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因为蜃海自身在武力上的弱势,使得她总喜欢看见了什么而后去思考背后的深意——某种短板会以另一种优势去补足。

    又或许这只是一个非人的异族,在根据她自身的所感所悟去踉踉跄跄地学着如何为“人”。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是这只不过是蜃海自我保护的某种方式:理解周围的事与人,然后判断此地此人此时此刻,会不会威胁到自己。

    蜃海看着这条轰鸣苍蓝的长路,对自己的剖析与审视毫不客气。

    因为她知道,面对这种堪称人类壮举的现象,自己并没有升起什么直击心灵的感动,反而带着一种与我无关的冷然来。

    在去除了最开始直面这种壮举的诧异后,剩下的唯有一种极为疲惫的疑惑:

    人类真的能做到这种地步吗?

    蜃海曾经思考过,为什么太仓剑宗是南部的大宗,如果仅仅是靠着功法的霸道,可为什么以霸道刚烈著称的刀宗却不在四宗之列。

    如果是靠着弟子数量,那则更说不通。剑宗是出了名的难以加入,其中的弟子内外门全部算上也不过两百。

    再者,剑宗的老宗主虽说实力很强,但也已经闭关十载有余,外界都传言老宗主恐怕吉凶难料、生死未卜。

    直到现在,她或许有点明白了为什么剑宗处于四宗之列的地位不可动摇。

    因为这个宗门里,有很多难以理解的,令旁者疑惑的人。这些人敢抛弃俗世的一切去构筑一个成全。

    但被成全的里面并不包含他们自己。

    “多奇怪。”蜃海想不通,于是她疑惑。

    路上,蜃海看见了很多身穿绣鹤白衫弟子服的剑修,持着同样散发着苍蓝雷光的剑,有序地朝着秘境方向行进。

    他们追逐的前人的雷光,走在时间空间都混杂的地方,虚无徘徊于行路的两侧,只是他们无所畏惧,也毫不畏惧。

    这便是太仓剑宗。

    蜃海突然想明白了另一件事:她虽然入宗已经有段时日,但无一人告知她关于秘境历练的事情。

    她原本只是简单以为秘境历练是大宗门的“特权”,而剑宗的弟子确实对秘境历练这件事情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于是她便觉得无人告知是一种变相的排斥与不认可。

    现在她明白了:她的格格不入是全方面的,不仅仅是因为她在剑术上达不到剑宗该有的水准,也是因为她身上没有剑宗弟子的某种气质——

    她的剑光暗淡,没有相似的雷光,她走的路是偏僻蜿蜒的崖边峭路,没有无路便开出条光明大道的魄力。

    蜃海跟在剑宗众位的后侧,边走边怀着一种自己都说不清的心情打量着身旁散发着雷光的残剑。

    猛然,她停下了脚步。

    蜃海意识到一件事情,一件关于她自己,但是又被自己隐瞒欺骗的事情,那就是——

    蜃海恐怕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喜欢人族。

    更恶劣一点地说:她厌恶人族。

    所以她总是与人族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她的住所、她的行为,乃至现在她尽可能是跟在众位的后侧,与前面的人保持着不算近的距离;

    所以她觉得肖夜白对她很好但蜃海从没有与其真正交心;

    所以她其实并不相信人族会做出堪称伟大的事情。

    因为人族的善意都是有代价的。

    蜃海对这点的认知极为清晰。

    从东海到剑宗的八万里黄泥路,她走了三年。

    受了恩惠,就要有所回报,因为施与恩惠的人,为的就是受恩者的报答和偿还。

    蜃海能感知到这一路残剑上的威压极其强大,有些甚至堪比肖夜白的剑势。

    可是,为什么这样的才俊能为了对自身没有任何利处的事情去搭上性命?

    为了名吗?

    蜃海尽可能把自己代入她所理解的人族视角,然后做出猜测——因为名能够福泽子孙后代。

    然后她又想,人族对于幼崽其实是没有多少善意的,她见过因为饥饿便拿幼崽换米的人族,也见过偷拿了一个馒头便被同族活活打死的小乞丐。

    如果不是为了名,那便是有高位者借此机会铲除异己?将具有威胁性的存在抬到高尚的位置,然后用大势去逼迫他们屈服?

    那么这个过程一定是曲折的。因为势必会有强大者为了生存而撕破脸面……

    蜃海的脑子里闪过很多想法与猜测。

    可是越想,她就越发觉得自己是如此的卑劣不堪。

    这也是她能发现“厌恶人族”这四个字在她脑子里印刻得多深的契机。

    连蜃海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厌恶人族。

    可这根本不合道理。

    因为蜃海没有理由来厌恶人族。

    如果硬要寻找理由……蜃海的瞳孔骤然放大,那便只能起源于自己那模糊不清的、甚至一直在丢失的记忆。

    蜃海把手搭在锈剑的剑柄上,竭力抑制着从脚底攀至全身的寒意。

    在她那空白的、破碎的记忆里,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如果,她是说如果,这只是个假设:蜃海不是现在的蜃海,而是一个极其恶劣的恶棍呢?

