见他,也慢慢不再回他们一起住的地方。

    后来她走了。瑞士。

    他有时会看那边的天气,却从来不敢靠近,从江城到柏林,需要在瑞士境内转机,张远山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是改选航线,多花数个小时绕北欧周边。

    再后来,她又回来了,表现得像是对他还有感情。

    他没有立刻满足她,趁她在情绪最高点,提醒她她没履行的承诺,给他们的关系搭一层保障。

    BIANDE新车发布会,他站在65楼,远眺城市霓虹交错。他想,只要她对他有一丝真心,他坚持诉求,她总会回应他,总会正视他,看到他。

    然而现在,都被推翻了。

    他死了她也可以当无事发生。

    他设置了一场较量。

    而这场较量,她从未入局。

    ……

    “程晔,不是的不是的,我爱你。”钟秋生怕碰到他伤口,小心又急躁地从他怀抱里爬出到和他视线持平的位置,抚摸他的脸。

    他不喜欢和陌生人近距离接触,在医院的这些日子只简单洗漱,没剪头发,刮胡子。此刻青色的胡茬冒出。双目游离失神。

    她丝毫不避,捧着他的脸,亲他唇角,下巴,鼻梁,眼尾,“我爱你,我想来看你,我每天都想,我只是......只是觉得没资格来。”

    “我那天来咖啡厅找你,是想解释,想跟你道歉......我没想到会发生那些事,”她重温那天的记忆,如同又经历了一次案发现场,睫羽止不住地颤。

    突然想到什么,她咬住唇竭力保持镇定,可说出口的话还是带着颤音,“那你呢,程晔,你就是,就是想逼我。”

    “我明明推开了那个人,”她那时已经站不起来了,可看到有刀刺向他,命都不要了,卯足了劲撞开那个人。

    程晔为了救她,挨了一刀。可是只有她清楚,他分明可以躲开的。

    如果他没有突然顿住一下。

    她趴在他肩上,清晰地看到那把刀捅进他身体,一瞬间鲜血淋漓。

    他用那一刀做赌注,赌她心软。或者说逼她,要么和他结婚,要么当个畜生。

    她倒下时,满脑子都是他流血的画面。她好想碰一碰他,可是不能,那种痛,那种心疼,揪着她每根神经,让她宁愿从没回国,从没遇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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