    瞳孔不由自主的放大,她僵硬地站在原地像一根笔直的石头柱子。

    这份不同寻常引来了同样走在后侧的剑宗弟子的注意。

    “你在干什么?为什么停下了?”语气里的不耐烦几乎快要溢了出来,蜃海大概被当成了什么被未知空间吓住的胆小怯弱者。

    某种方面来讲,他说的是对的。

    说话的这位是个看不出性别的剑修,某种缘分使然,这位从头到脚与蜃海的穿着有种异曲同工之妙——也是一个用布条包裹着裸露皮肤的修士。

    与蜃海不同的是,他的声音很是清丽,与蜃海的虚弱沙哑不同,那音色像个姑娘的声音,又像是还没有成熟的少年声音。

    “这条路没有危险。不会出事的,继续走。”陌生剑修耐着性子道,“你们这种头一回走的,总是这么磨磨唧唧。”

    蜃海确实是头一回走,他又说对了。

    缓慢转动发涩的眼球,蜃海看到了一个扎着两只冲天鬏的人。红得如火的飘带缠绕着发髻,绣鹤白衫弟子服松松散散套在对方身上,个头比蜃海高一些,蜃海得抬起头看对方。

    她的视线在两支冲天鬏上停顿片刻,没吭声,按照对方所希望的,抬起脚沿着路继续走了起来。

    冲天鬏剑修见此便不再开口说话,一妖一人之间,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无声地走着。

    很快蜃海留意到,这位剑修总会在路边闪着苍蓝雷光的残剑旁边停顿一小会儿,而后拿出个东西放在那些残剑的旁边。

    有的是酒;有的是花;有的是剑穗,也有书本吃食之类的东西。

    每把剑旁都有,东西各不相同。

    蜃海觉得这些东西应该就叫礼物,每样物品谈不上贵重,但能看出是含有心意在里面的。

    她想了想,放缓了步子跟在这位剑修身旁,看着他驻足,从储物袋里拿出准备好的礼物。

    剑修走的很慢,与他略显不耐的口吻完全不同,他的行动极尽细致。

    蜃海看着他在一把秀气的长剑下放了一盒祥德斋的白皮点心,而后站在剑前对着长剑拜了三拜。蜃海也学着他的动作拜了三拜。

    剑修转过身的时候看了蜃海一眼,由于布条的关系,他看不到蜃海的表情。同样,蜃海也看不到剑修的表情。

    一人一妖面对面而立,宛若两个马匪碰头。

    不过蜃海要技高一筹,她的遮阳布裹遍了全身,而对方只是裹住了露在衣裳外面的脸和手。

    剑修一路拜过去,蜃海一路跟着。

    一把没有被锈迹腐蚀的,看着仍有些新的宽剑前,剑修放了一只白润的镯子,而后很轻很轻地说:“秀娘过得很好,她让你别担心。”接着拜了三拜,蜃海也跟着拜。

    剑修自然发现了自己身后多了个跟屁虫,蜃海没有掩饰这一点。

    因着蜃海囊中羞涩,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所以她拜的时候很用心,希望这样能稍微弥补一点。

    “这是老左。”剑修忽然开口打破了两者之间的沉默,“走了一年多了。”然后他就没有在多说些关于老左的什么了。

    “李藕。”他指了指自己。

    “蜃海。”蜃海没有掩饰,报上了自己的真名。

    李藕了然地点了点头,蜃海的名字对于剑宗弟子来说并不陌生。

    二者之间继续沉默起来。

    在拜完另一把锈迹斑驳的剑后,蜃海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这些剑里有旧有新?”

    李藕看着苍蓝的剑路:“最旧最老的十二把青铜剑是五百年前第一批到这里的剑宗弟子留下的。”李藕指着远处一把雷厉剑光的古老巨剑示意蜃海,“看到了吗?那便是起到真正意义上信标作用的靶。”

    蜃海看向李藕指向之处,一把巨型的宛若民生堂前巨龙那么大的青铜古剑立在视线尽头之地。

    她听到熟悉的古朴钟声从巨大的青铜剑上传来,又越过她,传向很远很远的地方,苍蓝的雷光静静地燃烧着,宛若守夜人静立于无边的夜。

    “后来剑宗的弟子只要是陨落者,便会由同宗的兄弟将已经无了主的剑放置在这里,来加固这条路。”李藕的语气没什么波动,“若有一天我亦陨落了,便也将剑托付给此地。”

    “这里是剑宗众位最终的归宿。”

    “是剑宗的坟冢。”他的口吻很淡,就仿佛在说一件稀疏平常的事,哪怕是谈及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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